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06

      距离叶勉上一次跟人打架大概要追溯到十年前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快三十岁的自己会在路边跟人打得扯坏了衣服。
      他靠墙站着,身后的店铺早就已经关门。
      距离他半步之外的地上躺着的那人长舒了一口气,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叶勉看着他这样子有些担心,问:“你没事吧?”
      对方躺在那里看他,半张脸隐没在树荫下,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生气。
      深夜的小路上,行人很少,车也很少,他们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沙沙的,提醒着叶勉此景不是一幅画。
      过了大概十几秒,那人费力地起身,叶勉看到他腿上被什么划破,正流着血。
      “谢谢。”
      叶勉笑了:“难得啊。”
      对方不解地抬头看他。
      “难得你竟然跟我说话。”叶勉站直,倒吸了一口凉气,“操,脚崴了。”
      他们俩一起看向他的脚踝,滑稽的是,叶勉的一只鞋都在打架过程中甩了出去。
      他笑笑:“太丢人了。”
      站在他对面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只皮鞋,然后又回到叶勉身边,一声不吭地放到了他脚边。
      叶勉始终盯着对方看,然后说:“我脚崴了,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回家?”
      对方显然一愣,有些犹豫。
      叶勉笑着说:“我不是坏人,要不也不会帮你。”
      见对方还在迟疑,叶勉趁热打铁:“我帮你打架,你送我回家,礼尚往来了,别这么小气啊。”
      那人眉头紧锁,眼神深沉地望向叶勉,这一眼让叶勉觉得,对方好像看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这人的眼睛跟傅唯一长得很像,可以说一模一样,但眼神却又完全不同。
      这么些年,傅唯一虽然因为承担着“唯一”这个重任,可说到底还是被溺爱着长大的,不是宠爱,是溺爱。
      傅家丢了一个儿子,夫妻两人把全部的爱和精力都放在了傅唯一身上,只要他开口,别说天上月了,就算是要满天的星,他们也会想办法给他搬到家里来。
      傅唯一的眼睛里像是住着一个淘气灵动的小孩子,眼神可爱又狡黠,即便是使坏的时候都让人不忍心苛责。
      但此刻站在叶勉面前的这个人,眼神锐利深邃,对这世界充满了防备。
      如果他就是傅修杰,叶勉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理解他为什么拥有这样的目光。
      因为对方的沉默,叶勉以为自己要被拒绝了,然而就在他费劲地穿好鞋子,扶着墙准备自己回家时,对方扶住了他的手臂。
      叶勉有些意外,意外之后,是一句带着笑意的道谢。
      他们走得很慢,叶勉的脚踝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路过药店的时候,话少到叶勉一度怀疑他可能有什么问题的人竟然主动开口问他需不需要买点药。
      “家里有红花油,”叶勉说,“倒是你,膝盖还在流血。”
      不出意外,再无对话。
      叶勉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有人话这么少,究竟是害羞还是真的不善言辞?
      原本只需要走十几分钟的路,因为叶勉的脚踝,他们磨蹭了二十多分钟才到。
      站在叶勉家门口,他钥匙还没掏出来,对方就转身要走。
      “哎,等会儿。”叶勉反应迅速,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对方像是触电一样立刻甩开,甚至面露恐惧地后退了两步跟叶勉保持了距离。
      叶勉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一句道歉梗在那里,自己都蒙了。
      两人在楼道里对视了一会儿,直到感应灯灭掉,叶勉轻咳一声说:“不好意思,我就是想说让你帮我把红花油找出来再走。”
      他指了指对方的膝盖:“我家还有别的药,你也可以处理一下伤口。”
      见对方没动,也没说话,叶勉无奈地叹了口气,心说随他去吧,然后再懒得说什么,开门准备进屋。
      外面的人迟迟没动,站在门口看着他。
      叶勉问:“你要进来吗?”
      那人摇了摇头,转身往楼下走了。
      “喂,”叶勉靠在门边,问他,“你叫什么啊?”
      被问的人已经走到了楼梯转角,叶勉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压根儿就没抱什么期待,却没想到,还真的得到了回答。
      “岑缺。”
      对方丢下这么个答案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叶勉站在那里琢磨着这个名字。
      怪。
      哪有人起名会叫“缺”的?
      楼道里的感应灯再次暗下去,叶勉回到屋里,想着岑缺的事,翻箱倒柜找到红花油,坐在沙发上上药。
      半个多小时之后,他家门铃突然响起,深更半夜会来找他的除了傅唯一他想不到其他人。
      瘸着走到门口,一边吐槽说拿了钥匙还按门铃一边开了门,然而,门口没人,只有一盒云南白药喷雾静静地躺在门口。

