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歌》醉鲸

31、第31章 血色的伤痕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姬扬收了法术，按住起伏的胸脯。进入白塔的第一年，她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像往常一样，通过明河上的吊桥，到了桥的另一边，熟悉的白石步道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尚未夯实铺上地砖的硬泥路。泥路的两边生满从未见过的行道树，怪树树皮漆黑，枝干犹如张开的枯瘦长爪，全都朝向姬扬。树枝上只有花，没有叶。海风拂过，卷起尘土与赤红的落英。梦里的姬扬迷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背后的吊桥已消失不见，脚下的硬泥地笔直向前延伸，一直通到大海里。那海水黑如墨汁，平静得像死去了一般，海风的味道却很熟悉，正是十八年来日日吹拂的那种。

　　白塔也在海中。它看起来好远好远，从巫园的任何一个地方眺望，都不可能望见如此秀珍的白塔，一只手便能将之掌控其中。

　　姬扬在梦里向前走去，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能接近它，完全地看见它，自己就能抵达一直想去的地方。她沿着洒满赤红花瓣的硬泥地笔直向前，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梦里的天空是前所未见的紫红色，既没
　　有星辰，也看不见太阳。直到拥簇着泥路的古怪红树渐渐枯萎，姬扬终于来到海边。

　　海水死一样地寂静，没有鱼虾，看不到海草，无论海风如何吹拂，黑色的海水始终泛不起一朵浪花。白塔就那样处理在海中，和往常一样，那居住着神龙的塔顶散发出柔和的乳白晖光，光明自塔顶向下倾泻，为白塔披上一层发光的白纱。然而白塔脚底看不见陆地，一个幽深的，裂隙般的倒影直插入海水中，比大海还要暗沉。姬扬想要再靠近一点，一探究竟，却被一堵透明的墙壁挡住。

　　长途跋涉这么久，最后得到的，只有一团影子吗？

　　可是梦里的她没带符咒，使遍了法术，也不能奈何面前的封印。最后她生起气来，一头撞过去，封印居然松动，只是她的力量不够，只有脑袋勉强穿了过去，身体卡在结界外，动弹不得。

　　“你是什么鬼东西！你在外面搞我，到了梦里，仍然要搞我吗！”姬扬大骂。她的咒骂声回荡在海面上，引来一声低沉的嘲笑。白塔深入海中的影子忽然间抽搐，一团暗红的光从影子深处直冲上来，沿着白塔中枢，蹿向塔顶。塔顶的魔力之光转为妖冶的紫红，天空因此异变，钻出一个紫色的漩涡来，海风被漩涡吸引，顿时调转方向，姬扬陷在结界内的脑袋被风拉扯，要不是奶奶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真要担心，自己的头就快被活活扯掉了。

　　“这是彰显之梦。你的守护灵觉醒了。”安抚过姬扬之后，奶奶郑重解释。

　　如今回想起来，姬扬当时应该是吓傻了。哼，她是故意的。平时日里，她甚少对我的学习指指点点，哪次出手，不是因为大事？虽然从未当面挑明过，这么多年过来，姬扬多少也看出一点端倪。奶奶并非世家出身，虽然嫁入了姬家，可是丈夫和儿子相继离世，这么多年以来，她是靠什么把持住药局总管这份肥差的，一直是一个谜。此外，为了几份药材登门造访的巫师未免也太多了些，其中好些袍色都很浅，有的拜访时身着便服，但那双巫师的眼睛可骗不了人。

　　奶奶一定知道很多事，其中大部分，都是不能跟她这个孙女说的。每当“不可言说”的事主宰她的决断的时候，她的脸都特别僵硬，只有左眼的眼球微微转动。姬扬不清楚奶奶是不是知道这件事，那一夜，奶奶又露出她“不可说”的神情，同时坚持定要隐瞒此事。

　　“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的班主任，当然，同学也不行。”至于个中缘由，无论姬扬如何追问，奶奶都维持她“不可说”的表情，不肯作答。

　　“你只要相信，奶奶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保证你能幸存，如此而已。奶奶不需要你为了争那所谓的名誉牺牲你的任何东西，你大可做一个你想做的人，拥抱那些你可以企及的事物。”奶奶劝说了姬扬很久，直到窗外的夜空转变为钴蓝色。说什么幸存，好像大祸即将临头一样。

　　姬扬眺望石窗外狭窄的夜空。深蓝的幕布上，星辰有如散落的钻石。至今她仍记得，当年点头应允的时候，星星融化在朝霞中的样子。

　　为了瞒下守护灵，奶奶开启地下室，使用了大法术，将守护灵的一部分转移到姬扬的魔宠身上。
　　如此一来，守护灵的彰显和变化便不再在姬扬身上表现出来，只要不过于靠近那几尊守护灵放大器，一般的高阶巫师都不可能看出来。术成之后，奶奶如此保证过。从此以后，行露的一部分便与姬扬连接在了一起。按照常理来说，行露早已进入普通魔宠的成年期，然而她行动跳跃，依然如同欢脱的少年。姬扬清楚这是自己的守护灵在起作用。她们共享同一个守护灵，通过同心咒，姬扬可以跨越遥远的距离感知到行露，倘若行露遭遇不测……奶奶从未提及后果如何，姬扬不敢去想，也发誓绝不让那样的情况发生。

　　姬扬钻出藏身处，迎春花硬朗的枝条划过她的后领，姬扬抚摸后颈的皮肤，当初承受巫术，皮肤如同被切开，脊柱暴露在空气中的痛楚似乎历历在目。

　　不，不要去想那些，姬扬，只要不成为白塔的棋子，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没有奶奶的荫蔽，你的状况也只会比齐光好上一点儿罢了。那个眼高于顶的傻瓜，像头冲进塔里的白牛，哪一双眼睛不盯着她，哪一副口舌，不在垂涎她的丰腴？

