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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修) ...

  •   两个多月前。

      莫贺延碛。

      烈日炎炎,四野岑寂,茫茫无垠的戈壁黄沙间刮过一阵风,沙尘漫天飞扬,流沙如泻如瀑,耸立的沙丘如一道道缓缓游动的金色海浪,蜿蜒起伏,涌向天际。

      一队人马在弥漫的飞沙中艰难地跋涉。

      柴雍浑身是汗,脸上沙粒糊了厚厚几层,随手一抹,顿时白一道黑一道,刀割一样疼。他晃了晃腰间早就空了的羊皮水囊,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回首眺望。

      在这里,他看不到雄踞在瓜州城外咽喉要隘的玉门关,更看不到洛阳西北角紫薇城那只屹立于宫阙最高处、金光闪耀、直插云霄的涂金铁凤。

      入目所见,唯有黄沙砺石,一片荒芜苍凉。

      身后一阵咳嗽声,同伴裴景耀高举水囊,仰着脖子,使劲拍打水囊,水没喝上一口,先被呛了满嘴的沙,咳了半天,对着柴雍苦笑:“三郎,想不到你我这趟出京,竟然要活活渴死!死倒罢了,死得这么窝囊,传回神都,一定会让人笑掉大牙!”

      “要死你死,我可没活够,洛阳的小娘子都盼着我早日回去呢!”柴雍笑了笑,抹掉脸上沙粒,默算了下路程,“再坚持一两日,应该就能走出这片戈壁了。”

      裴景耀把干瘪的水囊塞回去,叹口气,道:“来过西州的人都说此地是化外之地,赤地千里,土地贫瘠,寸草不生,我以前不信,巴望着什么时候能来西州见识一下,这回吃到苦头了!难怪离京时我阿娘哭天喊地,拦着不让我出府。”

      周围几个同伴听见这话,拨转马头凑过来,抱怨不迭。

      他们和柴雍、裴景耀一样,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儿郎,在繁华富庶的洛城长大,从小玉食锦衣,养尊处优,鲜衣怒马,快活逍遥,踏出玉门关后,他们激动不已,满脑子想着龟兹风情万种的舞姬,于阗晶莹剔透的美玉,西州甘醇芳香的葡萄酒,没想到出了玉门关,一连吃了七八天的沙子,别说舞姬了,连只飞鸟走兽都不见,人都快晒成人干了,还看不到荒漠的尽头!

      正长吁短叹,队伍忽然停下来,前方传来一阵吵嚷,喝骂、惨叫、恳求乱纷纷响起。

      裴景耀立刻拨马往前凑,伸长脖子张望一会儿,轻哼一声,回头朝伙伴们使了个眼色,神情讥讽。

      少年郎们默默交换眼神,脸上都露出鄙夷之色。

      队伍最当中,一位身着锦袍、口方面阔的男子愤怒地挥舞手里的马鞭,照着护卫的脸,连抽数十鞭,打得护卫们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周围的人看着不忍,但想到男子的身份,没有人上去相劝。

      “郡王息怒!这几个军汉都是粗人,为人最是糊涂蠢笨,郡王千金之子,何必跟他们计较?”队伍中管理杂务的押官捧着一只水囊飞奔上前,赔笑劝道。

      男子气喘吁吁地甩开马鞭,一把抢过水囊,仰脖咕嘟咕嘟几口喝完,随手扔在沙地上,怒意不减,指天斥道:“本郡王奉圣人诏令,护送舍利函、法器、经书至西州佛塔供奉,敕书肯定早已送达,西州官员为何迟迟不派人前来迎接?等离了这不毛之地,本郡王定要参他们一个怠慢之罪!”

      押官唯唯诺诺,不敢多嘴。

      裴景耀望着远处跋扈男子的背影,小声骂了句,和同伴们挤眉弄眼。

      柴雍看一眼裴景耀,轻轻踹他一脚,含笑低语:“裴五,祸从口出。”

      裴景耀心头一凛,立即闭上嘴巴。

      队伍继续朝着荒漠行进,跋扈男子仍然时不时停下来朝护卫和护送的官员撒气,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更加殷勤地服侍。

      果然如柴雍估算,一天一夜后的凌晨,天空微微泛白,遥远天际处隐隐浮现出模糊的苍色暗影,押官面露惊喜,指着前方对众人道:“诸位公子,看到这几座山,算是出了沙河啦!前方五十里处山脚下有座市镇。”

      疲惫不堪的众人不禁欢呼雀跃起来,个个两眼放光,催马狂奔。

      杂乱清脆的马蹄声在碧蓝晴空下回荡,风沙散去,群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茫茫戈壁上渐渐出现蔓生的荒草,小片金黄的胡杨林,摇曳的红柳,弯弯曲曲的河道,高耸的土楼和浮屠。