      07

      药是谁送来的,叶勉不用细想也知道。
      他笑着弯腰捡起来,然后朝着无人的楼道说了句:“谢谢。”
      他不确定岑缺还在不在,可能放下之后就走了,但万一还在呢?
      叶勉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里,几秒种后他听见了有人下楼的声音。
      这种感觉很微妙,一个看起来冷冰冰的人竟然会离开后又折返,就为了送药,而且自己还不肯现身。
      叶勉觉得有趣,他轻声念了一遍岑缺的名字,回屋时竟然觉得有些苦涩。
      唯一。
      缺。
      到现在,叶勉只是凭直觉认为这人跟傅家有关系,他没有任何的证据,甚至不知道人家岑缺家里的状况,可那二人的名字依旧让他觉得有些讽刺。
      他慢慢来到阳台,从这里能看得到小区的大门。
      有人正往外走,步子很慢,走到大门口之后左右张望了一下,像是在犹豫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去。
      叶勉饶有兴味地看着,看着岑缺过了马路,消失在了对面施工工地的转角处。
      手里的云南白药沉甸甸的,他拆开盒子,像是喷洒香水一样朝着空中喷了一下。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他竟然有些喜欢。

      第二天早上,叶勉特意提前下楼,为的就是去早餐摊跟岑缺偶遇,他对那个人实在太好奇了。
      朝着对方走过去的时候叶勉也想过或许应该离得远远的,因为傅唯一不喜欢。
      他跟傅唯一刚认识的时候对方曾经告诉他哥哥死了,小时候发生意外,七岁就死掉了,后来叶勉才知道,不是死了,而是丢了。
      傅唯一的爸妈直到现在还等着儿子回去,也还没放弃寻找,可是傅唯一对哥哥的感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从最初的愧疚到难过,再到后来衍生出了怨恨。
      因为哥哥的走失,他也承担了很多本不应该承担的,看着疯魔了似的父母,他报复似的希望哥哥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就让他们继续疯着吧。
      同时,傅唯一也想过,不然就让哥哥回来,他愿意跟对方交换人生,让对方也感受一下父母这有些扭曲有些令人窒息的爱。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在药店碰见岑缺,傅唯一是慌的,这一点叶勉看在眼里,很清楚。
      究其原因,除了害怕哥哥真的出现真的会抢走多年来他独有的一切之外,还会彻底的让他这个“唯一”变得更像一个笑话。
      傅唯一在害怕。
      叶勉应该护着傅唯一,因为他已经护着对方十几年,早就成了习惯,可岑缺对他来说充满着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让他想探个究竟。
      “可以拼桌吗?”叶勉端着早餐站在了岑缺面前。
      这个时间来吃早餐的人不多,旁边好几个空位。
      岑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叶勉笑了,在他对面坐下,掰开一次性筷子:“昨天晚上谢谢你。”
      岑缺没抬头,闷声说了句:“不用。”
      “我还没用过云南白药呢,昨天试了一下,效果还不错。”叶勉努力找话说,“你怎么样?膝盖的伤口有处理吗?”
      岑缺没说话。
      叶勉在心里给他起了个“闷葫芦”的外号,无奈又想笑。
      “见过你几次,身上总带着伤。”
      岑缺放下筷子看他:“跟你没关系。”
      叶勉关心的话还没说出口,被这么一怼,也说不出来了。
      他耸耸肩:“确实。”
      岑缺见他不再多嘴,这才拿起筷子继续。
      叶勉脸上有些挂不住,明明好心好意,却被这样对待,也没什么心思继续聊天了。
      他们彼此都不再多说什么,这回是叶勉先吃完,起身走了。
      岑缺抬头看他,一直看着叶勉上了出租车。
      他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腕的纹身,之后快速吃完饭,朝着附近的花店走去。
      时间还早,花店还没开门,他就站在那里等着,七点半的时候,花店的老板来开门,瞥了他一眼说:“今天的花还没送来。”
      岑缺有些尴尬地抬手揉了揉鼻子,说:“我不买花。”
      老板一边收拾一边看向他。
      “我想问一下,这是什么花?”他把手腕的纹身给对方看。
      花店老板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应该是曼陀罗。”
      “谢谢。”岑缺收回手腕,道了谢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之后又回到了门口,“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再问一下,这个花代表什么意思?”
      花店老板打量了一下他,然后说:“不同颜色的曼陀罗花语不同,你要问哪种?”
      岑缺舔了舔嘴唇,半晌说:“不用了,谢谢。”

