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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第九章

      龙宿领剑子去拜访觞羽是在一个初霜的清晨,湖里的荷叶枯败了,蒙了薄薄的一层冷霜,远远望去,湖上一片萧冷的白,看在眼里,仿佛连贴身的衣上也沾了寒气,逼得人打着冷战,剑子裹了下衣服,道:“好像一下子冷了许多。”

      “ 汝许久不曾出来,自然觉得与先前差了许多。”龙宿将手拢在衣袖里,笑嘻嘻地瞅着剑子,道:“汝现在可真似一只冬天里没了皮毛的猴子,冻得吱吱叫。”他自那日从拂染那里听了‘白毛猴子’的绰号,就一直想拿来取笑剑子,如今看他缩在一团白花花的衣服里一脸郁闷的模样,便忍不住抖了出来。

      “我是猴子,你是什么?”剑子伸手捏捏龙宿软嘟嘟的脸颊,“你最近又肥了好多,倒不像小龙,更像吃饱睡足的小猪。”

      “吾才没有!”龙宿一巴掌拍掉他的手,狡辩道:“只不过入了秋又添了衣服而已。”

      “哦?哦?是么?”剑子眨巴眨巴眼睛,用极度怀疑的眼光打量龙宿。

      “吾不想跟汝说话。”龙宿赌气扭了脸儿,自己走了。

      “龙宿,麦生气啦~~”剑子跟着跑上去,把手伸进他袖里,拉拉他的手,“是你先说我的,我只不过还你一句而已,你干嘛翻脸?”

      “汝的手冷,拿开!”

      “我是病号,大病初愈,当然身上冷,咱们是好朋友,当然要互相帮助,你帮我暖一暖又怎样?”

      “不要!汝冷,吾也冷!”

      “哪里冷?你身上热乎着呢,还软呼呼的,哈哈,说你是小猪,你还不承认!”

      “剑子仙迹!汝再得寸进尺,吾就再推汝下湖,这回一定让汝病到明年春天都好不了!”

      “龙宿~~”

      两个孩子渐渐走得远了,争执声从远处传来,也渐渐散了。

      两人到了萦谷殿时,觞羽正坐在窗下煮茶,轩窗关合了,窗外的竹影打在纸窗上,朦朦胧胧的,很是清雅可爱,壶里的茶滚着细小的水花,冒出袅袅热气,扑面一股极暖的茶香,仿佛将这一路走来沾在脸颊上的寒气都融尽了,两个孩子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十分有趣,心思全不在那茶香上,倒可惜了觞羽一番雅意。

      觞羽慢悠悠地煮茶分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两个孩子说话,她原本话少,谈话便时常断掉,她浑不在意,龙宿剑子在她跟前也不敢十分放肆,多数时候就默默等她再开口,可这原本该是十分枯燥尴尬的事情两人却丝毫不觉得难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素衣无华的女子悠然地煮茶,笋尖般的手指被水汽湿润着,透出莹润的白,衬着紫砂的凝重,鲜明得有些艳丽,这一切琐碎的细节,温柔得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对孩子来说这里并没有所谓欣赏倾国名花的怡然,有的只是孩子本能里对母性温柔的一种依赖和信任。

      “我有一位师兄,也很爱琴,他的琴也很好听。”剑子捧着茶杯,把手心暖得热乎乎的。

      “汝说的是道门七乐道子里的焚琴道子?”觞羽眼睛微亮了下,显然很感兴趣。

      “你也知道他么?”剑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扬着小脸儿,似乎很为师兄得到觞羽的赏识而骄傲。

      “焚琴道子的琴天下第一,凡爱琴人总为能得他提点一二为荣的。”

      “如果你很想见他,我可以找他来,不过……”剑子歪着脑袋想了下,又道:“我小时候时常听他的琴,可最近两年总不见他了,等我找到了他,就让他来见你。”他说的‘小时候’顶多是两年前的事,他却觉得此时已比那时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小孩子了。

      觞羽微笑摇头,道:“凡事随缘,不强求。”

      “嗯。”剑子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鲁莽了,脸上有点儿不自在。

      “焚琴道子?他既爱琴,又为何叫焚琴呢?”龙宿拧眉想了会儿也没想不通,终究问了出来。

      “因为他是不用琴的。”剑子说完就看到龙宿的眼神更疑惑了,他也不知怎么解释,其实对几位师兄的乐器他也是一知半解,“好像他早年是有琴的,后来烧了,就叫焚琴了。可他没有琴,一样可以奏出来乐曲,他说琴在心中。”

