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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欢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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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来小店喝酒的众人七七八八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楼上四号房住了个奇怪的姑娘。
她清秀的脸被阳光晒得有些黑,头发乱糟糟,穿得还像个男人。
更奇怪的是,她那么小的个子,背上却背了个大方竹筐,看来十分地沉,但她连吃饭的时候也不将竹筐放下来,好似那是长在她背上的一样。
有人从老板娘那打听到了她的名字。
她叫赵环喜,是打南边来的穷姑娘,是来北边找她夫君的。
隔日有人打着胆子去叫她:“环喜姑娘,你是来找你夫君的嘛?”
赵环喜大大的黑眼睛盯着他看了会,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点笑。
那人又说:“姑娘背上的竹筐里装的又是何事?我们这些人都好奇了好些日,不知姑娘能否告知我等。”
赵环喜认真答道:“是我夫君。”
2.
原来是个得了疯病的姑娘。
于是大家就不再过问她别的事了。
只有小店的老板娘仍肯同她说话。
老板娘问她:“姑娘,你不是来寻你夫君的么?”
赵环喜点头:“嗯。”
老板娘说:“你不是说你夫君在北城里?”
赵环喜还是点头:“嗯。”
老板娘迷糊了,又问:“那你怎会说竹筐里的也是你夫君呢?”
她瞧这姑娘虽然有些木,说话却很清楚,不像是害了疯病啊?
赵环喜腼腆地笑了,垂下眼睑,说:“我怕他丢了,所以把他装在竹筐里。”
3.
待赵环喜回了屋子后,君玉北才从竹筐里悠悠地钻了出来,跷着腿坐在木桌上磕起了瓜子。他模样看着大约十五六岁,身量修长,束着浅蓝的发带,容貌生得白净俊秀。
他弯着眼睛去摸赵姑娘的脑袋,说:“这回对啦。就得这么跟他们说。”
赵环喜听他夸自己,脏脏的脸上也露出了很大的笑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盯着君玉北看。
她笑起来有些傻兮兮的,但让人看着便觉得非常欢喜。
君玉北又说:“他们那些人总会欺负好看姑娘,你若是说自己有夫君陪着,他们就不会来烦你了。”
他说完,笑起来,接着说:“别跟着笑,我可没夸你好看,瞧瞧你都脏成什么样了。傻环喜,你多久没洗过脸啦?”
赵环喜说:“你嫌我臭么?”
君玉北从怀中抽出一把折扇,哈哈地笑着,说:“我又不是人,哪个闻到到臭味,你别把自己熏到就是。”
赵环喜垂下头,低声说:“我不想洗,就不洗了。”
君玉北轻轻地拿扇柄敲她的脑袋,抬着眉,说:“瞧瞧,除了我,谁还要你这样的傻姑娘做娘子啊!”
听他这么说,赵环喜又咧嘴笑起来了。
4.
环喜一向睡得很快,几乎是一闭眼就睡着了。她爹是村里帮人打铁的,她也会打铁,打得能比她爹还好。
因着别人看不起姑娘打铁,她常年是穿着男人衣服的,也从没有收拾自己的习惯。
君玉北只有夜里能出来,他就爱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等到月亮升得更高时,他才会去赵环喜的床边看两眼。
他知道这傻姑娘睡得熟,做梦时绝听不到别人说话,就撑着脸在旁边嘟囔道:“环喜,要不就别去北城寻我的尸身了罢?”
她还是闭着眼,呼吸很均匀。
君玉北说:“都挂城墙上几天了,你去看的时候岂不是丑得很,多让你夫君掉面子。”
环喜睡得很熟,听不到他这些话。
他温柔地看着这个姑娘,把自己半透明的手覆在姑娘的手上,说:“你梦里若是能梦到我便好了。”
5.