      08

      出差回来紧接着就加班,深更半夜回家还因为“见义勇为”崴了脚,带伤上班的叶勉终于在这个下午有了经理特批的半天假期。
      他一出来就给傅唯一打电话,问那人在哪儿,之前答应了陪对方去吃牛排,承诺必须得兑现。
      “我在学校。”傅唯一说,“正准备回家。”
      叶勉站在路边的树下,烈日当头,实在有些热。
      “那我去找你?”
      傅唯一嘟囔:“我还以为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叶勉什么时候忘记过答应傅唯一的事儿?从来都是傅唯一撒娇耍赖,叶勉什么都依着他。
      “不能忘,你在学校等着我吧,我这就过去。”
      “那你快点儿,”傅唯一说,“我去图书馆等你,你到了来找我吧。”
      挂了电话,叶勉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傅唯一的学校就去了。
      那所学校他也熟得很,本科跟研究生他们俩都是在那儿念的,后来傅唯一读博,本来想申请国外的学校,结果傅家那恨不得天天盯着儿子的父母说什么都不同意。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认识傅唯一之前叶勉觉得自己够惨的了,爸妈工作忙完全忽略了他,很少能感受到正经八百的家庭的温暖,后来认识了傅唯一,知道了这家人的情况,突然觉得,来自家庭的温暖过于炙热也会烤死人。
      去学校的路上叶勉想起岑缺,那人整天在他家附近出现,那一身穿着,让他摸不透对方究竟是干什么的,想起当时在跟施工队的人打架的样子,叶勉揉着太阳穴怀疑岑缺可能是惹了什么麻烦。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觉得岑缺就是傅修杰,哪怕除了名字外,他对人家一无所知。
      叶勉想起岑缺手腕上的纹身,是花没错,但不知道是什么花,当时他问岑缺,岑缺说不知道,他是不信的,哪有人自己纹了纹身却不知道纹的是什么?
      叶勉回忆着图案的样式,打开手机网页开始搜索。
      花的种类太多了,只隐约记了个大概,根本搜不到。
      一路上都在搜这个,到下车前叶勉觉得自己有些晕车了。
      出租车停在校门口,他付了钱,下车。因为脚踝还微微肿着,叶勉不太想往里面走,给傅唯一发了个信息说自己到了,让对方出来,结果傅唯一非要他进去。
      叶勉叹了口气,拿对方无可奈何。
      图书馆在校园的正中间,他走了好一阵子才到,傅唯一坐在图书馆三楼的大厅,正皱着眉看什么资料。
      “论文?”叶勉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傅唯一见他来了,把资料递给他:“我妈可能真的疯魔了,可能我应该找时间带她去看看医生。”
      叶勉疑惑地接过资料,发现竟然是厚厚一叠关于走失儿童的咨询。
      这些年傅唯一的爸妈还在努力找儿子,然而遗憾的是,始终没有线索。
      “二十年了,”傅唯一说,“他要么死了,要么活着,就算活着,就算找到了,我们还能是一家人吗?”
      叶勉听他说这样的话,皱起了眉头。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岑缺的眼神,“就算找到了,我们还能是一家人吗”,这个问题,或许只有傅修杰本人能回答。
      叶勉放下手里的资料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傅唯一看着他,等着他发问。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出现了,你会怎么做?”叶勉问,“如果他的身份只有你知道,你会公开真相吗?”
      傅唯一笑了:“真相?什么真相?哪有真相?真相就是我们已经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同根出生却走向了两个世界,就算有血缘的维系,他也不再是我的家人了。”
      叶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让他皱眉的,不仅仅是傅唯一的说辞,还有对方泛红的眼睛。
      傅唯一梗着脖子强装出一副狠心的样子说:“他最好别出现,我家已经够疯了。”
      叶勉望着他,眼看着傅唯一的眼泪要掉出来,他捏了捏对方的手说:“不说这个了,走吧,吃饭去。”
      傅唯一仰头,把眼泪憋回去,站起来说:“叶勉,我想搬去跟你住。”
      “又跟你妈吵架了?”
      这些年来,傅唯一三天两头“离家出走”,唯一的去处就是叶勉家。
      “我受不了她了,”傅唯一说,“今天早上我好心好意给她做早餐,结果她说什么?她说昨晚做梦梦见我哥给她包饺子,她一边吃我做的早餐一边哭,还说什么我是她的唯一,说真的,这个唯一,我做不下去了,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要么我搬走,要么,让我死了吧。”