      “咦?”龙宿眉头拧得更紧了,果然是给剑子说得越加糊涂了。

      “他所说的琴的心中,也可说是琴在身中。”说话的是觞羽。

      “琴在身中?”这回是两个孩子一起疑问了。

      “七乐道子行事低调,素来神秘,吾也只知他们初时以乐器为武器,到后期将乐器化入功体,可以将功体提升到最高极限,功体即武器,也是乐器。焚琴道子所说琴在心中,应是随心所欲的意思。”

      “这样啊……”龙宿转脸瞅瞅剑子,那意思很明显在问他听懂了没,剑子也听得一知半解,再加上原本的一知半解,倒懂了大半了,却装得全懂了,点头道:“这样啊。”

      龙宿心想你这个‘这样’是怎样,跟我的有什么不一样?他还没来得及再问,就听外头宫人轻扣门扉,道:“觞羽女官,龙首请小公子与剑子小道长过去。”

      两人辞了觞羽,从萦谷殿出来,随那宫人往前面龙首待客的承晖殿而去。

      “觞羽所说的将武器化入功体,是当真的么?要怎么化入呢?汝师兄为汝抚琴的时候是怎么样?那声音是从哪里出来呢?嘴巴么?”龙宿问出一连串问题,眼瞳亮晶晶的,对这新鲜话题显然十分兴奋。

      “ 弹琴嘛,当然是用手去弹了,他虽然没有实体的琴,但可以有虚化的琴弦啊,不过他的琴弦是平常人看不到的而已。觞羽说的武器化入功体,嗯,我也不太清楚,我出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是那样了。”剑子无所谓地耸肩,又道:“不过我不是顶喜欢这个焚琴师兄的,感觉吧,阴煞煞的,走路没声儿,有时候冷不丁出现在你后面,就能把人吓死。我看那些把他捧得那般高的人只是没见过他,若见过他就一定不会想见他第二回,会做恶梦啊。”他说着就做了个惊悚的鬼脸儿。

      “吾是第一次听觞羽说有她赞赏的人,汝师兄必有过人的地方,只是汝不知道吧?”

      “可能吧,反正他在道门人缘从来不好。嗯,我还有一位折箫师兄,是我最喜欢的,待人也好得不得了,不过他也老不在抱朴山,等我找到了他,就带你去见他。他啊,跟觞羽一样,都跟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似的。”剑子遥望着远方,仿佛在回想那人,有那么一丝神往。

      “神仙么?”龙宿唇角一弯,也同样一脸向往地望着远方,道:“他再是神仙,也一定比不过吾师兄。”

      “凤昭么?哈。”

      “汝那是什么语气?还有,汝怎可这般无礼,直呼吾师兄姓名?”

      “那我叫他什么?长公子?我又不是你儒门的下属,不要。”

      “反正不准汝直呼他的名。”

      “凤昭,凤昭,凤昭……怎么样?”剑子冲他吐吐舌头,一脸‘不爽你咬我啊’的表情,摆明了就是要跟他对着干,直气得龙宿摔了袖子自顾自走到前面去了。

      “一说就恼,你真是比小姑娘都小气!”剑子一蹦一跳跟上去,一把抓了龙宿的手,另一只手戳戳龙宿的脸颊,笑道:“麦生气啦,笑一个,笑一个吧,嘻嘻……”说着他嘴巴一咧,绽开大大的笑容,几乎要连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动手动脚,汝道门好没礼数!”龙宿毫不客气地拍掉他的手,脸上却绷不住笑了。

      “哎呀~,动不动就生气不理人,你儒门也不见的多有道理!”

