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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嬴政搡了他一下 ...

  •   嬴政没有沉浸在昨夜的回忆里多久,就被那声音打断了思绪。

      “小嬴政,你在想什么?”

      嬴政四处看不见他,径自翻开案上的书简,“你猜。”
      既然这人说是后来的他,总要拿点证据让他相信吧?

      “我猜,你在想昨晚的事。”

      “错了,我在想是不是该请太卜来看看,这儿是不是有什么孤魂野鬼在作怪。”

      “孤魂野鬼,是说我?”

      嬴政不置可否,拿起茶水佯装饮用,“谁承认就是说谁咯。”

      “嗯,孤魂野鬼。”那声音顿了顿,好像被戳中了痛处,慢慢淡去。似乎走远了一样。

      嬴政捧着茶水望了望,没见到什么人影,却看见仲父从内殿走了出来,鼻孔里塞了白色的药膏,有点滑稽。

      “没事了没事了,”吕不韦怕嬴政愧疚,摆着手坐下,翻开竹简,“殿下,你先说说对离娄篇的看法。”

      嬴政说了很多,但总是心不在焉,课业上完,要去箭场学习射箭,这次教他的是老将军蒙骜。
      箭场里一夜的积雪已经被打扫过,还有他的小弟成蟜一起习箭,看见嬴政过来,大概是在蒙骜那里挨训了,不太开心地向嬴政行礼:“兄长。”

      嬴政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算是看见他了,从他身旁走过,去室中换了便于骑射的胡服。嬴政的胡服较别人的都单薄一些,一到穿衣容易臃肿的冬日,秦宫里只有他清俊瘦挑,风度翩翩,隔着很远,光看身影姿态,宫人们就知道那必定是太子殿下。他挽着一枚精简却很有分量的胡弓走出来,未束的发有一些散落在身后,风吹着有些乱,却更显得俊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落在他身上。

      校场的几位马倌费力地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这马是西域的胡种,被称作汗血,毛色光亮,嬴政当初第一眼看见时就很喜欢,给它起名字叫无衣。他人不大,却非要骑这大人都未必能驾驭的烈马,蒙骜刚开始劝他先骑小马,他却自己偷偷跑来马场招惹无衣。

      被摔了不知道多少次后,才总算把这马驯服。蒙骜至今都好奇殿下是怎么驯服这倔脾气的家伙的。

      无衣还在睡懒觉,几乎是被马倌们搬山似的拖出来,鼻子里喷出两口气,好一副神威,嬴政抬手在它脸上顺了顺,它竟乖巧地蹲下来,用嘴巴蹭嬴政的手掌。

      “乖。”嬴政示意马倌拿些草料过来,喂给无衣。

      成蟜正好在露台上休息,看见这一幕,扒着栏杆向下看着嬴政:“能让我骑一骑无衣吗?兄长?”

      嬴政把一束干草送到无衣嘴里,头也不抬道:“你骑不了它。”

      “兄长不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无衣是西戎进贡给父王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嬴政被他这样扣帽子不是一次两次了,一点都不想理他,他竟跑下露台,趁着嬴政回身取草料时跨上马背,“驾!”

      这马儿自然不肯让生人骑它,尽管成蟜每天都会跑过来和它打招呼,每次都会被它无视,它扬起马蹄,长吁一声,试图把背上的陌生人甩出去。成蟜偏不如它的意,铁了心要驯服它。

      兄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相国吕不韦和将军蒙骜,秦国文治武功的顶梁者,都是兄长的太师,他这个庶子就只能在一旁待人垂怜,蒙骜教他,也不过是顺带罢了!

      无衣是他和嬴政一起看上的,嬴政能驯服,他为何不能?

