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歌》醉鲸

1、第1章 白露广场

　　今年开学的时间跟以往一样，春天却来得比记忆中任何一年都要晚。寒鸦站在白露广场上，独自发着抖。风完全是冬天的感觉，又湿又冷的手指伸进她的学徒长袍底下，不怀好意地搓揉她干燥皲裂的小腿皮肤。给学徒们设计服装的白袍子肯定没考虑过，被准许踏上明河吊桥，站在白露广场上聆听缄默姐们教诲的女学生中，还有袜子破洞，穿不起保暖绒裤的。入学之前，幻想中的学徒长袍漂亮，优雅，干净，散发着好闻的薰衣草味道，颜色也是龙尾沟绝对见不着的尊贵的紫红色。随着学习年限的增加，其中一些幸运儿得以让她们的袍子褪去色彩，转变为睿智，从容的纯白色，最重要的是，白袍子可以让任何人都拥有一块位于巫园的土地，以及一份来自白塔的体面差事。到那时候，寒鸦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她愿意，餐餐都会有肉吃，午餐过后，甚至有助手切好的水果，摆放在雕花的水晶盘中，供她独个儿享用。

　　寒鸦吞了一口口水。去他妈的狗屁袍子吧，紫色看着漂亮，结果一洗就掉色，反倒不如天然棉麻。同学之中，就算还有个别不是巫园出身的，一学期换两身新袍子也不是难事。哈，整个白塔之中，只有寒鸦这家伙，套着一身褪色的袍子，哆哆嗦嗦站在队伍的第一排，供大家取笑玩乐。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又黑又瘦，就算在第一排的同学之中，也是最矮的一个呢？

　　寒鸦抿嘴，望向主席台后高耸入云的白塔，不让眼眶里热乎乎的玩意儿流下来。身着深灰长袍，腰带上系有铜哨的缄默姐妹一副所有人都欠了她三百大洋的样子，背着手从队伍的最前排经过。她非难的眼神扫过寒鸦褪色的棉袍，寒鸦绷紧脸皮，藏在帆布鞋里的脚趾不安扭动，好怕被姐妹发现自己的鞋袜也破了。

　　“哼。”缄默姐妹发出责难的冷哼，幸好是对寒鸦身后的人——那代表着全班四分之一的人，她们之中，谁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招惹了缄默姐妹？寒鸦不敢回头看，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直勾勾地望向主席台，作出专心不二的样子。

　　寒风吹散音螺的声音，接受表彰的同学转过身，一个接一个，走向主席台左侧的阶梯。十二巫的汉白玉塑像伫立在行道树下，空洞地遥望自己的继任者。广场上的所有人之中，如果真有一个能登上白袍之巅，那一定是齐光。谁不这么觉得呢？寒鸦偷偷踮脚，眺望齐光走下主席台的背影。同样的紫红长袍，套在她身上，偏偏像是量身订做的一般。她身体修长，肩膀与长袍完美地贴合在一起，年轻的腰部曲线十分惹人注目。青春是女巫的专利。寒鸦紧盯着齐光，完全没留意到缄默姐妹什么时候走远的。天之骄子。齐光的腿藏在袍摆底下，走下台阶的样子也比别人潇洒。她一定不知道，龙尾沟外的码头上，跟她一般年纪的女子，好多已经生下两个孩子，腰粗得像水桶，吼叫起来比缄默姐妹还要吓人。

　　“下面的消息，让我很羞愧。”音螺骤然发出刺耳的噪音，成功吸引了寒鸦的注意力。训诫处主任苏芳推了推她的玳瑁圆框眼镜，握着皮鞭的手垂在她杏黄的浅色长袍前，与寻常时候一样，优雅从容。“你们所有人也应该羞愧——”音螺再次尖叫。这次绝对是苏芳主任尖细的嗓音引发的。寒鸦暗叹，再次瞥向主席台边的时候，最后一位受表彰的二年级学徒也不见了踪影。也许她们躲到十二巫雕像后面去了吧，趁机活动腿脚，搓搓冻得麻木的手，不管哪样，总好过杵在这里挨训，尤其是站在头排，迎接主任尖细嗓音的正面冲击。十二巫雕像后挤了两排老梨树，今年没有一株有开花的迹象，梨树们密密麻麻的黝黑手臂扭曲着指向主席台，左右摇晃，表示抗议。