      龙宿一听就敛了笑容,才要给他堵回去,却已到了承晖殿,容思迎出殿外,他也不好再跟剑子执气,只得先憋在心里,和和气气地进去。

      这一日来访的是佛世尊,也是龙宿第一次见到那剑子口中的小和尚朋友——佛剑。

      佛世尊法号一戒禅,看上去似一个极平常的苦行僧人,俊眉修目,神色沉静温和,洗得发白的僧衣满是尘色,似是奔波已久,眼底竟有些疲惫。他说话很慢,每开口都仿佛重如千钧,他的声音很柔和,一字一句又仿佛轻如鸿毛,温柔地擦过耳廓。

      龙宿和剑子进去见礼时,两人正对坐饮茶,房间里的气氛异常凝重,佛世尊仔细看了看龙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道:“好孩子。”

      龙宿怔怔跟他对视,只觉他的眼神温柔极了,那种温柔又是与师尊不同的。师尊的温柔是纵容和怜惜,仿佛将他捧在手心呵哄心疼着,而他也能感受到,这种温柔是他一人独享的。佛世尊的温柔却让龙宿觉得空空如也,他看着自己,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他的温柔仿佛是给了自己,却又仿佛随时都可以把这种温柔给予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他在看谁?

      龙宿好奇地想着,这句话在嘴巴里辗转了好多回,终究没敢问出来。直到领着佛世尊的小徒儿走出承晖殿,才终于忍不住问他:“汝师尊在看什么?”

      那小和尚双手合十,垂目道:“世间万象。”

      剑子忽伸手在那剃得逼青的小光头上弹了一指,笑嘻嘻道:“小佛剑,说话麦绕圈圈,你当大家都跟你一样有佛根,悟得明白禅机?”

      小和尚微皱眉,显然不悦,却抿了嘴唇不言语,竟看都不看剑子一眼,好像根本就没这个人。

      龙宿皱眉想了想,疑惑道:“什么是‘世间万象’?”

      小和尚道:“所见,即是万象。”

      “那汝师尊所见,便是吾所见么?”

      “不同。”小和尚摇头,道:“吾之所见,与你之所见,也不同。”

      “怎么不同呢?”龙宿更加不解,随手指了指剑子,道:“吾看他,看到的是剑子,汝看到的是什么?”

      小和尚看了看剑子,一本正经道:“恶念。”

      剑子脸色一黑,撅嘴道:“小佛剑,你欺人太甚了!”

      龙宿一听就乐了,笑嘻嘻地扯扯剑子的脸颊,道:“恶念,恶念,吾方才说错,吾所见的,也是恶念,哈哈。”

      “龙宿~”剑子脸色更黑,扯着龙宿的衣袖装可怜撒娇。

      龙宿毫不理睬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一甩袖子,拉起小和尚的手,笑得好灿烂,道:“汝真有趣,吾们做好朋友吧?”

      小和尚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吾叫龙宿,师尊唤吾宿儿,汝可随汝喜欢叫吾。”

      “吾法号佛剑分说。”小和尚悄悄抬眼看着龙宿可爱的笑颜,脸上竟微有些红了,唤了一声:“小龙。”

      “那吾就唤汝小佛。”

      “嗯。”小佛剑轻轻牵了牵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两人牵着手走了,剑子却在原地石化了,委屈道:“你们都没有叫我小剑!”眼看两人越走越远,半点等他的迹象都没有,才只得飞跑着追上去。

      承晖殿里的两人听着外头三个孩子嘻笑,也觉得有趣,直到声音去得远了,龙首才笑道:“不知道等这些娃娃长大了,再忆起今日之事,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美好之事,易忘却。念念不忘者,唯仇雠。”佛世尊看着他,道:“好友,你以为呢?”

      龙首摇头苦笑,道:“汝非言辞刻薄,争口舌之快的人,被汝说得这般,吾情何以堪?”

      “吾犯嗔矣。”佛世尊双手合十,垂目道,“好友,吾为何而来,你知道。”

      “汝也该知吾的心性,有些事是决不会插手的。”龙首仍微微苦笑着,双眼微垂,并不看他。

      “吾知道。”佛世尊轻轻叹气,道:“若非不得已,吾不会为难你。”

      “这件事,吾管不了。”龙首轻轻摇头,道:“夜叉族肆虐南武林,道尊在南武林奔走救持已一月有余,虽可勉强制住局面,却也只是双方各退一步对峙。汝想说的若是三教联手,一劳永逸。吾管不了。”

      “你非无情之人,岂可见苍生受难而袖手旁观?”

      “ 哈,吾只是一个人,吾能看到的只是吾眼前的儒门天下,能救得了的也只有吾身边之人,苍生,太多了,也太遥远了。”龙首笑得微有些狂意,眸微低,旋即隐去,微笑道:“吾始终不明白,汝乃出家人,已出了红尘,便六根清净,再不闻红尘事才对,而他是修道人,道者清心寡欲,无为而治,更不该插手江湖争端。这苍生二字,当真就值得汝二人纠缠于武林恩怨?”

