《御尚方》徐鹭羽

9、【长子佩彤】

　　大哥出生的时候，心口处便有一块朱红色的圆形印记，栗子大小，艳如朱砂。大哥因此得名佩彤。
　　他是早已过世的三姨唯一的儿子，和嫡出的二哥孝谦同样是在江北长大，然而彼此却不认识。
　　大哥佩彤人形昂藏矫健，竟比父亲还要高出许多，一身的龙虎之气，若不是父亲在，他就是配了帝君，怕也是不差。他是一柄有着淡金色纹路的宽刃重剑，那靠近刀托处紧贴刀刃镶嵌的桂圆大小的鲜红色宝珠，更是让人一眼就能将他与他人身的样子联系在一块儿，他也是因这赤色宝珠而得名。
　　多年前在帝君寿宴上，墨将军持佩彤与太子太傅的一场对舞艳惊四座，大哥是未出师便被指为宝器，将来定有所作为。这些且不说，妙的是，墨将军与太傅的比试，当时落败的却是墨将军而非带病的太傅，乃是因为最后一招的关头墨将军偏了手。当时的墨将军尚且年轻，舞动大哥这样一把重剑也许并不容易吧，本也是在寿宴上图个欢，帝君和众臣也都并不在意，只是叫好。墨将军握着大哥，面色不郁，太子太傅只是收起剑，笑着后退一步抱拳：聂某谢过将军手下留情！
　　但我是晓得墨将军的，他虽不善口舌，却是个极不能折曲的人物，他那时皱了眉，半晌开口却不是接话，而是半句：鹭佩彤，你……
　　自幼我所苦恼的过目不忘的本事，令我在许久之后回忆起那日比试的一招一式，终于明白墨将军的不悦从何而来。原来他并未留情，倒是他手中的大哥佩彤自己错开的剑锋。
　　墨重泽，我不想伤你故人，你贯来只知道赢，却不知如何不后悔。——我还记得那天大哥在化出人形之后只说了这句话，径直离开了宴席。

　　墨将军少年成名，帝君一直说要赏他一把好剑，我想墨将军看上的就是大哥，可是一直没开声。
　　大哥也是奇怪，他总在少年的墨将军附近，从江北，到藜州，从颍川，到霁阳，将军在哪里，他就在哪里；然而却只是附近，形如陌路。将军年轻，气盛好斗，锋芒毕露，但每每被大哥压制得抬不起头。大哥行事狠戾，却也从来点到即止，不多伤他。

　　大哥是把好剑，帝君之下一些不逊于墨将军的武将，都曾向帝君探过我大哥的意思，还有人频频邀约，想要在大哥那里混个称心，让他松口，就好跟帝君把他请了来。大哥一直没有开声说要归属于谁，帝君也不理他，直至有人闹得紧了，帝君玩笑一般问他：佩彤你也不小，就没想过定下来么。到底是宝器，骄傲是可以的，但也要有个限度。
　　大哥礼数周全，语气却有些不恭：依帝君看，他们谁适合？
　　这不是孤说了算啊。帝君沉沉地笑：兵器么，要用的人趁手，也要兵器称意才行不是么？
　　大哥旦笑不语。
　　帝君也笑：你觉得墨重泽如何？
　　他——也配？现在？大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一句贬损，听着却不是那个滋味。
　　帝君哈哈大笑起来：你就这点像你父亲，什么都不急！

　　我到底是愚钝，那时竟被帝君和大哥笑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诡谲无比。

　　直到后来，静王世子亲征，太子太傅作为墨将军信任的故交，以军师身份随行。帝君这才一道圣谕，把大哥封作尚方宝剑，撂在将军府前面。
　　墨将军亲自堵在府门口，一脸的凛然；而大哥维持着正要跨入门槛的动作，一步不退，几乎要与将军贴上。大哥身量很高，将军竟要抬脸才能与他对峙，连我都在不远处看得出将军僵直了身体。

　　鹭佩彤，出去。将军低吼。
　　皇命难违呢……大哥笑得揶揄。
　　好个皇命难违，本将军也可以选择把尚方宝剑挂别苑里供起来。将军瞪着他：你退后。
　　将军是铆足了气势，可我清楚看见大哥反而更往前贴了一点，笑道：利器者，不可轻弃；常远失默契……
　　哼。将军接道：不可近狎；常近则伤汝身！人剑君臣，你……

　　轻弃失默契乃是曰人剑，近狎伤汝身乃是曰君臣，说得好啊！大哥大笑起来，突然出手，一把攥住了墨将军，硬是把他的一只手掰到自己面前，并且在将军手掌里塞了什么东西。
　　我见将军愣了一愣，接着捏紧了手掌，大哥则笑着，低头在他耳侧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大哥塞给墨将军的是什么，那是他自己剑柄上那颗耀目的红色宝珠，因为大哥敞得很低的衣襟里，再看不到他心口上那块朱红色胎记。父亲告诉过我，那是大哥坚厚的剑身上最脆弱的部分，一旦碎了，必死无疑。

　　大哥是把他的命，塞在了将军手里。
　　我远远望着大哥的口型，看到他无声地说着：你我之间，何来君臣。

　　还能如何，大哥的故事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