      成蟜拉紧缰绳,纵马奔出围栏,冲向广阔的马场,无衣被收紧的缰绳勒得不适,骨子里的烈性被激出来,很快就狂奔起来,不再受成蟜控制。

      成蟜应对不及间,被它猛地甩下马背,偏偏缰绳缠住了手挣不开,瞬间被拖行出去几丈远。马场上的人全都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蒙骜直接夺了一匹马追上去,却始终被拉着一段距离。

      忽然,一支羽箭斜飞过来,利刃硬生生破开马肚下的缰绳,瞬间将胶着的人和马分开来,成蟜被甩出去,在地上滚了好远。羽箭的源头,嬴收正好抚平震颤的弓弦,他克制着呼出一口气,也是心惊了一阵,顾不上跟成蟜算账,就抓住了正好狂奔过来的无衣的缰绳,一个翻身顺势上了马背。

      “无衣!”他抓着短了一截的缰绳,试图驾驭这匹失去控制的骏马,但人毕竟还小,几次收缰都没有成功,还险些被甩出去。

      蒙骜在他身后拉紧了弓弦,高声道:“殿下!抓紧缰绳!”

      嬴政明白他的意图,回身喝道:“不可!”

      “有什么比殿下的安危重要!只有射中它,它才会停下来!”

      嬴政却摆手让他们退下,眼看无衣就要撞上围墙,他猛地将缰绳调转,“让开!”
      一身玄衣红马冲出了马场。

      因马场和箭场合一,位置偏僻,场外就是历代秦君狩猎的上林,一路上只是惊到了一些过路的宫人,嬴政一边安抚无衣一边控制方向,有些首尾难顾的时候,忽然身后一双手拥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不知道是怎样运转的,一力千钧,竟将无衣生生制住了。

      “小嬴政,抓不住它的弱点,怎么能制服它?”那人带着嬴政的手,摸向着无衣颌下的某一处,“它这里怕疼,朝这儿用力,它吃痛,自然就停下了了。”

      嬴政半信半疑地在那里按了按,无衣果然痛得甩了几下头颅,差点又癫狂起来。嬴政立刻安抚它,它还是有些躁动不安,那人俯身靠过来,一缕乌黑清亮的长发落在嬴政脸侧,轻声道:“错了,是这里。”

      那只暖白如玉的手在无衣脖子下的某个地方柔柔地顺了顺,“这里,三寸之地,它喜欢。记住了吗?”

      嬴政认真学着他的手法,点点头:“记住了。”
      等等。
      他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嬴政回身就是一个手刀。
      昨晚他被绑的帐还没算呢!

      但他劈空了,身后的人像是明白他心里所想,不但巧妙地避开,还顺势把他的手反剪,用一根发带绑了起来。

      嬴政挣了两下,挣不开,要踢马肚试图把他甩下去,又被对方阻止:“你还想它发疯?”

      “那你松开我。”
      大不了他们俩一起被甩下去。

      那人不说话,只有散开的长发在风里飘拂,时不时划过嬴政脸颊,好像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敢那么做。嬴政果然不是说着唬人,当真踢了无衣一下,朗声道:“无衣,把他甩下去!”

      无衣是生人勿进的性子,当初嬴政驯服它时没少受伤,大秦的男儿都有如此血性,轻易不肯低头,一旦认定 ,就势必要做到。无衣对这个人不反感,嬴政止不住揣测,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离奇的事吗?真的会有数十年后的自己来到过去,和曾经的自己相遇吗?

      听闻庄生梦蝶,分不清是真是幻,此刻的嬴政,就有这样的错觉。

      无衣被他踢了一下,却没闹腾,而是被那人牵着缰绳,迈着小碎步往上林深处走去。嬴政也没想真的把他甩下去,玩笑话罢了,也随着他去。

      山阿寂寥,幽静无人,刚下过雪的松林有一股清冷的香气,马蹄在茫茫雪地里留下一行斜斜的足迹。

      这么一折腾,出了很多汗,被风一吹,嬴政没抗住,打了个喷嚏。

      “过来。”一件厚重的绿色大氅罩在了他身上,把他整个都笼起来,只剩下小脑袋还留在外面。

      身后的人把他裹得严丝合缝,嬴政莫名感到一阵身为长辈般的怜爱,猜想又是这个人把情绪带给自己了,立刻晃了晃脑袋,把这种奇怪的感觉甩出去。

      过了一会儿,马儿带着他们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迂回的山脉和空旷的雪原,西风吹起细碎的雪花,嬴政往大氅里缩了缩,不小心抵在了那人怀中,本能地想要避开,却被对方一只手按了回去。