      “佛者有慈悲好生之德,道家亦有匡复正道之心,而儒家,更有济世救世的胸怀。”

      “ 难道汝不曾听过‘儒以文乱世’么?儒家自古多因此受人诟病,每干预世事者也不得善终。吾只一介书生,别无长才,只求南山终老,儒门天下也仅以文礼教化万民,不涉江湖。”他忽冷笑了下,道:“吾当年为何隐退,不问江湖事,好友难道不知?如今再与吾说救世,汝不觉得可笑?哈,被汝这么一说,吾在想,也许吾与夜叉族才是一条战线呐。”

      佛世尊眉微凝,不悦道:“世事如浮云,该忘却的,何必念念不忘?”

      “人皆有执念,吾只是凡人,不似汝与他,成佛成仙,将前事忘得这般干净。”

      佛世尊叹息,良久,才道:“儒为万教首,江湖众人皆尊崇你为一教领袖,你何必纠缠于几百年的旧事?放不下,亦是苦。”

      龙首默然摇头,叹道:“汝非吾啊。”

      佛世尊垂目不语,面色亦含悲。

      沉默许久,龙首抬眼望着佛世尊,看着他眼中佛者的悲悯与救世的决然,看着他鬓角的霜色,衣上的风尘,不由心里一酸,登时软了心肠,道:“汝是吾之好友,汝遇险,吾自当尽全力,与苍生天下无关,与儒门无关。”

      佛世尊与他对视,摇头,道:“你若为难,吾亦不忍。”

      龙首笑道:“以退为进,以软克硬,好熟悉的做派,吾该说近墨者黑吗?”

      佛世尊亦笑,道:“与他最近者,非是吾。”

      龙首一口茶呛在喉咙口,微咳了两声,略有些狼狈,道:“汝的笑话,一如既往地不好笑。”随即转开话题,道:“吾徒昭儿此时应该也在南武林?”

      “嗯。”佛世尊脸色忽地沉凝了许多。

      龙首微挑眉,道:“莫不是昭儿做了错事,令汝为难?”

      “他入南武林时,与一名夜叉族少年同行,至今仍留在夜叉族中。吾与道尊曾加以劝阻,奈何执迷不悟。”

      “然后呢?”

      “嗯?”

      龙首呵笑道:“汝和道尊都是他的长辈,随便哪一个,将他绑了送回来便是,何须跟他客气?偏要让吾单为了他放不下南武林之事,汝这个出家人啊,也不是厚道人哪。诡诈得很!”

      继而,又叹道:“囹圄中尚有可结交之人,夜叉族难道就不能有好人?凡事不能以偏概全,而且南武林与夜叉族的恩怨也颇有些不为外人道的隐情,谁正谁邪还没定论。昭儿虽年幼贪玩了些,却还不至于敢与汝和道尊正面抗礼,其中必有误会,待吾查问清楚,会给汝一个交代。”

      当夜,送佛世尊离开后,龙首没有直接回玉徽宫,而是慢慢踱步去了鸣章宫,鸣章宫里仍旧华灯高悬,仆从殷勤,一如凤昭在时。时节才入深秋,梅花未开,满园梅枝横斜,疏影淡淡,他便在那林中徜徉,面色郁郁不化。

      凤昭虽远在千里之外,他却不能真正放心,令人暗地跟着保护,凤昭跟谁在一起,到了哪里,做过什么他都十分清楚。然而,虽了若指掌,他却不能加以干涉,他需要的是凤昭自己的选择,是正是邪,是善是恶,是遵从儒门教令还是脱离轨道,都必须他自己选择。这是每一个儒门生员所必须面对的道路,而凤昭是儒门少主,是他寄予重望的继承人,更加不能逃避。可是,作为儒门龙首,他能够以理智做出决定,冷眼旁观;但作为师尊,面对从小依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他所希望的也仅仅是他的安全而已。

      直到夜深霜冷,容思抱了披风来寻他,远远看着他孤零零站在梅林中,张牙舞爪的梅枝仿佛恶兽一般,几乎要吞没了那清瘦寂寞的身影,容思心里一酸,竟垂下泪来,急忙拭干了,上前道:“夜深了,主人。”

      “嗯。”龙首轻轻应了一声。

      容思默默展开披风,为他披上。

      “容思。”龙首忽转头看着她,道:“凤昭走了多久了?”