　　“跟姐妹们坦白，寒假期间，你都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苏芳抽出她的戒尺，啪地拍在自己的手掌上。寒鸦瞥见右手边的朱丹丹瑟缩了一下。呵，生在巫园里的大小姐。寒鸦撇嘴。渔获出了差错，除了挨老板的鞭子，渔民们还得挨饿哩。当然，寒鸦不同情那些浑身腥臊的家伙，一点也不。

　　跪在主席台上的一定也是一位小姐，出身在巫园那种小姐。父母都有体面的工作，或许祖上还是位鼎鼎有名的巫师。瞧她的紫袍子，寒鸦敢打赌，把袖口翻过来，里面一定偷偷刺了绣。监察兄弟会每天都盯着女巫们，确保她们除了双手，脖子，脸皮以外的部分都好好藏进了袍子里，也要求所有人务必保持朴素的作风。然而双十之年的女孩子嘛，反正进入白塔之后，寒鸦学到的第一课就是装作看不见女孩子们领口和袖口内侧的刺绣花边，以及她们涂了鲜亮油彩的脚指甲。否则的话，哪怕贴着墙根行走，也会被某个毫无恶意的水球法术击中，或是揭开被子，发现几条肥壮的夹竹桃天蛾正扭作一团，将被窝占为己有。

　　走着瞧吧，巫园的小姐和内墙外出生的泥腿子，看看是谁笑到最后。寒鸦大方地仰起头。苏芳主任命令跪在汉白玉主席台上的巫师小姐抬高两只手掌。老实讲，她咬牙切齿挥舞戒尺的样子，其实比那把三尺长的黑铁木戒尺更加吓人。然而小姐毕竟没尝过多少皮肉的苦楚，也从未丧失过尊严，眼下这两桩倒霉事凑在一起，让她发出垂死的猪仔一样的凄厉叫声。戒尺没有因为她的惨叫稍有迟滞，打过十下之后，苏芳主任将戒尺交给缄默姐妹行刑，自己则取下话筒，背起她最为拿手的学徒行为准则。

　　“所有巫师学徒，严禁佩戴手链，项链，戒指等一切首饰。”

　　“女巫师，包括学徒，穿着必须大方，典雅。严禁私自裁剪巫师长袍，给长袍染色，刺绣等其他有损巫师形象的行为。”

　　“严禁在回声长廊内喧哗，奔跑，打闹；严禁晚钟后逗留塔内，早钟前逗留巫园。”

　　“严禁——和男巫师发展不正当男女关系——”

　　如此措辞，仿佛巫师学徒之间存在什么正当的男女关系一样。有时候寒鸦真的很想知道，女巫们学习的西塔与男巫们所在的东塔之间明明有两道回声长廊隔开，他们究竟是怎么搅和到一起去的。难道跟去年暑假的那一对一样，都躲在中庭花园的灌木丛里滚来滚去吗？

　　作为第一个从龙尾沟走进白塔的人，寒鸦担心的事有很多，只有和男巫师的不当关系绝对不在其中。哼，那些个吃饱喝足，从不担忧下学期学费和褪色袍子的家伙可不一样呢。缄默姐妹们忽然间调转方向，冲进学生纵队中。寒鸦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们怒气冲冲的脸。这位姐妹挤在一起的鱼尾纹里充满了故事，她的眼睛里倒映出了谁的影子？被她盯上的家伙是不是跟等待期中排名的寒鸦一样，紧张得抠烂了手指呢？

