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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二章 ...


  •   日暮之后,吃过晚饭,担担还在睡觉,孟夜来没有吵醒她,留了纸条,便与小白两人一道前去城隍庙。

      一路上只听见小白腕上的锁链轻轻晃动,发出只有幽魂才能听到的当啷声。

      这当啷声莫名有几分寒削肃杀之气,孟夜来于是道:“小白,你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他刚进铺子时她便觉察到了。除了吃饭时多说了几句话,便只埋头苦吃。

      小白踢了一脚路边的积雪,不响。

      少女柔声道:“怎么啦?”

      少年人的心事是憋不住的,须臾,他怏怏不乐道:“老吕说,鬼王大人几日前传令来,追查雪女之事转给他们接手,令我别再管这事。”

      “这……”一时之间,孟夜来还真不知道怎么接话。这属于职场问题范畴,她是一点经验没有。

      她只好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谢琅他也没和我提起过。不过不管如何,我相信都有他的缘由。”

      转而认真地道:“我猜,也许是你前些日子太过辛苦,去了南境大战五通,回来又各处巡视,不曾休息,谢琅没准是想让你在年关休息一阵。”

      小白将信将疑,愁闷大减,“真的吗?鬼王大人是这么想吗?”

      少女道:“他是不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案子总是办不完的。你瞧,这样休息休息,跟着我吃吃喝喝,来年再战,有什么不好?”

      她说得诚恳,小白已从将信将疑,变成深信不疑,一脸“办了几百年的案子我享受享受怎么了”的表情,喜上眉梢道:“我就说,老吕怎么比得过我?罢了,反正我已经把查到的眉目全数转给他了。剩下的便看他本事。”

      孟夜来问道:“可有什么眉目了?”

      小白正色道:“雪女阴魂虽消散了,但阴司循着她的气息找去,发现她所到之处虽多,但却在两种地方停留的时间特别久。”

      “什么地方?”

      小白肃然道:“废弃的庙宇和道观。”

      孟夜来吃惊道:“这么嚣张?”

      虽是已被废弃的庙宇道观,但毕竟受香火熏陶,余威尚存,寻常的小鬼儿路过也要避一避。专挑庙宇道观现身,可见这妖鬼当真没把寻常修士放在眼里。

      有如此神通,从前他们把雪女背后那妖鬼叫作“同伙”,确乎不太尊重。那妖鬼,应当是雪女的主人才是。

      少年的圆脸上一层薄霜,小辫子上的彩珠轻碰,说道:“雪女跟合欢宫那小女修所说的话也许不假,她那‘主人’的本事的确不小,当真是受贡香火的邪仙也不一定。我在阴司这么久,也是头一回见,邪门。”

      孟夜来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插口道:“你怎么会来北境阴司的?”

      小白一怔,摇头道:“不记得了。从前的事情,全都想不起来了。从我记得开始,就一直跟着鬼王大人。”

      “以前努力想过,但就是怎么样也想不起来。后来我去问鬼王大人,他说人活得太久,就会忘记从前的事情。人死了太久,也是一样的。”

      听到这句,孟夜来心中一软,摸摸小白的脑袋,没有说话。

      小白搔搔脑袋,“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拌嘴惯了,她突然这么温柔,真不习惯。

      二人快到城隍庙门前,忽听有鬼粗声粗气喝道:“呔,那边的,你们几个,干嘛的!”

      孟夜来眼神越过小白,看见城隍庙前来接迎他们的夜叉鬼赤雄喝住了几团孤魂野鬼。

      腊月的城隍庙门口,有零零星星的飘荡魂火,簇簇聚拢,跃跃而动,像是抱在一起取暖似的。

      其实幽魂对人间季节的冷暖已无知觉,只是马上要到凛冬季节,外面放的野焰口稀少,加之人间合家团聚气氛渐浓,这些孤零零的幽魂才摸到城隍庙门前。

      夜叉鬼喝道:“严打时期,阴司敕令,严禁在道观寺庙门口聚集,你们几个不知道吗?”