      容思垂着头,道:“长公子是六月初十走的。到现在四个月了。”

      龙首轻轻叹了口气,道:“吾怎觉得,仿佛有四年那么久了?”

      容思微抿了抿嘴角,竟无言以对。她微蹙着眉,长眉婉转,月色下,竟有说不出的凄凉。

      龙首看了她半晌,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吧。”

      一路默默,行至玉徽宫,龙首忽道:“传朱雀使。”

      容思微愣了下,随即应声而去。

      朱雀使,为儒门第二殿四方守之一。名唤百里飞红,素喜红衣,轻功十分了得,早年闯荡江湖时曾有‘惊鸿’之名号,喜欢与人比脚力,连当年号称‘天下第一飞’的柳飘萍也甘拜下风,独领风骚数年。后来与一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比脚力,从东海之滨追到天山之巅,竟不能胜他,认赌服输,受少年差遣十年,再后来竟成为儒门四方守之一,其中缘由却不为外人道。

      百里飞红,人如其名,红衣翩翩,行走如飞。他的年纪无人知晓,据他自己说,他从出生便与师父隐居世外,不知年月为何物。但从他闯荡江湖算起,也该有几百年了。可看他的模样却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俊秀的脸庞仍带着少年人的青稚,眼睛又大又圆,乌溜溜如同小动物一般,清澈懵懂,绝不像历尽江湖沧桑的人。

      此时,他正皱着眉头,一脸不认同地看着那玄衣黑发笑容温婉的人,嘴巴砸吧得啧啧有声,道:“你这么做,算假公济私,还是算护短搞特权?对别的生员来说,这很不公平吧?”

      龙首微微苦笑,道:“人心原是偏的,所谓公平,本就不存在。”

      “你还真坦白。”百里飞红嘻嘻一笑,又轻轻叹气,道:“我就是对坦白的人没辙。”

      “汝将信交给他,无论他如何答复,都不要勉强他。”

      “如果他执迷不悟呢?”

      “吾相信他会知进退。”龙首微沉吟着,又道:“他若执迷,汝便留在他身边吧。虽不悟,仍是吾徒,至少保他平安。”

      百里飞红摇头叹气,道:“不过是个徒弟,便这样宝贝?我那老头儿就我一个徒弟,当初一脚把我踹下山,几百年了连个影儿都没见过,人比人呐,气死人!算我命不好啊……”他嘟嘟囔囔地走得远了。

      龙首独立窗下,眸里沉着夜色,渐渐冷了,廊下的灯火跳跃着落进他的眼睛,搅乱了冷凝的深潭,冷暖交织,复杂得看不透心情。

      龙宿领着佛剑到了云台宫,三人坐在琉璃水榭里喝茶,龙宿跟佛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佛剑话虽少,待龙宿的态度倒十分温和,唯独对剑子不理不睬,任凭剑子如何逗他,总是视之为无物。

      龙宿不禁奇道:“佛剑与剑子,不是旧识吗?”他被剑子那怨念的眼神逼得不敢叫‘小佛’,只得叫佛剑。

      剑子猛点头,皱着两簇眉毛,指责佛剑:“汝真没朋友情!”

      佛剑低头拧眉犹豫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将手掌伸到剑子面前,道:“拿来。”虽然只有两个字,却压迫力十足。

      “哎?”剑子抬头看他,眨巴眨巴眼,似乎很迷茫,想了想,伸手握了握佛剑的手,“好友。”

      “剑子仙迹!”如果说前一句还很客气,这一句就是十足的威胁了。

      “你要什么?”剑子疑惑地瞅他,他是真的很疑惑。

      佛剑没说话,只是将袖子翻起来,露出圆润的手臂,臂上缠着一串佛珠,在腕子上缠了两圈,便挂在手掌上,垂下一小段,佛珠颗颗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君子动口不动手!”剑子一看他卷袖子,以为他要打架,直觉地就伸手去摸怀里的小金剑,两脚蹬地,做好了逃跑的防备。

      佛剑用一种接近鄙夷的眼神看了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剑子,将念珠取下放在桌上,指了其中一个空隙,然后很平静地又唤了一声:“这个。”