　　背后传来惊叫，嗓音足够年轻，不属于任何一位缄默姐妹。她哭了起来，想要甩开姐妹的手，却被咒语牢牢束缚住。“我什么都没干！”她哭喊道，“我只是和他分享了《前世之书》，伟大的十二巫遗作，绝对不在禁书之列！”“你那些理由，到训诫塔里说给墙壁听吧！”两个人抓扯起来，女学生的哭喊和尖叫惹来几记响亮的耳光。用余光确认头排的同学都在往后看之后，寒鸦也转过身子。跪倒在地上的是柳霏霏，扇她的则是风纪组长风如羲。优越的家境给了风如羲优越的胸脯和肩背，站在两班的纵队之间就是一堵活生生的墙，但人家好歹出身名门，脸蛋漂亮，发色浅，皮肤白皙，浑身的肉也很识趣地不往脖子以上长。而柳霏霏的脸皮显然不如风如羲的肥肉识趣。强壮如风如羲，还是被一巴掌抽倒柳霏霏这活累得够呛。她把颤抖的手藏到屁股后面，大胸脯在紫红袍子下一起一伏，看着比寒假前还要壮观些。

　　“三班之耻！我们不会姑息你，本周之内，三班一定要肃清作风！”风如羲说话斩钉截铁，恨不能把牙齿咬碎，跟缄默姐妹们表达她的决心。刚刚还乱说乱叫的柳霏霏捂着被抽的脸颊嘤嘤哭泣，缄默姐妹趁机上前，用胶条封住她的嘴，拖死猪一样把她拖向队伍末尾。好几个女生将她视作瘟疫，扭着身子躲向一旁。偏巧这时候，齐光走向她自己的位置，堵在缄默姐妹拖猪仔的唯一通路上。她的臂弯里还夹着刚才主席台上领到的奖品，一本两掌宽的厚牛皮笔记本，搭配时髦的皮搭扣，中间印有两个烫金的大字“感恩”。

　　齐光的眉毛皱了起来，寒鸦第一次意识到，她们的班长不仅白净高挑，皱起眉毛来也比别人好看。要出事，要出事。寒鸦捂住嘴，免得自己万一作出什么不应该的表情，被人瞧见，落下把柄。齐光盯着缄默姐妹，完全没有要让开的意思，缄默姐妹呢，从来只有她们挡住别人的道路，哪里会想到二年级三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敢触她们的霉头。眼看两人就要撞到一起，齐光动了动嘴唇，她的好朋友，从一年级开始就跟她形影不离的青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踮起脚捂住她的嘴，不由分说把她扯回队伍里，正好撞到后排的姬扬。“挺有劲儿啊，小宝贝儿。”姬扬笑嘻嘻，隔着半个队伍，她浅栗色的卷曲短发依然很显眼。齐光转过身，她比姬扬更高，完全遮盖了后者的面容。青岚本来挤在齐光身边，缄默姐妹的视线让她退缩。她挤进齐光和姬扬之间，其他学生同样惧怕缄默姐妹，忙着检查前排同学的后脑勺，只有姬扬，露出半张笑眯眯的脸，乍一看居然像在看寒鸦。

　　寒鸦啊寒鸦，长得不好看，想得倒挺美嘛。缄默姐妹凌厉的一瞥让寒鸦缩回脖子，害她跟正在前排巡逻的另一位姐妹对上视线。这位姐妹的袍子更灰更深，鹰钩鼻子的影子遮住她小眼睛里的光芒，一看就不好惹，还好她看寒鸦的眼神和其他老师并没有不同。当然了，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寒鸦。哪位出身巫园的大小姐会有你这么一身晒得发红的皮肤呢，还有你那乌黑的，注定穿不上雪白袍子的直发。哼，在我通过考试以前，你们也一定觉得我这种龙尾沟的泥腿子，注定无缘你们高贵的白塔吧。

　　寒鸦挺起干瘪的胸脯，为自己打气。鹰钩鼻姐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背起手继续向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柳霏霏挣扎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到。缄默姐妹甚至没有训斥齐光，风如羲摇晃她肥壮的身子，沿着班级纵队之间的狭长空隙，踱着沉重的步子，不时碰到别人的手臂或肩膀。

　　旋风再次刮起来，拉扯学生们的袍摆，呜呜地拂动老梨树们稀疏发黄的头发。主席台上的女生完全跪倒了，她的两只手全都红肿流血。苏芳主任收回她的戒尺，横握在手中，睥睨着台下紫红色的队伍方阵。朝阳在她背后渐渐升高，越过十二巫月牙色的肩膀，照亮视线尽头，笔直耸入云霄的白色圆塔。铜钟的声音悠长浑厚，一声接着一声，将主席台上低声的抽泣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