      那几团幽魂听到这话,如临大敌,无头苍蝇般,咻咻乱飞,惶惶然想要飘走,又不知能去哪里。

      小白手中锁链当啷轻响,朝那几团幽魂道:“最近有谋人害命的妖鬼在这些地方出没,你们若是没头脑地闯进去,先害的就是你们了,所以不许你们在这些地方聚集,一是保护你们自己,二是免伤了无辜。明白么?”

      少年说话时不复嬉笑神色,语气平和,真有几分勾魂使的样子。

      那几团幽魂不住上下跃动,像是在点头,嘤嘤呜呜,好像在说话。

      孟夜来问道:“它们说了什么?”

      赤雄道:“它们说它们是从外地来的,只听说这里有人会放焰口,不知有这敕令,马上就离开。”

      “等等。”
      孟夜来喊住它们。她从含灵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是她预备充饥的宵夜。她把油纸包并着一把香烛一起递给赤雄,“我请这几位小朋友吃一顿。”

      见孟夜来从芥子袋里掏出吃食,小白不吃惊。

      但见她还从另外一个芥子袋里掏出一把红纸裹好的香烛来,小白和赤雄不由都震惊了一下,“你还恰好带着香烛?”

      少女笑了一下,抱着“干一行,爱一行”的觉悟,说:“不是恰好,平时一直备着的,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小白和赤雄忽然都反应过来,心中有点感动。她是生人,自己不用香烟,这些东西都是为他们准备的。

      那边赤雄将吃食和香烛拿过去,那几团幽魂嘤嘤细语,想是道谢。

      片刻后,赤雄浓眉一竖,却道:“什么,你们还想要?哪有那么多给你们吃,外地鬼也不能这么贪得无厌啊!……家里鬼多、你们家里鬼多……全家都是幽魂,这么惨吗?”

      那几团小幽魂不敢来缠被小白守着的孟夜来,只绕着赤雄上下翻飞。

      这夜叉鬼样子看着粗豪丑陋,其实也心软,拗不过它们,只好向孟夜来求道:“女修大人,这几个小幽魂说它们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家里还有百十个兄弟姊妹,全都饿着肚子,所以想问您是否还有多余的祭品……”

      说到后来,赤雄也觉得那几团小幽魂莫不是在骗人,谁家妇人能生百十个孩子的?

      孟夜来却已经将含灵袋中剩下的全部吃食拿出来,说:“香烛没有多余的。这些吃食你给它们拿去就是。”

      那群幽魂在空中飞舞,像小孩子在手舞足蹈一般,兜了足足十圈,才衔着香气离去。

      赤雄感慨道:“它们说,您是大好人,您的大恩大德,必定相报。”

      一点举手之劳而已,孟夜来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拉上小白,“走,陪我去厉城办正事。”

      ·

      在厉城,画皮鬼的妆楼很是惹鬼瞩目。

      不仅是因为它高,还因为妆楼阑干上晾着的一张张人皮脸孔。

      墨迹未干时,当真是眼波欲流,眉目横斜,好不吓人。

      那些还未点睛的苍白面孔也就罢了。

      那些已经画了眼睛的面孔是最吓人的,有幽魂经过,那眼珠子便随着路过鬼的行动乱转,几百双眼睛齐齐盯着一处,绿鬓红妆,咯咯娇笑,花枝乱颤,仿佛活了一般。

      人人都说这妆楼主人画皮鬼沈三娘乃是一只天生鬼。

      她是天生的鬼怪,却不爱和幽魂们玩,只爱混迹人间,偏又生性风流,惹书生落泪,叫名伶悲泣。

      那些男子被画皮鬼辜负,便写了许多故事将她涂作勾魂的妖精,吃人的鬼祟。

      这些故事传着传着,出口转内销,连鬼众们都觉得她性情古怪,作恶多端。

      就像普通人不愿和名声不好的坏人打交道,普通鬼也不会想和名声不好的坏鬼打交道。所以在厉城之中,画皮鬼虽然名声响亮,妆楼气派,可却连幽魂也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

      今日妆楼却来了客人。

      上了妆楼,孟夜来扬声叫道:“三娘,我来取东西了。”

      过了半晌,屋中依旧寂然无声。

      小白纳闷,“这鬼在吗?”