      09

      傅唯一说:“我可真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是我去买刨冰,如果被留下的是我哥就好了。”
      他站起来,把资料一张张撕掉,扔进了垃圾桶。
      “走吧,吃饭去。”
      傅唯一走出几步再才回头看叶勉,这才注意到他脚踝受了伤。
      “你怎么弄的?”
      “见义勇为。”叶勉跟上他,“没事儿,走吧。”
      傅唯一放慢了脚步走在叶勉身边,发了一通牢骚之后,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反反复复,绝大部分时候他过得都挺开心,可偶尔也会觉得一颗心被父母给戳烂了。
      虽然父母永远试图绑住他,他却只全心全意依赖叶勉,因为他知道,在叶勉的世界里没有傅修杰,只有他。
      在叶勉的世界里,唯一就是唯一。
      “我要吃牛排。”
      “嗯,我请客。”
      “我还想喝酒。”
      “可以少喝一点红酒。”
      傅唯一笑了:“你说我什么时候能跟同学去聚餐呢?喝到半夜烂醉如泥那种。”
      叶勉有些心疼地看着他,抬手揉揉他的头发说:“晚上咱去便利店买一打酒回家喝,一醉方休。”

      傅唯一的坏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人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
      时间还早,叶勉说可以留下来陪他学习。
      “不用了,你在这儿我静不下心,”傅唯一说,“你脚都这样了,回去休息吧,晚上我过去找你。”
      叶勉笑了:“出息了啊,知道心疼人了。”
      傅唯一撇撇嘴:“本来就知道。”
      叶勉原本不想走,傅唯一的情绪不好,留他自己在这儿不放心,但傅唯一坚持让他回去,他也只好打道回府。
      难得下午没事,叶勉回去后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给傅唯一发了个信息问对方什么时候过来,半天没收到回信。
      傍晚的时候叶勉饿了,本来想等傅唯一来了一起吃晚饭,结果电话打过去人家说得晚点来,学校有事儿。
      那就别等了,叶勉活动了一下脚踝,觉得好了不少,穿着拖鞋T恤,拿着钥匙手机,下楼了。
      楼下有不少小吃店,他很少去,一般不太忙的时候他都自己买菜做饭,今天没什么兴致,索性找了家沙县小吃,点了碗馄饨。
      他的馄饨才刚端上来,门口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回头看过去,是对面工地的工人组团来了。
      六七个人,都穿着浑身是土的衣服,手里还拿着安全帽。
