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Ⅰ响玉聆风》清水浅舱

2、子枫初入抱玉城

　　土路上，晃悠悠的牛车颠簸，稚童轻悠悠的歌声绕耳。

　　玄子枫一身打了补丁的短褐，在牛车上颠着，还是带着那顶斗笠，轻纱下的双眼，默默地看着正在打闹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玄子枫那副模样太过出众，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遮上为好。

　　——谁叫我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凇云侧呢？

　　“驭灵师小先生，你那抱玉城的亲戚是何人呀，说不定我还认识呢！”赶车的老大哥微微回头道。
　　“远房亲戚，姓于。”
　　“那让我想想，姓于的可不少……”

　　玄子枫十三年的人生中，除了起先的三、四年回忆不起来，剩下近十年的时间，都是和一群孤儿被教养管事拉着颠沛流离。

　　时而在某个深山峡谷野外求生、时而在某家秦楼楚馆学些技艺、时而在某处私家园林学习驭灵、时而被带到某些宗门冒充几天外门弟子。

　　因此，玄子枫要想打听点消息，自是不在话下。
　　只是，被人摆弄生活惯了，玄子枫头一次确切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反而有些不太适应。

　　一路上，玄子枫都在打听关于响玉阁与抱玉城的消息。
　　抱玉城是一个套在响玉阁外的“甜甜圈”，四季分明、降水丰沛、气候宜人，是个商农大城。
　　响玉阁行事诡异、不按常理出牌，勉强算是站在正道这一边。收留了许多被其他门派驱逐的人物，还格外受民间驭灵师欢迎。

　　毕竟各门各派都“自闭”得很，肥水不流外门弟子田。平民出身的驭灵师，若是不想当外门弟子打杂一辈子，又自持有几分天分，都奔向了英雄不问出身的响玉阁。

　　“我来当响玉阁阁主！”
　　农户家的女孩从牛车上拿起几根稻草，编成花冠戴在头上，神气极了。

　　“切！”靠着箱子晃悠的男孩对此不屑一顾，“女孩子家家能做什么阁主？阁主宗主都是男人当的。”
　　“愚不可及！”小姑娘柳眉倒竖，插着腰，“响玉阁向来都是谁厉害谁担大事。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比别人厉害，就能进响玉阁、当阁主！”

　　男孩说不过，只得蔫蔫地反抗，“哼，小丫头片子牙尖嘴利……”
　　小姑娘“哼”了一声回敬，“所以说你四肢发达、大脑退化。小丫头片子都说不过。”

　　男孩怒起，作势要冲过去跟小姑娘打起来，结果还没碰到小姑娘，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绊倒，当着人家的面，一个猛子扎下去，半个身子埋进了牛车上的稻草。

　　小姑娘大笑，“哈哈！我看你是连四肢都要退化了。”

　　玄子枫默默地收回灵力。没人发现，已经年岁不小了，还参与小娃娃间的争斗、偷偷绊了那劣童一脚的，是个训练有素的小卧底。

　　玄子枫第一次有这样悠闲的时间，随着摇摇晃晃的牛车、慢悠悠地走着。
　　他看着向后方退去的夹道树林，思绪渐飞渐远。

　　一直以来都是教养大管事下达命令，玄子枫去完成。从来没有遇见过自由度这么高的任务。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进入响玉阁，要在响玉阁待多久，要怎样才能完成任务……

　　完成任务之后，他就可以成为堂主直属的幽十二卫。可成为幽十二卫之后呢？他要做什么呢？

　　“小哥哥？小哥哥？驭灵师小哥哥？”
　　“嗯？”

　　顶着头上的稻草花冠，女孩坐在玄子枫身边搭话，“驭灵师小哥哥，你肯定是能驭灵了吧？灵能是什么呀？”
　　玄子枫虽不喜欢小孩，但也不想在路上惹上是非，只能耐着性子跟她周旋。

　　“你呢？你能驭灵了吗？”玄子枫把问题丢了回去。
　　女孩道：“嗯！我的灵能是‘千里眼’呢！看东西看得可清楚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发光波！”

　　除了老天不待见、一辈子没有灵能的两成倒霉人外，普罗大众最普遍、最常见的灵能，无外乎增强五官的灵敏度、强化第六感之类。只有极少数人会拥有强大、异于常人的灵能。

　　男孩的头上还留着摔倒时留下的稻草，酸溜溜地说：“不就能看得清楚一点吗？还光波、劈柴，想得真多。”

