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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七十八 穆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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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关城楼上
春冬季节交替之际,是淮水以南一年之中最干燥的时候,冬日的积雪都已融化殆尽,春雨却尚未光临。大地光秃秃的一片,农民没盼到播种的好时节,也只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黄土片片裂开口,随着并不柔和、反而十分粗暴的春风一同卷上天空。
三军主帅穆以安身披铠甲,手上握着那一杆名叫“银霜”的银枪,腰间绑着母亲秦榛留下来的佩剑,遥望远方被黄沙朦胧了的军营。
那是北燕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在楼关几十里开外的地方扎好了营地。
钱方进站在穆以安的身旁,面色十分的愤怒,喘着粗气道:“大帅!我去将那些人的舌头拔了来祭酒!”
诚然,楼关城墙脚下并不是十分安静。
数十个北燕士兵站在穆以安的脚下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声音还不小,一声一声地叫嚣着。
“臭娘们!”
“娇滴滴的打什么仗!跟爷爷回去、带你吃香喝辣去!”
“小娘子快跟哥哥回去吧!哥哥们好生疼疼你!”
如此这般已算不错,还有更多令人难以入耳的。
楼关城墙之上站着的许多站岗士兵人人脸色都不好看,手臂上青筋蹦起,也是恨不得同钱方进一道去将楼下之人的舌头拔了塞进他们自己的嘴里!
人人都在用穆以安的女儿身说话。
人人也只能用穆以安的女儿身叫嚣。
可凭什么?
穆以安一手扣在了钱方进的肩膀上,道:“别激动老钱,都骂了几天了,随他们去。”
钱方进急了:“将军!”
穆以安耸耸肩膀,表示自己根本不介意。
她施施然正准备转身回去仔细研究研究战术,只听见底下那群不要命的狗贼们谁突然高声喊了一句,碰巧进了穆以安的耳:
“臭娘们!等老子们破了你的城,把你们那千娇百媚的女皇帝也给抬回去给兄弟们快活快活!啊哈哈哈哈!”
钱方进直接拔开了剑鞘:“大胆!”
却谁都没有想到,穆以安比他速度还要快!
正准备离开的穆大帅听到了这话之后几乎是立刻冲到了城墙边,从自己身旁的士兵手上夺过了弓箭,眸中寒光闪烁凛然!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而去,白色羽箭只剩残影。
叫嚣的那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从马背上结结实实地射到了地上——!
那一根轻巧的羽箭精准地直接刺穿了他的喉咙,势不可挡,裹挟着千万力量与愤怒,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掀了下去之后又稳稳当当地钉在了大地黄沙之中!
那人来不及收回思绪,就已经被一箭毙命了!
鲜血从他的喉管汹涌喷出,弥漫了整片大地——
“啊——!箭!”
“是、是穆以安、是她!”
在那人身旁围着的所有人都被同伴突然的死亡吓得腿都软了!只觉得那鲜血似乎已经溅到了他们自己的脸上,铁锈味充盈着他们的鼻孔!
“快跑!快跑!”
“驾——!”
几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回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钱方进愣愣地看着突然怒气冲天的穆以安,道:“大帅……”
他竟不知道,穆以安的箭法竟然那么准?!
身旁穆以安的一个亲兵看到钱方进错愕的表情,笑着解释道:“钱将军还不知道呢?咱们大帅箭法那可是一流的啊!九岁掌弓,十五岁骑射之时就未有失手过!在泸县的时候,还直接给那邬兰图老贼当心口就是一箭中伤!”
穆以安将弓箭塞回到他的怀中,平淡地道:“你也就仗着陆骁现在还在养病,将我牛皮都吹上天去了。”
亲兵陪笑道:“末将这是说实话!”
穆以安戳了他脑袋一下,转身继续走下城楼。
钱方进赶忙跟了上去,道:“将军……您不刚还在说,随他们去的吗?”
穆以安:“……”
她脚下一个踉跄,身形抖了两抖。
穆以安:“骂、骂我能跟骂陛下一样吗?啊!他们去骂太上皇我都不介意,但不能骂真龙天子啊!你说说,这是不是遭天谴的放嘴炮嘛!本大帅这是大发慈悲帮他们解脱!不用谢。”
钱方进忍不住看了一眼城楼下已经一动不动的尸体。
真·解脱
他还是愁眉不展:“可大帅,这么着是不是算咱们先动手了?”
