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的小苹果》田可心

16、16

　　那一夜，叶澜初辗转反侧，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小时候也不是没经过事，可幼童再怎么焦虑难过，也还是会屈服于澎湃睡意，而到了十四岁这样青春正酣的年华，则什么都要让位给最汹涌的心事。
　　彻夜难眠之中，她也一次次想要反悔，要不……还是算了吧……

　　然而下决心难，一旦下定了决心，再要反悔就更难。
　　毕竟已经期待过了，幻想过了，他读到时的表情，他恍然大悟时的震撼，他可能被触发的心情，他终于明白了她的那些眼神和话语，以及，他可能会给出的回应……
　　一切似乎是确定无疑的，一切又似乎是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激发了她迄今为止最为丰美的想象，可又也许完全超乎她的想象之外。爱而未得之时，对方，以及未来，都神秘得如同一个悬浮在茫茫宇宙般人生里的黑洞，那种吸引力何从抗拒？那简直是致命的！
　　若是反悔，那自己该错过多少！那该是何等庞大的失望，所有经历过的心情都被辜负，而且是仅仅被自己辜负，这个……她受不了，做不到。

　　于是，一切都按照叶澜初所计划的那样发生了。

　　第二天，当穆川再来找她拿周记本的时候，她红着脸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之后，就低声要他答应：“绝不能给任何人看！”
　　穆川也压低声音保证：“我昨天不都发过誓了吗，就我自己，要是再有别人看到，我当场废了他的眼睛，也废了我的手！”

　　这个赌咒当然是开玩笑，可也相当有诚意了，叶澜初被他这亲密得令人不由自主想入非非的豪言壮语激得心里一荡，当即再无迟疑，将三个本子迅速塞到他手里。
　　“才三本？上学期的呢？初一的呢？”穆川也没奇怪怎么多出一个本子，反倒得寸进尺。
　　叶澜初的心已经跳得她快要语不成调了：“以前的别看了，那时写的太幼稚，不好。”
　　穆川摇头：“你初一的水平我大学都不一定赶得上，你小学的作文我都想看！”

　　接下来几天，叶澜初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因为所有旁的事都被模糊掉了，她什么都注意不到，就算被迫关注，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眼睛里进去，立刻又从后脑勺穿出来了。
　　若这一段拍成电影，情节倒是不难设计，左不过就是日常的上课下课，吃饭睡觉，可所有镜头都是全屏虚化，所有旁的声音都是混沌不明的。
　　唯一清晰的，只有女主角眼里的那个人，他的声音，以及女主角自己的内心独白。

　　而那几天，唯一清晰显现在叶澜初世界里的那个人，他……没有任何反应。
　　不，应该说此时的没有任何反应，就是一种极其明显而强烈的反应。

　　因为若在往常，他看了她写的文章，是一定要来顶礼膜拜的，他虽然说不出什么专业的点评，但纯用次数、频率和语气堆砌出来的“太好了，我都看哭了”之类的评价，也能将他的激赏之情表达一二。
　　可这一次，一口气给了他那么多，他反而一句话也没有了。
　　更重要的是，那么明显的关于他的心事，他看过之后，若无其事，仿佛没有看到一样，一切如常。
　　哦不，不是一切如常，他对她，有了些不容易觉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感受到的回避。

　　No means no.
　　没有，就是不。

　　当叶澜初有一天吃过午饭回来，在自己的抽屉里看到还回来的三个本子，而里面一张纸头一个字也没多出来，就什么都懂了。

　　简·爱说，如果上帝也能赐予我一点财富和美貌，我也会让你爱上我，就像我现在爱上你。
　　而叶澜初，她拥有着上天赐予的美貌，也并不贫穷——无论是家境，还是她的精神世界，她自己足够好，她也没有哪点做得不好，可她依然没有让一个人爱上她，就像她爱上他。

　　蔡依林出道的第一首发行曲目《我知道你很难过》里唱道：感情的付出不是真心就会有结果，别问怎么做，爱才能长久，这道理有一天你会懂。
　　也别问怎么做，才能让一个人爱上你。
　　叶澜初所曾经、以及将要，让很多男生懂得的道理，在初二的那个春天，她自己学到了。

　　在那一遭之后，叶澜初就彻底放弃了写日记。
　　这是她第二次放弃写日记，也是她直到上了大学的现在为止，最后一次放弃写日记，后来她没有为穆思君写过日记，他的无论好与坏，她都未曾用文字记录。