      嬴政微微一愣,上一次有人这样揽着他,是什么时候呢。太久了,他有些记不清了,应该是在邯郸为质子的时候,母亲护着他不让欺负他吧。
      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

      寂寂的山野,只有马蹄踩在雪中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气氛却意外地融洽。仿佛在这样的无声之中,一些不愉快的情绪都被悄然瓦解。

      过了一会儿,嬴政决定冰释前嫌,悄悄抓了抓大氅下那人的袖口,“哎,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呢。”

      “……”
      嬴政想了想,“叫你赵政行不行?”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下,才慢慢点了点头,“行。”

      “那我以后就叫你赵政了。”嬴政莫名觉得开心,有些憧憬道:“你有没有继位,秦国以后是什么样子?秦国东出没有?六国还剩几个?”

      赵政却故意吊着他的胃口,“不告诉你。”

      嬴政搡了他一下:“快说啊。”

      赵政调转马头,折返回去,带了几分叹息:“继位了,东出了,秦国兼并天下六国,后人说这叫大一统。”

      “真的假的,骗人吧。”嬴政有些不敢相信,“是不是父王给你打下来,让你坐收其成了?”

      “能不能自信点?”

      “要真这样,为什么你看上去并不开心?”

      赵政没回答,轻笑一声。他随着无衣的步伐轻轻颠簸,望着远处,“后人说这是必然,我不信,所以,你要证明给他们看。”
      秦国,绝不是那一颗短暂的流星。

      “那,我姑且相信你。”嬴政又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那种平淡却钝痛的感觉让他难以适应,他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索性不再追问。他夺过赵政手里的绳子,驾着马加快了步伐,任那寒风吹在脸上,笑道:“你总说后人后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魂魄,在两千多年后。”

      嬴政微微睁大眼睛,显然不是很理解,“两千多年后……好远啊,那你现在是什么,除了别人看不见你听不见你,看上去跟活着没什么两样。”

      他甚至能感受到大氅之下,身后人的体温,还带了点淡淡的香气,像是某种熏香,很清冽,却让人忍不住想闻到更多。

      “我不知道,如果用两千多年后的说法,大概就是,你感受到的只是你的小脑瓜让你有了这种感觉,我或许是无形的,但能被你用另一种方式感知到。”

      “有趣,意思是,因为我们是同一个魂魄,所以我能够看见你听见你?”

      赵政顺手弹了他头顶一下:“孺子可教也。”

      “不要动手动脚,很无礼的!”风从嬴政脸边呼啸过去,无衣跑得越发飞扬,嬴政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过这么快乐,好像摒弃了一切,像一片随风飘飞的蓬草,身份、地位、课业、深宫里的暗潮……都在离他远去。他提高声音朝着天空喊了几声,回音在山间荡起,恣意又放纵。

      “赵政,”喊够了,他回头道:“我今天说那句孤魂野鬼不是有意的,你生气了吗?”

      “想太多。”赵政把他探出来的身子按回去,看着他刚才开心的样子,一直寂静的眼底也亮起了一丝清澈的光华。

      他那一世,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快乐过,也许有过,但他记不清了。

      他有些恶趣味地给嬴政浇了一盆冷水:“要是觉得抱歉,就回去把《离娄篇》背给我听。”

      嬴政正乐着呢,被这话整傻了:“啊???不要吧……”

      “要。”

      “不要!”

      “要。”

      “不……唔,什么东西?”

      “糖。”赵政从那个绿色大氅的口袋里抓出一把蓝白包装还画着一直兔子的奶糖,“背完,这些都是你的。”

      嬴政眼睛一亮,立刻含着糖吐字不清地背起来:“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赵政垂眸,轻轻勾起唇,露出一个他自己都未必差察觉的笑容。

      枣红色的烈马在他的驾驭下,在少年清朗的声音里,不紧不慢地往远处笼在风雪中的咸阳宫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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