　　小男孩的身上没有足以让人察觉的灵力波动，显然还没有灵能，也不能驭灵。男孩好像还长女孩一岁，却心性、天赋都比女孩差了一大截。

　　玄子枫向来是看不惯这种吃不到葡萄、硬说葡萄酸的。
　　“灵能又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灵力的增长、灵境的提升，灵能就是会变得越来越厉害。说不定，小妹妹的千里眼，以后真能做想不到的大事呢！”

　　“真的吗？谢谢大哥哥，借大哥哥吉言。”

　　到了城外，玄子枫与农户一家告别，去交自己的通关文牒。

　　……

　　“小兄弟，你可是想进响玉阁？”登记人员一边把玄子枫的文牒，放在一方乳白色的玉板上，一边问道。

　　——这还没进城就暴露了？
　　玄子枫心里一惊，但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慌乱，摘下斗笠，露出了一个青涩的笑容。

　　现在的玄子枫还未完全长开，容颜中有几分让人心软的稚气，很容易让人放下警惕。论谁看到这张精致的脸，都会有片刻晕了头、失了智。

　　“大哥是会算卦吗？怎么一下子就猜中了。”
　　“哈哈哈，那倒不是！这几年，这个时间段像你这样的小驭灵师，基本上都是奔着响玉阁过来的。你也是卡着末班车了，过了今日正午，你就得再多等一年了。”

　　听到自己没有暴露，玄子枫默默松了一口气。

　　登记人员很和善，“小兄弟，参加入阁考试的人，入城手续是不一样的，比普通人多了不少步骤。十六岁以下的驭灵师，要想进入响玉阁，先得在外围的抱玉城待满一年，等到明年才能参加入阁选拔。”

　　玄子枫也笑着，“多谢大哥提醒。”
　　“文牒验过，没有问题，你拿着文牒向右侧走就行。那边是办入阁手续的。”

　　于是，玄子枫被关进去搜了个身、测了个灵力。
　　被扔出来的时候，玄子枫全身除了一柄匕首、一身衣服留下之外，其余的物品全被关进了一个联排的大柜子里。

　　——不是，我那破包里就两张10块的灵珏票子，也要没收？响玉阁比聆风堂还缺钱吗？
　　玄子枫整个人都是懵的。

　　工作人员把玄子枫的文牒还给他，道：“现在你可以进城了，什么时候放弃入阁资格，就能拿走你的行李了。”
　　“漂亮姐姐，我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就算放弃入阁了吗？”
　　工作人员道：“一年后，如果有幸能够获得入阁考试资格，自然会让你们来取。”

　　就这样，身无分文的玄子枫被扔进了抱玉城。
　　本来玄子枫还以为，在抱玉城见习一年的弟子可能是包吃包住的。

　　但显然他想多了。
　　走了一圈、问了一圈才发现，衣食住行全部照常收灵珏票子，管你是谁都没那白吃白住的便宜事儿。

　　突然，玄子枫的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一阵绞痛，蹲了下来。
　　——完了，蛊虫又要作妖。

　　抱玉城灵气浓郁，可以温养万物生灵，这本来是件好事儿。可蛊虫也算是个“生灵”。被天地灵气一勾，玄子枫体内的蛊虫就跟开锅了一样往外冒，惹得他喉头一甜。
　　在这个要人命的节骨眼出事儿，真是大大的失策。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亮的声音，如金声玉振，在玄子枫头上响起。
　　“你还好吗？”

　　玄子枫抬头，看见了一个皮肤几乎和他一样白皙的马尾辫少女，双颊透着健康的粉红。
　　在肤白上，玄子枫可能略输；但论貌美，他玄子枫稳赢。

　　玄子枫脚步有些虚浮，强撑着起身道：“我没事，谢谢……”
　　少女关心道：“我看你可能有点脱水，要不要喝一点盐水？”

　　玄子枫看着少女和她身侧一米八|九的小麦皮肌肉男，摇了摇头。
　　这个关头，玄子枫并不想与他人有过多牵扯。

　　“谢过姑娘好意，我好得很……”
　　逞强的话还没说完，玄子枫就脖子一伸，不推自倒。

　　———完犊子，蛊虫开锅了。
　　体内的蛊虫暴|起，压制它们的灵力被掀出一小条缝。疼痛就跟扑锅似的溢出来，洒遍布心肝脾肺肾，差点要把生命之火给浇熄。玄子枫整个人在剧痛中抽了几下、晕了过去。

　　少女眼疾手快，接住了玄子枫的身体。
　　玄子枫虽然只有十三岁，但也有一米六九的身高，加上一身训练有素的肌肉，自然是沉得要死。
　　但那少女捞起玄子枫的动作，竟十分轻松写意。