　　姬扬拂去肩头露水，自由呼吸着夜间的空气。那天她们被逮住之后，图书馆戒严了好一段时间，最近终于开放。领袖塔的鹰犬不再聚集在图书馆附近，践踏草坪，把每棵树脚底都浇上狗尿味，宽阔的图书馆草坪行走起来，就连沾了露水的青草都发出快活的沙沙声。一只图书馆花园内长大的飞蛾张开稚嫩的翅膀，飞向狭窗外的明月，姬扬目送它，朝影子图书馆走去。

　　脚下的道路不受他人左右多么重要，岂是档案上的几朵小红花可以比拟的。真不懂齐光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难不成到了这个年纪，她还天真地以为领袖塔里的老家伙们，会允许手下的大巫师和她的女同学纠缠在一起？到时候，她的巫师袍和她的女人当中，她只能选择其中一样。难道说，这家伙只懂得研究巫术，其实鼠目寸光，还是不负责任，根本没为两个人的未来设想过？一起参加影子班没多久，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青岚居然喜欢这种货色？

　　把拉寒鸦入会的机会让给这样的家伙，可不是你向来的作风，姬扬，你究竟怎么了？你出色的判断力去了哪里？是被接连颁布的那些红头公告吓傻了吗？我，姬扬，原来也只是苟活在领袖塔阴影下的小角色哦。

　　没了行露帮忙，姬扬找了一块石头，本打算投石问路。懊恼让她乱掷石块，有棱有角的石块砸中图书馆被路灯照亮的外墙面，弹飞出去，留下一道清浅的灰色伤痕。铜钟同时响起，姬扬愣住，举在半空的手迟迟忘了收回，直到钟声再次响起，她才分辨出警告并非出自眼前的建筑。图书馆仍在沉睡，专供女巫学徒出入的暗门缄默无声，红眼乌鸦们也在休息，夜间执勤的仓鸮并不在附近，早熟的夏虫虚弱地叫唤了两声，除此之外，夜间的图书馆花园里，只有风吹苹果树叶的声音。

　　我在干嘛？干嘛怕得发抖？被先前那几个巫师吓坏了？还是行露出事了？魔宠的可能处境让姬扬紧张起来。她立刻念咒，尝试和远方的行露取得联系。铜钟再次鸣响，这回她听得很清楚，声音从上方的高塔传来，通过中枢的扩音器，回荡在西区空荡的校园里。

　　铛——铛——铛——

　　这是什么意思？姬扬侧耳听了一会儿，铜钟摇摆着数世纪未曾挪动的老朽身躯，发出响亮而唠叨的噪音。钟声起先只是在空寂的校园内回响，一声接着一声，然后，姬扬的心脏开始响应钟声，跟着一下下紧缩，到了后来，那恼人的声响回荡在姬扬体内，一下接一下，沉重地撞击她的太阳穴。

　　“够了，适可而止吧！”休憩在花园里的鸽子被女学生粗鲁地吵醒。它们咕咕地叫着，相互推挤，从图书馆的屋檐下坠向阴沉的夜空。姬扬捂住耳朵，鸽子们扇动翅膀，从路灯苍白的光束中穿行而过，飞向白塔洞开的窄窗，闯入夜色之中，与不知哪里飞来的鸟群撞在一起。白色的翅膀纷纷坠落，下方正是明河所在。

　　死亡的血液污染明河，实打实的不祥之兆。姬扬的心脏跟着钟声怦怦地跳。她念出轻身咒，几个纵身，跳上图书馆楼顶。四层高的图书馆楼顶正好与白塔高耸的石窗平齐，夜空被烧坏了，彤云集结，紫红的闪电穿梭其间，霹雳骤然炸响，即便身处白塔之内，也听得清清楚楚。

　　有什么东西钻过来了。姬扬伸长脖子。一束巨大的探照灯光，取代明月，照亮雷云密布的夜空。它近了，更近了，夜空上仿佛行驶着马车，无数匹铁马奔腾的声响代替霹雳，那束光变得越来越显眼，从生冷的苍白，转变为煎蛋一样的金黄色。云的颜色变了，一团刺目的白光爆炸开来，姬扬闭起眼睛，但那光芒仍然不可忽视，她不得不用手遮挡。喧哗声四面八方都是，有的相聚遥远，有的有的似乎就在花园外。钟声仍然在响，这会儿听起来就像隔壁的闹钟那样无关紧要。姬扬试探着睁开眼，一道鲜红的，浓烟滚滚的伤痕横亘在夜空中，伤痕的正前方，一团巨大的火球正熊熊燃烧，拖着笔直的焰尾，飞向天的另一边。

　　那是什么？姬扬透过指缝，眺望燃烧的巨大火球。吹入塔内的风热得不可思议，裹挟着显而易见的焚烧的气味。不管它是什么，它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法源乡的四季，水土，风雨全由神龙之力掌控，绝不会出现这样的异象。

　　姬扬垂下双臂，踮起脚，贪婪地呼吸风里天空被焚的气味。一艘明亮的白舟冲入视野，它自白塔上方而来，划出一道下坠的弧线之后，短暂地消失在视野里，而后急速上升，飞向天空中滚滚燃烧的火球，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白蛾身后，它的同类组成一个“人”字，朝向天空血色的伤痕，拖着一般无二的纯白长尾，笔直地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