君玉北生前乃是陈主公的谋士。
他少年时很有聪明才智,读了许多书,背着剑一路往北走了好久,后来就做了陈主公的左膀右臂。
彼时天下动乱,他给主公出过许多的好主意,三年之后,别国的势力都已无法与陈主公所抗衡。
只是像他那样的少年人是不知收敛的,不知觉中就得罪了一批共事的同僚。
或是出于嫉妒,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时不时便有人向主公进言,道是他有谋权篡位之意,又说他城府深重,定是心怀鬼胎。
君玉北自然知道有何事会发生,所以在天下大局将定之时,他便就决定向主公求得些许银两之后,早些回乡娶妻了。
陈主公应了他的请求,赠了他一车金银。
同僚们高兴他走,主公高兴他走。
他也挺高兴走的。
然后他就死了。
6.
赵环喜哄着他,说,不窝囊不窝囊。
君玉北皱着脸说:“哪能想到路旁婆婆卖的茶水里都下了毒。”
赵环喜也跟着皱脸,说:“坏婆婆!”
君玉北说:“我这样英俊潇洒,她还下得了手来害我,真是有眼无珠!”
赵环喜说:“真是有眼无珠!”
君玉北被赵环喜一板一眼生气的样子逗笑了,他这个未过门的娘子是个傻脑袋,但又是天下第一可爱。
当初他可是隔三日就给环喜写一封信,要她记得吃饭,好好照顾村口树下的大黄狗,别去水边玩,不要一不小心就掉下去……反正就写些无聊的小事。
她其实很怕疼,从前俩人一起长大的时候,她磕破一点皮都会哭半天,可做事又总是冒冒失失的,老让自己受伤。
君玉北死前什么都放得下,独独放心不下赵环喜。
环喜不会写字,偶尔会回一封画得乱七八糟的信给他。
他躺在床上瞅了半夜,终于瞧出了这姑娘写的是啥意思。
就想说声想他嘛。
后来他听那些同僚在背后议论他,说那些像鬼画符一样的信都是他在跟别国密谋奸计。好家伙,还奸计?这都是嫉妒他有媳妇吧?
7.
之所以不能马上去搬君玉北,是因为她得先拿钱去跟人换到处理尸体的工作,这样才能安安全全地把君玉北带回来。
君玉北夸她:“几年不见娘子,娘子竟聪明了这么多!”
赵环喜朝他傻笑。
君玉北跟她商量说:“隔得远远地先看一眼,太丑咱就别搬了啊。”
赵环喜乖乖点头。
君玉北大震:“赵环喜,你居然点头!”
于是赵环喜马上剧烈摇头,说:“丑也搬,丑也搬!”
君玉北:“……”
8.
赵环喜拉着拖车,听话地隔着远远地瞅了眼城墙挂着的她夫君。
还不算太丑。
就好像最近日头太烈,她夫君被晒得有点干了。
因为她脸上脏兮兮的,又比其他姑娘黑,虽然个头小了点,但也没人看出她是个姑娘。
别的尸体都被人扔荒地喂野狗了。
她就拉着拖车,背着大竹筐,一步一步地往南走,她的鞋磨破了,后来几乎是赤着脚了,可她自己却毫无察觉,也根本没有在意过地上留下的血迹。
她给夫君盖了自己带过来的花布。
本来是想做拜堂用的群裳的,想想好像也不必了,就给她夫君盖着吧。
君玉北照旧是到了晚上才从竹筐里冒出来。
赵环喜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把他的尸身运到了一处破庙里了。她的手很冷,脚上都是泥和血,但脸上却带着笑。
君玉北很生气,问她:“你的脚怎么这样了?”
赵环喜微微地笑,温和地回答他:“白天里多走走,就能早点回家了。”
君玉北眼眶是热的,可他已经死了,流不出泪,只得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你脱了我的靴子穿着,反正我也不用靴子了。”
赵环喜说:“夫君,没事的。”
她好像很累。
君玉北看她阖了很久的眼睛,呼吸都变得十分微弱,心急如焚得很,还以为她快死了。
但她又睁开了眼,慢慢地站了起来,要去掀开盖在她夫君身上的花布。
君玉北说:“环喜,你早些睡吧。”
赵环喜却兴致勃勃跟他说:“玉北,我来揭你的花盖头了。”
她揭完,低头看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对君玉北感叹说:“你胖了好多呀!”