      叶勉没过多关注他们,继续低头吃饭。
      吃到一半,突然听见他们聊天的内容不太对劲,拿着勺子的手顿住,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几个人各个灰头土脸的,一看就知道刚从工地出来,其中一个人提到了“姓岑的小子”,几个人略带嘲讽地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岑这个姓氏不多见,至少在叶勉过去的人生里只有岑缺这么一个,当然,如果不算课本里的岑参。
      那几个人的意思大概是姓岑的是后来的,因为干活多,招队长喜欢,他们因为看不惯,所以处处针对人家。
      这几个人正聊着,突然就不吭声了,叶勉觉得奇怪,抬头看向他们,然后扭头望向门口时,竟然看见岑缺拿着安全帽冷着脸站在那里。
      对方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点了碗面,然后坐到了角落的位置。
      他这一身打扮,叶勉再怎么迟钝也明白了那几个人说的“姓岑的小子”就是他,更何况,叶勉不傻。
      他丝毫没迟疑地端着自己的馄饨走到了岑缺桌前问:“介意拼桌吗?”
      岑缺歪着头皱着眉看他,没说话。
      叶勉习惯了他闷葫芦的性格,也没指望对方能说什么,不管不顾地就坐下了。
      岑缺的面好了,起身去拿面,叶勉说:“等会儿,我去。”
      没等岑缺反应,叶勉已经放下筷子去端面,同时跟老板说:“我们这桌加两个鸡腿。”
      他端着面回来,放到岑缺面前,笑着说:“你说咱们俩是不是真挺有缘的?”
      岑缺掰开筷子,挑了面开吃,理都没理他。
      之前聊天碰壁叶勉还会心里不痛快,也这次竟然完全没有,大概是因为刚刚听到别人说岑缺的坏话,他同情心泛滥了。
      “原来你是对面工地的,”叶勉说,“难怪以前没见过你。”
      岑缺还是不说话,叶勉听见刚刚说闲话的那几个人又开始小声嘀咕。
      老板把鸡腿给他们送过来,叶勉直接付了钱,然后夹了一个放在了岑缺的面碗里。
      “干嘛?”岑缺抬头看他。
      “请你吃鸡腿,”叶勉说,“上次让你破费了,这回我算是还你人情。”
      岑缺垂眼看了看那鸡腿,低头继续吃面时,小声说了句:“不用。”
      “你晚上有事儿吗?”叶勉笑着看他,“一起喝酒啊。”
      “我不喝酒。”
      “酒精过敏?”
      岑缺摇了摇头。
      叶勉吃完馄饨,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起身时笑着说:“既然酒精不过敏,晚上就陪我喝点儿,八点我在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
      他走前,指了指还躺在岑缺面碗里的鸡腿说:“记得吃掉,别浪费。”