穆以安缓步走下城楼,道:“不会,慕容景这是故意来挑衅的,这几个人是生是死他根本不在乎。若真的就因为本帅杀了一个人就兴师动众地上门直接跟我撕破脸,那就不是慕容景了。”
“哦?”
穆以安冷笑一声:“那老家伙,他自己的脸皮比什么都重要。可比咱们太上皇懂事多了。”
钱方进颔首。
穆以安接连两次对当今太上皇发表了大不敬的言论,可军中上上下下没人敢出来呵斥她一声。如今的楼关,除了原本就留守的人之外,一部分是穆以宁当时带来的人,一部分是被穆以晨撤回来的淮水东营残部,还有一部分是穆以安从京畿防备营彻底抽调过来的。一边一个监军算起来的话,整个楼关谁都扯不清楚,穆以安干脆一道折子递给了戚含章,当今陛下大手一挥,召回了四个比麻线还乱的监军们,说是另外找人过去做穆以安的监军,至于什么时候嘛……陛下没说,只是说任务重大、须仔细思量。
说白了就是,不打算给穆以安找个添乱的。
没了朝廷的管束,这帮人再仔仔细细摸过一遍之后,发现基本上多少都是跟穆家撇不清关系的人。
穆国公、穆以晨的相继离世,穆以宁重伤残疾,穆家元气大伤。
可百年军中威望根基尚存,对于穆家的信仰尚未熄灭。
就在这个时候,穆家小女儿穆以安挂帅出征,更是为这群效忠穆家、效忠大殷的将士们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女儿身?年纪轻轻?在他们眼中,这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穆以安身上有着穆家人所有的气质,她不仅仅是她,她更是穆家,大殷的将门世家、战神之后!
而之于穆家之罹难,这有那些真正在战场上流过鲜血、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最有发言的资格。
所有人都默默无声地接受了穆以安对于太上皇和他的朝臣的不信任,甚至更有激愤者,曾经在穆以安刚到楼关的时候就为她献上了黄袍,请她起兵造反。
穆以安当时冷静地将那一卷黄袍直接扔进了火堆,问他:“你忠于谁?”
“忠于大帅、忠于穆家、忠于大殷!”那人答得铿锵有力。
“若无大殷,何来穆家?何来大帅?”
“可若无穆家,又何来大殷?”那人咬牙,“末将将死之时,若非穆大将军拼死带我等撤回楼关,便已无性命!”
穆以安道:“那你可知道,穆家忠于谁?”
“……”
“穆家忠于陛下,忠于百姓,忠于我大殷河山!”
“大帅……”
“如今的陛下绝非是草菅人命、贪图享乐,相反,她是我此生见过最镇静从容、有勇有谋之人!”穆以安道,“我穆以安忠于陛下,信她能为我大殷带来安乐,能为我穆家报这血海深仇!
“你忠于穆家,穆家忠于陛下。你,亦忠于陛下!”
穆以安走到城楼之下,正好看见巧叔正步履蹒跚地跟着几个士兵一起搬运一个二个的木箱子,看起来箱子中的东西份量不轻,一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搬得满头是汗,更遑论巧叔这么个上了年纪的?!他正奋力将一个箱子向上抬,想要帮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伙子的忙。
穆以安立刻喊道:“老钱!”
两人冲了上去,钱方进上去帮着小兵将那箱子暂时放下来休息一会儿,穆以安则扶着巧叔,焦急地道:“老头!你不知道自己多大了吗?还在这儿逞力气!”
巧叔不服气地瞪她,因为方才过度用力,导致整张脸白得吓人,却还是鼓着道:“臭丫头!我多大啊?!”
穆以安哭笑不得:“得了吧……还跟我犟什么呢!”
巧叔指着那一箱箱的东西,怒道:“若不是你这小丫头,我老头子至于那么累?!自己看看、自己看看!”他指着自己的脑袋,给穆以安展示一片锃亮的镜子是什么样子的,“老夫我为你掉了多少头发了!”
穆以安深知人越老越像小孩子,只能哄着,于是放软了声音,奶声奶气地道:“呀!巧叔最厉害了!”
哪知道巧叔不吃这套,怒道:“滚犊子!”
穆以安:“……”
穆大帅表示自己已经今非昔比,需要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严,于是凑上去看着那些箱子,疑惑的问道:“您老都搬了些什么东西过来啊?”