      “咦?那珠子……”龙宿讶然叫了一声,瞅了眼剑子,眼神有那么点儿复杂。

      剑子这下当然明白了,脸上也不禁红了下,强嘴道:“谁让你放走我的御火鸟?那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南武林跟人讨来的,你一句‘放生修业’就给我放了,拿我的鸟修业,你也不是好和尚。”

      “你偷了吾的银翼雀。”

      “你不是常说豢养宠物是残忍的么?我替你放生,是帮你修业,更是帮你斩断红尘牵绊。”

      “银翼雀是师尊给吾的圣物,伴吾修习内功之用,不是宠物。而且,你,你……”佛剑情绪一激动,脸颊也不禁微红了,“你根本是把它吃了。”

      “哈,你也吃了不是吗?”

      “是你骗吾吃的!”

      “那你怎么不说你还杀了吾养了三年多的小金鱼?你的银翼雀才养了两年,我的小金鱼养了三年,我比你更难过。”

      “吾是不小心,而且是你把金鱼放进吾的浴桶。”

      “我那是在换水,反正小金鱼和银翼雀扯平了。”剑子冲他扮个鬼脸儿,转移话题道:“我对你一直很好的,上回你不小心烧了你师尊的方丈,还不是我跟你一块儿顶下的?我可没都推给你。”

      “灯是你拿的。”

      “你跟我抢经书。”

      “佛门密珍,自不能让外人随意翻阅。”

      ……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全翻了出来,龙宿在一旁听着,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他忽然觉得剑子对他实在算好的了。转念又有点儿难受,这两人一起拥有那么多他所不知道的记忆,此地明明是三人,却仿佛是两个世界,而那个世界他进入不了。这么一想,情绪就失落起来,等他自怨自艾完了,才发现那两人已经吵得快要动手了,赶紧拉住佛剑,道:“汝的那颗佛珠在吾这里。”

      “咦?”佛剑愣了下。

      “龙宿,我们的事儿跟你没关系,麦插嘴。”剑子把龙宿往自己身边拉,已经有那么点儿羞恼成怒的意思了。

      他是把龙宿是自家人,所以往身边拉,要保护他,可龙宿听了却觉得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往外头推,前些天说的要做好朋友什么的统统都是骗人的,也跟着恼了,甩开剑子的手就跑回寝宫,拿了那琉璃珠子出来,递到佛剑眼前,道:“汝看,是不是这个?”

      佛剑接在手里,点点头,瞅着龙宿,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吾留着也没有用处,汝拿回去吧,无妨的。”龙宿牵着嘴角,笑得很乖巧,心里却已经怒火中烧,恨不能将剑子烧成烤肉。

      “嗯。”佛剑点点头,想了下,又递回龙宿手里,“你喜欢,就留着吧。”

      “真的吗?”龙宿眉一扬,瞳子金灿灿地透出惊喜,佛剑看着他的眸子,恍了下神,觉得他的眼珠儿像极了那佛珠,明亮清澈,点点头,道:“这佛珠是师尊给吾的清心咒,助吾修行用的,少一颗也无妨的。”

      “清心咒么?”龙宿记起那日在黑暗里曾看到珠子里浮现佛经,便将珠子捂在小手里,眼睛凑在指缝往里瞅。

      “佛剑。”剑子见佛剑将珠子给了龙宿,心里觉得不爽,便将手掌伸到佛剑面前,“我也要。”嘟着嘴唇,一副耍赖撒娇的模样。

      “好友可随吾回圣佛山,吾亲自为你念诵清心咒。”然后就一副‘你确实很需要清心咒,而且需要很多’的表情看着剑子。

      “佛剑,你偏心。”剑子哼了哼,便跑到龙宿身旁,把脑袋凑过去,道:“我也要看!”

      龙宿抬头看他皱眉撅嘴,好委屈的样子,再看看旁边佛剑一脸淡漠地喝茶,便道:“汝活该,谁叫汝总是欺负人?”说归说,还是把小手递了过去。

      “我哪有!”剑子扁扁嘴巴,拉着龙宿的手喜笑颜开。

      龙宿却没答他,只瞅着佛剑发呆,佛剑的眉眼生得极清俊,仿佛霜雪初降,微带一些冷峭,龙宿就想起清晨路过湖边时看到的冷霜,看着极寒的,可又仿佛一触即化,十分温柔。他看着,便不禁有些发怔,呆呆道:“真好看啊。”

      佛剑一听,茶水直接呛住了,硬生生忍着没咳出来,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白嫩的小脸儿竟红了一大片,连逼青的脑袋都要红起来了。

      剑子一听,也红了脸,却是恼的,伸手扯住龙宿的脸颊,往两边一拉,道:“你都不认真听我说话!”