      10

      叶勉莫名觉得心情好。
      虽然看着岑缺灰头土脸的样子觉得心酸,想起那些人说他干活很拼命觉得心疼,但因为临走时自作主张的约定而感到开心。
      约了岑缺八点见面,现在才六点五十,他却已经恨不得立刻到便利店门口去等对方。
      刚刚他说“老地方”,说“不见不散”,其实叶勉没有十足的把握对方会赴约,就算赴约,两人对“老地方”的定义是否一致,他也没信心。
      可话已经说出去了,他只能等着,期待着。
      叶勉回家待到七点四十五,傅唯一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他也没再多问,以前有好几次对方说过来,最后都被家人接回了家。
      快八点的时候,叶勉出了门,朝着便利店去的时候,甚至觉得脚踝的肿痛已经消失,脚步都轻盈了很多。
      如果岑缺肯来赴约,或许今天晚上就能揭开他最想知道的谜底。
      夏日夜晚八点钟,过了夏至,天开始变短,但这会儿还没全黑,他到便利店门口的时候,没见到岑缺。
      叶勉有一瞬间的失望,但紧接着他推门进去买了两罐啤酒,出来坐在台阶上等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岑缺会来。
      一边喝酒一边等人,叶勉想象着岑缺那瘦小的身子在工地里忙前忙后挥汗如雨。
      他没在那种地方工作过,甚至都没见识过,小时候有人告诉他,上等人做的都是脑力劳动,只有下等人才做体力劳动,长大后他开始明白这句话有严重的偏见,可他也确实没有接触过做这种工作的人。
      很难吧。
      叶勉喝了口酒,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流淌进身体里,让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
      他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工地,隐约看到有人朝这边走来。
      岑缺换掉了干活的那身衣服,又穿上了他的黑色T恤,他就那样迎着叶勉含笑的注视走过来,在对方身边坐下了。
      叶勉把一罐没打开的啤酒递给他,岑缺说:“我不喝。”
      “不喝酒?”
      “早起干活,不能喝。”
      叶勉笑了,没有勉强他,只是把冰镇的酒塞在他手里说:“那先拿着,凉快。我看那些工人每天晚上都喝酒。”
      岑缺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看起来有些拘谨。
      叶勉喝了点儿酒,加上因为岑缺的赴约让他觉得对方不排斥自己,于是就大胆了许多,他捏着易拉罐打量着身边的人,越看越觉得像是在和另一个傅唯一相处。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叶勉说,“可能会有些冒犯到你,但我真的很好奇。”
      岑缺看向他,没回话,静静地等着他问。
      叶勉有些紧张,他不确定岑缺听到自己的问题之后还会不会愿意继续坐在这里跟自己聊天,他喝了口酒,然后说:“我有个朋友和你很像。”
      岑缺微微蹙眉:“你说过。”
      叶勉点点头,不敢看他:“其实,他们家情况有些特殊,我那个朋友,有个双胞胎哥哥。”
      他话音刚落,岑缺突然捏爆了手中的易拉罐,冰凉的啤酒喷洒而出,弄得两人身上都是。
      叶勉惊诧地看着他,而岑缺只是略显慌张地说:“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
      “你怎么了?”叶勉觉得,有些话似乎已经不需要再继续问了。
      当年傅修杰走失的时候已经七岁,如果没有出什么意外,那个年龄的孩子对自己家里的情况已经有了概念,就算被拐走,就算回不来,也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所以说,岑缺出现在这里,或许根本不是巧合。
      叶勉起身:“我去买包纸巾,你等我一下。”
      他推门进便利店的时候又回头看岑缺,甚至连买纸巾的时候目光都没离开过对方,生怕那人趁他不在溜走了。
      等他再出来,递了湿巾过去:“擦擦手吧,粘。”
      岑缺接过,擦了擦,然后说:“你刚刚的问题还没问。”
      叶勉本来已经不打算继续问了,没想到对方主动提起,他觉得,岑缺比他想象得知道得多。
      “其实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换份工作的打算,”叶勉说,“你太瘦了,在工地熬不住。”
      岑缺手里还握着剩下半瓶的酒,就那样看着叶勉。
      叶勉说:“或许我能帮你找份别的,更轻松一点儿的活儿。”
      他指了指岑缺眼角的伤:“离开这地方,也省得跟他们打架了。”