君玉北过去一看,他的脸果真已经肿得不成人形,脖子以下已经有了尸斑,还有蝇虫绕在之上。若是他闻得到气味,定会闻到自他尸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
可即便他闻不到,他也知道赵环喜是不应当和他的尸身睡在一起的。
他跟赵环喜说:“我又脏又臭的,你还是离我远些睡好。”
赵环喜摇摇头,说:“我也又脏又臭,不嫌你。”
她坐下来,摸摸他的脸,又想到什么,从竹筐里把水罐子和破布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掉了那些尘土和血迹。
她垂下头,亲了亲夫君浮肿的脸。
君玉北看着她,没有说话。
赵环喜躺下来,躺在了尸体的旁边。
她想了想,扭头问君玉北:“夫君,可以拉手吗?”
君玉北盘腿坐在旁边,低声说:“这死之后的手也太难看了。”
赵环喜就当他答应了,心满意足地和那已经僵硬的冰凉的手扣在了一起。她的手比死人的手更冷,所以握住君玉北的手时,她竟觉得对方的手是有温度的。
虽然现在君玉北的手也浮肿了,但她知道这双手原先是非常漂亮的。他以前会坐在池子边,弹着剑给她唱诗:
“天马奔,恋君轩,
駷跃惊矫浮云翻。
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
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
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
她听不懂,可是她喜欢他弹剑的骨节分明的手,也喜欢他唱这些诗时的神情。
他看着她时,好像月亮在照着她。
赵环喜闭上眼,笑着对君玉北说:“像在洞房。”
君玉北抬头看了看屋顶的破洞,也微微地笑了,说:“是在洞房。”
9.
他在她睡着时,看着她的脸,轻声说:“环喜,明日把我放到太阳下吧,把我的尸身丢了……你要好好活着,再嫁个好人家。”
10.
他再醒来的时候,忽然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消散。不知为何,他心里松了口气,决心不论外头是白日还是黑夜,他都要出去见赵环喜最后一面。
君玉北从竹筐里飘出来时,发现赵环喜并没有走回家,而是走到了不知何处的密林里。他四处张望着找那傻姑娘的身影,最后却发现她就在自己的脚边。
赵环喜的指甲里都是土。
她已经努力地把他的尸身埋了大半了,可到底没能坚持到底,就含着泪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没有瞑目。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仍睁得很大,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没有埋上的夫君的脸。
她以为君玉北不会发现她死了的。
毕竟她是个傻姑娘,不论怎么动脑筋去算事情,总也会算少那么一步。
这也没有办法啊。
11.
赵环喜知道君玉北死时,她突然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聪明了。她拿着他给她寄的信,偷偷地去找了村里的巫婆婆。
巫婆婆说,可以让她夫君活过来。
但这毕竟是逆天之术,总得一命换一命才公平。
于是她答应了。
君玉北的魂魄每在她的竹筐里待一天,巫婆婆便会在她心头取一滴血。
在走去北城和回来的每个夜里,她都在忍耐着钻心刺骨的疼痛。她再也没有做过梦了,因为她在这些夜晚里,从来都没有睡着过。
她从君玉北出来时就开始疼,疼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会觉得好些。
她一疼就会笑,她不会轻易哭的,夫君爱她欢喜的模样。
她白日里拖着车走时才会流泪。
她不觉得君玉北窝囊,就是觉得有点难过,她等了好久,可到最后都没能和君玉北拜堂成亲。
可是,他让她叫他夫君了。
也洞房过了。
行吧,虽然难过,但这样也就够了。
她以为君玉北的魂魄在她死前便会消散。如果她知道君玉北还在的话,一定会特别惊慌地再活过来,把君玉北的脸也埋上土再死。
他肯定不高兴别人看到他的丑模样的。
12.
俊秀的少年跷着腿坐着池子边弹了声剑,偏过头对扎着小辫的小姑娘说:“我现在穷得很,可没钱娶你。等我去做了谋士,定会带着一车金银珠宝来做聘礼。”
小姑娘问他:“我们两个会拜堂吗?”
少年说:“当然啦。”
小姑娘高兴地又问:“那我们会洞房吗?”
少年扑哧地笑了,他仰着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说:“这事我还不好跟你讲,等我有了聘礼再回来告诉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