      “吾哪有!”龙宿被他扯着脸皮,说话呜呜哝哝,便也伸手扯他的脸。

      “就有!”剑子被他扯着脸,也只好呜呜哝哝地说话。

      “汝不讲理!”

      “你喜新厌旧!”

      “吾不管!汝放手!”

      “我不放!要放手你先放!”

      ……………………

      佛剑坐在一旁,捧着茶杯,看着面前斗气的两个孩子,再抬头看看水光潋滟的湖面,觉得今天天气真好。

      那时候,他还没想过这两个人会跟他成为生死至交,直到千年之后,当他坐在同一个地方,捧着茶杯,看着那越老越像小孩的两人斗气斗嘴,只觉得恍然如梦,千年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没变。

      ——————

      那晚,佛剑走后,两人躺在床上准备睡觉,龙宿睁着亮晶晶的瞳子,还停留在白天的兴奋里,半点睡意没有,想着佛剑那严肃的小脸儿,笑道:“佛剑长得真是好看呐。”

      “哪儿好看了?”剑子扁扁嘴巴,他觉得好委屈,佛剑偏心龙宿,龙宿又觉得佛剑好看,都没有人搭理他。

      “就是很好看。而且对人很好,一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

      “他那是装的!早晚有一天你见了他的真面目,就知道我说的没错了!”剑子吐吐舌头,作个鬼脸儿,又道:“你说他好看,我不好看吗?”

      “汝么?”龙宿看着剑子的脸,忽然嘻嘻笑道:“恶念,恶念,你就长得像恶念!”他又拽拽剑子脑门上的白毛,忍俊不禁,“不过,汝的眉毛和头发太逗了,怎么长成这样的?”

      “比小光头还逗么?哼!”剑子气得翻过身去,不理他。

      龙宿看他忽然生气,也不知道气的什么,却不想再跟他闹别扭,便改口道:“汝也很好看。”

      “也?说得好委屈么?”剑子转过身来看着龙宿,道:“我看你跟佛剑一样,都一样偏心。”

      “汝就在不高兴这个么?那不高兴的该是我啊。”

      “嗯?”

      龙宿本来想说剑子跟佛剑已经认识好多年,而自己是跟他们新认识的,要偏心的话佛剑自然偏心剑子,剑子也自然偏心佛剑,可又不好意思说得那么明白,就说:“剑子汝觉得吾好看吗?”

      “当然好看。”剑子说得很干脆,当初第一次见面若不是看龙宿生得好看,他也不会去捉弄他。

      “那比佛剑呢?”

      “佛剑好看吗?他好凶的,根本是金刚夜叉投胎!”剑子仔细回想佛剑的模样,想到的都是两人斗气打架的样子。

      “那……吾跟佛剑,汝更喜欢哪个?”

      “喜欢么?嗯……都喜欢。”

      “那总有一个最喜欢的。”龙宿固执道。

      “这么……你跟佛剑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跟你说你也不懂。”

      “汝说吾便懂得。”

      “你还是小孩子,说了也不懂。”

      “吾是小孩子,汝就不是么?”

      “我比你大四岁,自然不是小孩子。”

      “汝哪里比吾大四岁?只有三岁而已。”

      “我二月生辰,你十二月,我当然是比你大四岁。”

      “过年就算长一岁,就是大三岁。”

      “你要这么着,咱们算虚岁,我出生那年两年虚岁,我大你五岁。”

      “吾不管!就是三岁!”

      “四岁!”

      “三岁!”

      “四岁!”

      “剑子汝真烦人!”龙宿转身向着里面躺,卷了被子睡觉,不理他了。

      “你更烦人!”剑子转身想着外头躺,也卷了被子睡觉,不理他了。

      寝帐里一片宁静,燕月在外头听得忍俊不禁,悄悄进去熄了灯,将帘幕拉紧了,才自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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