　　“铁血，你背着他，咱们去找一个有树荫的地方，给他喂点水。”
　　被称作“铁血”的男子点了点头，背过去蹲下，让少女把玄子枫扶上他的背。

　　冰冰凉凉的盐水缓缓灌入干涸的喉咙。额前、颈后都有浸润了水的软布，擦拭灰尘、带走热度。一股充满生机的灵力，注入了玄子枫的体内。
　　托这股灵力的福，蛊虫的暴虐稍稍平息，玄子枫缓缓睁开眼睛，他正半躺在一片阴凉的树荫下。

　　那个小麦色肌肉猛男当了他的人肉椅子，而少女在给他擦拭降温、喂淡盐水、灌输灵力。
　　看见玄子枫醒了，少女露出了笑容。

　　玄子枫不着痕迹地，在眨眼间用冰鉴术，扫了一眼这个女孩。
　　——暂且可以信任。

　　少女柳眉杏眼，三庭五眼端端正正，带着婴儿肥的脸，是写满了“我是好人”、“我很善良”的好面相。
　　他玄子枫身无分文、无利可图，眼前这两个人要想对他下手，也犯不上给他这口水喝。

　　得出了这个结论，玄子枫开始回味冰鉴术搜集到的信息。

　　少女上身是淡蓝色的小袖对襟长衫，里面一抹白色的抹胸。左小臂戴了褐色的皮护臂，右手拇指有个白里透紫的玉扳指。虽然身上没有背弓箭，但可以确定是个弓箭手没错了。

　　下身的阔腿宋裤，外层合裆裤是清凉的玉绿色，外裤两侧开衩露出了内层微暖的淡鹅黄|色。全身棉布衣、没有织金织银或绣花。不是什么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却是平民家教养很好的姑娘。

　　“你醒了。还好吗？”
　　玄子枫嗓子有些痛，只得点了点头。“咕咚咕咚”喝着木水壶里的淡盐水。

　　少女起身，灵力在指尖一绕，绿叶便从枝头摇摇飞落，聚集在她指尖，转眼间变成了两颗绿油油的糖豆。

　　“我用灵能拿这些叶子捏了两块糖。你有些脱水、中暑，吃一块能缓解一下。”
　　——不愧是响玉阁，有胆子来这里的人，确实有异于常人的灵能。

　　“我叫舒彩，从森坦斯的哲辰伽尔城来。他叫铁血，也可以叫他大头，跟我同乡。”
　　——啥？你叫蔬菜？啥？他叫铁大头？

　　舒彩把一颗糖塞进自己嘴里，另一颗糖放到玄子枫唇边。
　　玄子枫小嘴一张，把糖默默含在嘴里。

　　说实话，叶子做的糖并没有特别甜，甚至还有那么一丝苦味。但口中那独特的草木清香，却让玄子枫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也让玄子枫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对劲！蔬菜对自己的神颜，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绝对有问题！就连玄子枫背后靠着的这个肌肉男铁血，他的心跳也因为玄子枫的原因，比平常快了些许。
　　要不是小麦色肌肤不显脸红，一定能看见肌肉猛男铁大头的脸，漫上一抹羞涩。

　　玄子枫百思不得其解。别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唯独颜值这一点，玄子枫从来不会自我怀疑，也绝对不会认输。
　　稍稍定定神，玄子枫对舒彩露出一个，在镜子前磨炼多年的微笑。

　　“我叫玄子枫，天地玄黄的‘玄’、子嗣的‘子’、枫叶的‘枫’。大荣南江人。多谢姐姐照顾。”

　　——我就不信了！
　　玄子枫非常卖力地，散发这张脸的魅力。

　　舒彩一听“姐姐”二字，顿时笑开了花，脸上的淡粉色都浓烈起来。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姐姐’？”舒彩收拢手指微微弯曲，挡在唇前，比刚刚多了一些娇俏，“我十四了，铁血十六，你呢？”

　　“我十三，十月就十四了。”玄子枫回道。
　　“那还真是姐姐。行，漂亮弟弟，叫我一声姐姐，以后就我罩你了。”

　　玄子枫，大获全胜。

　　喝空的木头小水杯，在舒彩灵力流转下，变成了一柄木折扇。舒彩大力地挥动折扇，想给三个人同时扇风降温。

　　“娇弱”少年玄子枫开始套话，“姐姐的灵能好独特，也是去响玉阁吗？”
　　“嗯，我和大头千里迢迢越过国境，也是为了这里的入阁考试。”