      山坡下,一座灰扑扑的、掩映在树影中的土城跃入众人的视线。

      马队飞驰入城,沙尘滚滚,河岸树丛里的飞鸟受惊而起,嘎嘎鸣叫着,在绿洲上空盘旋翱翔。

      土城沿河而建,房屋大多是土屋,城中阡陌交通,道路旁栽植大片树木,一排排葡萄架矗立在房前屋后,罩下一丛丛浓荫,一条河流穿城而过,河水哗哗流淌,清澄如镜。

      众人说说笑笑,跳下马背,奔到河边。押官留下几个护卫,进城打点过所文书。

      柴雍灌满羊皮水囊,瘫坐在幽绿的树荫底下,攥着水囊,惬意痛饮。

      河水清冽,滑入干得快要冒烟的喉中,如饮冰雪琼浆,甘美异常。

      忽然,河岸噗通数声连响,水花四溅,一人骑马来到河畔,并不下马,而是挥动马鞭,直接驱马跃进河里。

      蹲在岸边灌水的众人猝不及防,被浇了个透湿,目瞪口呆地看着此人在河中剥了衣裳,只剩下贴身的短裈,畅快大笑。

      裴景耀最先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呕出刚刚咽进喉咙的河水,“武延兴!你爱喝马尿,没人管你,别带上我们!”

      武延兴傲慢地瞥裴景耀一眼,轻哼一声,卷起脱下的外袍擦洗身体,迟迟不肯上岸。

      众人不由作呕,暗骂武延兴厚颜无耻,倒空水囊,挪去上游处灌水。

      裴景耀怒气冲冲,走到柴雍身边坐下,呸呸几声,咬牙切齿。

      “行了。”柴雍笑了笑,靴尖踢踢裴景耀,“等把经书送到西州,我们就算立下大功,回了洛阳,只等升官发财,荣宗耀祖,再不是昔日游手好闲、让人耻笑的纨绔了,到时候神都小娘子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争着嫁你,喝点马尿算什么!”

      裴景耀冷静下来,深深吸一口气,敛起怒容,笑骂:“你才喝马尿呢!”

      他家世勋贵,虽然顽劣年少,也知分寸。

      先帝驾崩后,太后临朝称制,提拔了一批酷吏。这些酷吏诡谲奸诈,凶残阴鸷,大兴刑狱,发明种种骇人听闻的酷刑,残害屠戮宗室,罗织罪名构陷大臣。在他们的迫害下,几年间抄家灭籍者多达数千,文武大臣闻风丧胆。

      从洛阳出发时,武延兴只是个不起眼的外戚。还未抵达目的地西州,太后在洛阳君临天下,改元称帝,武氏族人鸡犬升天,武延兴是女皇伯父一脉的子弟,也被封为郡王。

      从那天起,武延兴的气焰一日比一日嚣张。

      裴景耀心里明白,不管他有多看不惯武延兴,只能忍着,以免被抓到把柄,诬陷他对女皇怀有异心,若是落到朝中那几个酷吏手里,生不如死不说,还会连累家人,身死族灭!

      柴雍长腿往土堆上一搭,枕着双臂闭目小憩,刚跌入梦乡,裴景耀突然拍他的肩膀。

      “三郎,你看,武延兴是不是出事了?”

      柴雍睁开眼睛,往河里看去,清澈的河水已经变得浑浊,一匹黑色骏马在水中浮游,而它主人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不见了。

      岸上的护卫也察觉到异状,冲到浅水处,指着河中央一处,惊惶大喊:“郡王溺水了!”

      他们是从屯戍西州的军府抽调来的,不识水性。

      树荫下的裴景耀几人纷纷起身,飞快脱下外袍,武延兴要是在他们眼前淹死了,谁都脱不了干系!

      柴雍也站起来,抬手拦住裴景耀。

      裴景耀疑惑地回头看他,脸上掠过一丝坏笑,压低声音问:“不管他?”