　　而在第一次放弃写日记之后，她为穆川而重新开始时，学到了一个经验教训，就是绝不写明，无论是对方的名字，还是“喜欢”、“爱”这样的字眼，她都没有使用，但当事人自己认真地去看这本日记，就能轻而易举通过那些专属于他的情节对号入座，也能从她的笔触里体会到浓重的爱意。
　　比起第一本日记来，初二的叶澜初将这本日记写得更为缱绻温情，柔肠百转，所以哪怕日记被悄无声息地退回，就此成为一个永恒的失败印记与耻辱标签，她也没舍得销毁，而是压在箱底，再不能去看。

　　但日记退回，并不是那一切的句点。

　　一两周之后，穆川的表现又恢复得更正常了一些。
　　他和过去一样同叶澜初说话，叶澜初的数学作业又频频是从他那里代为上交，而两个人私下里单独对话的情况也有，比如他还是会让她指导作文。

　　每年春天，都免不了至少一节春游主题的作文课，这是课后作文，穆川请叶澜初帮他理思路，他想写的是到本市一座以杜鹃盛开而闻名的山上踏青的经历。
　　旁边有同学经过，听到他在说什么看花采花的，顿时来了劲：“哇哈哈，穆川要采花哦，采回来叶澜初这朵花！”

　　本来叶澜初跟哪个男生——不，异性，包括师长等成年人不是？她跟哪个异性走得近都会格外引发关注，风言风语随时酝酿一触即发，只看有没有那个足以被触发的点，以及有没有那个足够无聊的人罢了。
　　这一刻，这样一个人，和这样一个点，终于出现了。

　　在周围一圈同学齐声的起哄声中，穆川难得凶狠地骂了他们一句，迅速抽身，当下就对叶澜初退避三舍。
　　不，该说是从此，对叶澜初退避三舍。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跟叶澜初单独说过一句话，对过一次眼神。
　　而三个月之后，初二结束，他突然给全班来了场告别，就此与到美国做博士后的父母一起移居，直到定居。

　　如果说此前的没有回应，还蕴含着他也喜欢她、只是有所顾忌的可能性，那么后来的硬核避嫌，就将这种可能性彻底否定掉了。
　　而他的突然离开，除了让叶澜初遭遇了一场五雷轰顶的痛楚之外，还有一种让她虽然明知是犯傻、却也停不下来的错觉——他躲那么远，都是被她逼的。
　　叶澜初别无选择，再挫败再受伤也好，都只能接受，只能让自己慢慢死心。

　　在将近五年之后，叶澜初被那首女孩单恋而不得的《赔偿》所深深触动，那段久已搁置、甚至因为刻意不去触碰而被成功压在心底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浮出水面，历历在目。
　　也不能说是还为穆川而伤痛，如果还没走出来，她也做不到在那一晚的真心话中自己提起这件事了，只是往昔竟还鲜活得仿佛就在昨日，这是她没想到的。
　　五年，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已是超过人生四分之一的漫长岁月，奈何少年的记性也正处于人生巅峰，想要抹煞，真不容易。

　　这晚，叶澜初心事重重地踩着回忆去洗澡，又心事重重地踩着回忆回来，心事重重地看了会儿不需要用脑的书，最后心事重重地陷在回忆里睡着。
　　心事重重到，徐霈阳有发过短信来，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她忘了回复，也忘了自己忘了回复。

　　说起来，后来的穆思君，与穆川的相似点，比同姓可真是要多。
　　除了都有个搞计算机的爸爸，他们与叶澜初之间的联系，直接引向某个转折的联系，还都与写作有关。

　　当然，跟穆川不一样，作为学霸的穆思君写文章也很好，虽然不至于到叶澜初的高度，但作为理科生，他的文章绝对称得上优异了，比大多数文科生都更出类拔萃，而且他并非仅以逻辑说理见长，他的文笔，是男性特有的温柔与清新，让人一看之下就能好感无限。
　　会写文章的人会给人懂情的印象，在这一点上，穆思君完胜穆川，也让叶澜初对这场不断迫近的感情，燃烧着更为坚定的信念。
　　是那种“这次，对了”的感觉。

　　高二时学校开始组建文学社创办校刊，穆思君和叶澜初被安排一个担任社长，一个担任主编。
　　所以后来穆思君也一上大学就加入了诗社，虽然旁观者都觉得他是纯为了追随叶澜初而去，叶澜初却得以理直气壮地永远用同一句话来辟谣：“不不不，与我无关，他本来就是文学爱好者，他以前在我们高中还是文学社长呢，没想到吧？”

　　那时候，虽说叶澜初和穆思君彼此知晓心意之后，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更进一步，只要能时常一起讨论学习、交流班级工作就心满意足，可毕竟高二分了班，他们一文一理，别说在一起了，互相看见的机会都比此前少多了。
　　所以这个能让他们俩多出许多相处机会的任务，让他们俩都暗暗地满心雀跃。

　　实际上，他们很快发现，这不光是让他们俩相处的机会，而是，独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