      11

      “没有。”岑缺回答。
      叶勉点点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让开洒了酒的地方,坐到便利店和药店中间的台阶上,笑着说:“我又多管闲事了。”
      岑缺原本想走,可犹豫之后,又坐回了叶勉身边。
      天色渐暗,他们逐渐淹没在夜色中。
      岑缺说:“谢谢,但是我做不了别的。”
      他摊开手掌,轻轻地用手指蹭着掌纹。
      叶勉看到他手上的茧,无奈地深呼吸。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了,可是总觉得不管问什么都是对这个人的伤害。
      你是小时候走失的傅修杰吗?
      你后来去了哪?
      你过得好吗?
      你还记得你的爸妈和弟弟吗?
      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把刀,锋利到一旦出鞘就能伤人。
      叶勉开不了口,也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没有什么立场去多问。
      “交个朋友吧。”叶勉对岑缺伸出手,“我叫叶勉,今年27,在广告公司工作,家就在对面的小区。”
      岑缺盯着他看,没有任何动作。
      叶勉有些尴尬,笑笑说:“你好像不太喜欢交朋友?”
      岑缺迟疑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的手心都滚烫,握住的一瞬间,叶勉心头一紧,因为他明显能感觉到这双手的粗糙。
      这是干过很多活的手,有伤口,有老茧,但洗得干干净净。
      “岑缺,”岑缺学着叶勉的样子自报家门,“今年……27。”
      没有说自己就在不远处的工地干活,因为没有必要。
      没有说自己家里的情况,因为不知道怎么说。
      叶勉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岑缺只是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他们松开彼此的手,叶勉指了指被放在一边的剩下的半罐酒:“你喝吗?”
      岑缺拿过来,递给了他。
      叶勉笑了:“我们还挺默契。”
      他喝了口酒,又低头看岑缺手腕上的纹身。
      “曼陀罗。”岑缺说。
      “什么?”
      “你早上问我这是什么花。”
      叶勉惊讶地看着他:“因为我问你了,所以你特意去查?”
      然后他笑了说:“还是你本来就知道,只是早上懒得搭理我?”
      “我不知道。”岑缺用手指蹭了蹭那个纹身,“我去纹的时候只是想盖住胎记,不关心是什么图案。”
      胎记。
      已经没什么可说了,叶勉不得不感叹人生的奇遇。
      “为什么要盖住?”叶勉问。
      岑缺盯着手腕看了一会儿,然后难得地笑了。

      “你说呢?”
      岑缺望向他,眼睛盛着一汪潭水,深不见底。
      “我不知道。”叶勉说,“为什么不想被认出来?”
      “没有不想被认出来,”岑缺收回视线,同时从他手里拿过啤酒喝了一口,“只是不知道该被谁认出来。”
      有一种人,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确定。
      叶勉想起第一次遇见岑缺的那个晚上,这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让他觉得如同夜晚的游魂,原来,这不仅仅是幻象,一个在小时候被剥夺了自己名字被冠上了另一个名字的人,长大后,终于能把人生重新握在自己手里了,却开始迷茫了。
      那个略显好笑的问题“我是谁”,在岑缺这里是撕扯他生命的鬼手。
      叶勉又问不下去了,他拿出手机转移话题:“我去搜搜曼陀罗的花语。”
      岑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叶勉给他宣读答案,因为他也很想知道曼陀罗的花语是什么。
      这是他随便纹的,跟着他已经三年多。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被命运牵着鼻子走的人,那这纹身于他而言,也是命运的一种暗示。
      叶勉笑了:“金色的曼陀罗代表不止息的幸福,绿色的代表生生不息的希望。”
      岑缺意外地看着他,想了想,问:“我能看一下吗?”
      叶勉有一些犹豫,可最后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
      岑缺看了一会儿,低头笑着说:“可是黑色的代表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和颠沛流离的爱。”
      他把手机还给叶勉:“纹身是黑的。”
      “可我看着像绿色。”叶勉看着他右手腕的纹身说,“其实它应该是无色的,最后变成什么颜色,完全看你帮它做怎样的决定。”
      岑缺用力地捏着啤酒罐,扯出一个笑容:“你倒是会安慰人。”
      “不是安慰,是实话。”叶勉伸了个懒腰说,“你听说过‘触底反弹’吗?当一个人的境遇糟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只会比前一天更好。真的,相信我。”
      岑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终于眼里有了笑意。
      他笑起来也很克制,眼睛弯起的弧度像一座桥,能渡人。
      叶勉出神地看着他,莫名想伸手拉他一把。
      此时,马路对面的车上下来一个人,跟岑缺很像,怀里抱着一瓶红酒。
      傅唯一走过来,站到了他们面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