      柴雍摇头,慢条斯理地解开腰上革带,弯腰脱靴,取下臂鞲、佩剑、弯刀,不慌不忙,气定神闲。

      “溺水的人力气大,武延兴块头壮实,挣扎起来三个你也会被拽下去,你水性太差,我去吧。”

      他走到河边,先观察了下水面才跳进河里,深吸口气潜入水中,摸索了半晌,摸到一条手臂,连忙拉住。

      武延兴似乎已经失去意识,没有激烈挣扎。

      柴雍拽住他,浮出水面。

      护卫冲过来帮忙把武延兴拖上岸。

      押官领着在城中等候迎接神都天使的官员回来,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一起上前帮手,把人送去城里唯一的一个医者家医治。

      一番忙乱,武延兴呕出一大滩泥沙污水,醒了过来,瞥见周围同伴似笑非笑的嘲笑目光,眼中闪过怒意。

      “你们都想害本郡王……本郡王要参你们……”

      官员们暗暗叫苦。

      西州干旱少雨,一年中有半年河道是干涸的,城里的河流是人们为灌溉挖掘的沟渠,并非天然河道,沟渠的河水是引来的冰川融水,水下冰凉刺骨,炎热天气里下河极易抽筋。

      押官以为平安出了沙河便可万事无忧,哪里想得到武延兴会跳进众人灌水的河里洗澡?

      武延兴下不了床,马队其他人只能一起留宿土城。

      柴雍洗去一身沙土,躺倒就睡。

      入夜,窗外马蹄声、吵嚷声嘈杂,押官过来叩门,苦笑着请诸位贵公子收拾行囊,尽快赶路。

      正院里,官员们进进出出,神色焦急惊恐。

      下午,武延兴发了高热,上吐下泻,双眼上翻,浑身抽搐不止。

      医者摇头说自己医术不精,无能为力,只能尽快送武延兴去最近的柳城求医。

      柳城是西州治下的五县之一。

      官员们不敢耽搁,一面派快马去柳城报信,一面准备启程。

      走出三十里路,前方火光浮动,马蹄如雨。柳城县令得知消息,担心武延兴死在半路上,亲自带着城中医术最好的医者迎了出来。

      护卫就地支起帐篷,医者立刻为武延兴诊治,丹药、符水、药汤一股脑灌下去,还有几个僧人在一旁诵经祈福。

      人仰马翻,闹了一夜。

      官员们提心吊胆,不敢闭眼。有人悄悄遣亲信回家,要家人赶快收拾金银细软,去亲戚家避祸。

      裴景耀他们也怕出事,不时派护卫去打听消息,唯有柴雍一人找了个角落呼呼大睡。

      柳城县令念了一夜的阿弥陀佛。

      翌日,武延兴悠悠转醒,又有力气骂人了。

      医者说他已无大碍。

      一夜没有合眼的官员们如释重负。

      武延兴的这场急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天后他们到达柳城时,他已经能行动自如,生龙活虎了。

      官员们生怕这位武氏郡王写奏章参他们,绞尽脑汁侍奉讨好。

      柳城县令放下公务,日夜亲奉汤药,衣不解带,待武延兴痊愈,立刻操持盛大筵席为武延兴洗尘。

      宽阔的庭院支起毡帐,设数枚灯树,光彩辉煌,案上美馔珍馐,琳琅满目。两部龟兹乐伎席地而坐,演奏琵琶、筚篥、羌笛、箜篌、古琴、排箫、羯鼓。碧眼雪肤、彩衣翩翩的胡姬于灯下轻歌曼舞,千娇百媚,妖娆动人。

      武延兴坐了主位,柳城县令和下属列座相陪,阿谀奉承,极尽谄媚。武延兴大为得意,几杯酒下肚,越发飘飘然,搂着胡姬吹嘘自己在洛阳的见闻,言语张狂。

      其他贵公子被县令冷落,心里冷笑,都簇拥到柴雍身边,推杯换盏,品评美酒佳人,不大搭理武延兴。

      武延兴见他们不理会自己,酒意上头,忿忿不平,斜睨柴雍一眼,转头看着县令,道:“柘枝舞、胡旋舞、达摩支舞……我在长安、洛阳早就看腻了,要我说,还是西凉舞更有风情!你们这里有没有西凉女奴?让她出来跳支西凉舞!”

      热热闹闹的筵席,霎时安静下来。公子们尴尬对望,裴景耀放下酒杯,怒视武延兴,目光阴沉。

      气氛沉闷,武延兴觉得自己当众羞辱了柴雍,扬扬自得,在胡姬雪白的胸前揉了一把,不耐烦地催促柳城县令:“这柳城难道找不到一个会西凉舞的舞姬?”

      柳城县令任期将满,盼着能早日调回中原,若此时被武延兴参一本,他这辈子都别想回中原了,前程系于武延兴一念之间,他不敢得罪这尊大佛,起身离席,嘱咐司户:

      “让三娘过来跳一支西凉舞。”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参考:
    《吐蕃王朝的服饰》
    《中国古代北方豪族大姓》
    山东士族不是现在的山东省,太行山以东黄河流域。
    祝酒词,白居易的《赠梦得》: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武周时期白居易还没出生。
    万国衣冠拜冕旒,出自《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丹华照烂,晔晔荧荧,出自夏侯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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