　　舒彩心思单纯，全然没有察觉自己被套话了。玄子枫问一句，舒彩必答十句。于是乎，玄子枫轻松获得了他想要的情报。

　　六岁以下的驭灵师想要入阁，都需要在抱玉城见习一年。
　　见习期间，所有想要入门的弟子，都不能带着自己的行李，为的是不受外界干扰，所有人的起点都是一样的。

　　这一年，每个见习弟子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死角、长时间的考察。在此期间，将会刷掉一大批心术不正、能力不足之人。

　　——谁家种小蔬菜怎么不长心呢。
　　玄子枫还没来得及下套，只是开了个话头儿。舒彩就竹筒倒豆子一样，该说的都说了。

　　不仅是响玉阁的情报。
　　不过一会儿，玄子枫就把这两个人的信息摸了个透亮。灵能是何、家里几口人、做什么营生……都搞得一清二楚。

　　就连老铁家一家，铁大头、铁二胖、铁小宝三个儿子，下至十岁懵懂小娃娃，上至十六岁怀春肌肉猛男，全在暗恋舒彩一个人的事情，玄子枫都猜出来了。

　　——蔬菜啊，你可不仅仅是绿油油一把小蔬菜，您还是朵村儿里的菜花儿呢！

　　虽然玄子枫还想八卦出更多料来，但奈何，他空空的胃袋“咕噜咕噜”叫唤的声音，都快盖过他们聊天的声音了。
　　半大小子饭量本就不少，再加上蛊虫作祟、饭点已至，小仙男是真的饿了。

　　正当午，舒彩也有些饿了，“一块糖还是顶不住，咱们去问问，看哪里能弄点吃的。”
　　一直默默当椅子，没怎么开口的铁血道：“去一趟五味楼吧。方才我看城门的幻晶石告示板上，有滚动播出一段广告，欢迎各位见习弟子光临五味楼。听这里的居民说，五味楼是整个抱玉城最好的饭馆。”

　　舒彩疑惑道：“见习弟子一进城就身无分文，怎么可能吃得起最高级的店？这广告打得也……”
　　“这里面有点猫腻。”玄子枫缓过来一点，有点恋恋不舍地，离开铁血这张舒适、有弹性的肌肉靠椅。

　　铁血起身，再次把玄子枫背起来，道：“我还听说，那里的老板叫‘老芋头’，跟响玉阁有联系。”
　　舒彩点了点头，“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还是去一趟为好。”

　　说罢，舒彩抬手撕下一圈自己长衫的下摆，拿布料罩在了的木折扇上，灵力一动，折扇为伞骨、布料为伞面。

　　一走出树荫，舒彩便把这柄小伞撑在了玄子枫和铁血的头上，自己半边白皙的脸却被太阳晒着，睁不开眼，只能抬手遮住。
　　三人就这样在大暑之日的烈日下，向五味楼走去。

　　玄子枫趴在铁血背上，默默地看着舒彩和铁血。心里暗暗想着。
　　——这俩憨憨是怎么平安无事跨越国境的？

　　这般单纯善良，到现在都没被骗丢裤子，可真是个奇迹。
　　也可能是傻人有傻福吧。

　　忽然，铁血背上传来了玄子枫有些尴尬的声音。
　　“那个啥，到了五味楼，咱们能不能……先问问有没有地方如厕？”

　　——看什么看？仙男水喝多了，就不能尿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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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抱玉城一栋曲尺朵楼内。

　　身着云水纹对襟长衫与大袴的短发眼镜男子敲响了一扇门。

　　“请进。”
　　得到许可后，眼镜男子走进了房间，关上门。

　　屋内坐着一个正在执笔书写的男子。如雪的长发，被端正地束进玉制的束发冠内。腰背劲瘦，中正挺拔，一袭绀青渐变的披风搭在肩头。

　　“凇云先生。”眼镜男子恭敬地施了一礼，把两份资料放在了书桌上，“已经查清楚了，今年聆风堂塞了两个人进来。”
　　先生手中的笔略为停顿，“今年若还是严防死守，聆风堂那边恐怕不好处理。且先去一个、留一个吧，阁主那边我去说一声。”

　　“明白了，弟子这就去办。不知，先生觉得留哪个好？”

　　放下了手中的笔，凇云先生在两份资料上扫了一眼，略微思考了一会儿。
　　随后，眼镜男子右手边的那份资料，在顷刻间碎为齑粉。

　　“留这个吧。”
　　先生微微低下头，继续提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