巧叔用自己短半截的袖子擦着头上的汗,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之后才缓缓道:
“你自己做的……忘了?你还给它取了个名儿呢!”
“我做的?”穆以安一点儿印象都没了。
巧叔气急败坏:“还老贵老贵的!叫那什么——!”
两人名字都在嘴边,却一个都想不出来,一个张得比一个圆,“哦哦”得喊着,愣是半天没想起来。突然,灵光乍现,两人异口同声——
“粪球!”巧叔道。
“黑石!”穆以安道。
钱方进:“……我觉得巧叔说的对,确实像是大帅您能取出来的名字!”
巧叔:“看吧!二比一我赢了!”
穆以安起得直跺脚:“黑石!黑石!是黑石啊!”
确实,漆黑的一坨,谁都看不出想什么,偶尔还会抖落下来一些灰黑色的火药,让穆以轩在“粪球”和“羊粪蛋”这两个名字之间纠结了好久,最后还是觉得小妹好歹是跟着自己和高羽琛念过两三日书的,当取不出“羊粪蛋”那么朴实而有技术含量的词藻,于是就还是拍板叫了“粪球”。
不过此刻,穆以轩可真的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应付穆以安那八个人都拽不回来的取名小技巧了。
他此刻还扮作柔弱书生,立在摄政王拓跋措的书房里,捧着自己的暖炉,冷冷淡淡地喊了一声:“摄政王殿下。”
拓跋措已经绕着他走了很多圈,穆以轩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打量自己一些什么,只是那眼神让穆以轩很不舒服。
拓跋措听他开了口,才缓缓地停下了脚步,拍了拍手,三四个小厮就已经抬着几个托盘进来了,没个托盘上面都整整齐齐地放好了红色的礼服和金色的羽冠!
都是清一色的婚服?!
穆以轩的脸色变了。
只看拓跋措兴致盎然地走到那每一件婚服面前仔细打量,声音不高不低:“傅年死了之后,钦天监算是没那么忙了,小皇帝说了,近日喜事不多,只盼咱们摄政王府上面能出点喜庆的事情,大家也好热闹热闹!”
“……”
“本王想着,难得小皇帝没作妖了。春天也到了,穆轩,你同瑶儿的婚事也能提上日程了吧?”
穆以轩心中一紧。
穆轩,是他在北燕的化名。
他吞了口唾沫,自己向来不喜多说话,只是道:“草民,配不上郡主。”
拓跋措摩挲婚服的手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道:“哦?”他转过身来,一双鹰眸紧锁在穆以轩的身上,略有些好奇地问道:“不是上次回去的时候,已经解除了婚约了吗?”
“人未解。”穆以轩冷淡地道。
拓跋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婚服抛开,十分无所谓地又摆手让小厮们下去,然后握住穆以轩的肩膀哈哈笑道:“无妨、无妨!”
穆以轩略有些错愕。
往常的拓跋措,是不会如此亲昵地对待他。总是派人监视他、更是对他百般忌惮。
只觉得拓跋措缓缓贴近了穆以轩的脸,在他耳边慢慢地吐气说话,仿佛一条毒蛇在他脸旁肆无忌惮地吞吐着蛇信:
“小皇帝不爱收拾,总喜欢在我身边落下些东西。你别担心,王府干干净净的了,不会打扰你们成亲的了!”
穆以轩心下一沉,瞬间就明白了拓跋措的话中话。
傅年大人揭发拓跋措的事情,实际上是他暗中筹谋的。
事出紧急,当时主要为了能让拓跋措分神,无暇顾及淮水一带的战事,借此能给穆家一些喘息的机会。穆以轩做事向来缜密,不过在北燕小皇帝那里缺了一环。
北燕的小皇帝……简直就是被拓跋措吓大的可怜孩子。
傅年出事之后,自己先吓得大病一场,终日梦呓不止。怕是现在,也是多多少少将穆以轩自己也捅到了拓跋措跟前了吧……
穆以轩此刻脑子飞速运转着,只听见拓跋措又继续地道:
“近日啊,咱们皇城消息可来的不少。瑶儿说你不爱出门、也不好听这些事情,可我想着,你怎么也算是个南殷人,南殷发生的一些大变故,你还是得知道一二的。”
穆以轩依然没说话,他知道,拓跋措在观察他的每一个表情。
半晌之后,拓跋措才低声道:
“穆瀚死了之后,穆以晨也死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