      孟夜来道:“矮鬼说它已经亲手帮我把取东西的纸无常送到了呀。”

      这妆楼中无灯无烛,黑黢黢的,目力所及,只能看见眼前半步。孟夜来朗声又道:“三娘。”

      倏忽之间,蹭的一声,几盏豆亮油灯齐齐亮起。

      火光映照之下,幽深珠帘之后的墙上依稀照出一个老妇的佝偻身形。

      一张长桌前,这老妇正弓着背,低着头,好似在缝补些什么东西。

      虽听得有人进来,老妇却不抬头,兀自缝补,冷冷道:“我家主人不在。说好酉时来取,怎么这么早到?再等等,没做完。”

      厉城中的幽魂哪一个敢这样对勾魂使讲话?

      小白闻言,不耐烦,正要开口,孟夜来按住他,对那老妇笑道:“婆婆,不着急。我们便在外面等便是。这事的确急不来,您慢慢来。”

      小白虽和画皮鬼打过交道,但不多,最近一次还是在城隍庙斗妖道时,在纸无常的传影中打过一次照面而已。他也是第一次上这妆楼,竟不知沈三娘还有老仆。

      小白朝里面努努嘴,莫名其妙道:“你问画皮鬼订做什么了?”

      孟夜来不答,却问他:“上次百里被贺松割喉,后来他生魂穿的那副空壳是谁做的?”

      “是我们阴司——噢,”小白恍然大悟,指指里面,“是阴司委托画皮鬼做的。你也要做空壳子么,给谁?”

      孟夜来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等一下你就知道。”又附耳过来,道:“小白,我还得谢谢你,没有你,这事不成。”

      小白疑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七日前,孟夜来上门来,画皮鬼听闻她说数日之内便要个幽魂空壳,一口回绝。

      孟夜来扔下一袋冥钱,画皮鬼不所动摇。幸而孟夜来早有预料,又缓缓放下一样事物,画皮鬼这下眼放绿光,按耐不住,不得不答应了。

      小白奇道:“什么事物?”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孟夜来低声道:“你不是给了我一袋子宝物吗,都是女孩子的首饰之类,我便挑了一面看起来很华丽的镜子送给画皮鬼。原本只是想试一下,没想到她一看见那古镜,便很是喜欢的样子,立即答应了下来。”

      小白本也不在乎什么所谓的宝物,既然能帮到别人,他也高兴,昂首道:“那当然,我送你的东西,自然都是好东西!”

      古镜送画皮鬼,亏她能想得到——这就好比佳谱送琴师,宝马送将军,名剑送剑客,出手就志在必得。

      两人说了一阵话,小白左右看看,颇不满:“那老婆子是什么人?沈三娘人呢,也不出来招待我们。”

      孟夜来在乖乖地等,却也没闲着。

      她走到阑干边,弯着腰,细细看那些晾晒着的人皮面孔。

      她这才发现,不仅是阑干上,妆奁里、绣凳上、柜橱旁,到处散落的都是这些画完没画完的面孔。

      画皮鬼就像是个狂放不羁又异常暴躁的艺术家,灵感来了,便铺铺陈陈摊开画纸挥洒笔墨,没了兴致,又把画了一半的作品随随便便扔到一边,再也不管。

      昏暗的室内,那些脸孔呲牙咧嘴地笑着,眼仁儿漆黑,眼白却闪闪发亮,颇为诡异。

      小白固然绝不可能害怕这些小玩意儿,但看见绿裙少女神情专注,若有所思,浑然半点不见害怕神色,不由说道:“孟阿拂,你还凑得这么近……你到底是不是生人,看见这些邪门东西真的不会害怕吗……”

      孟夜来头也没抬,“我认识的邪门东西里,你算个大的,你看我害怕你吗?”

      小白:“……”

      那老妇阴恻恻的冷笑声从身后传来,“孟姑娘,你胆子真大。还没谁敢跟我的孩儿们这样对视的。”

      话毕,身后哗啦一声,珠帘撩开,孟夜来转身,小白却先呼出声:“贺医女,你怎么在这里!”

      那穿着麻衣的医女姗姗走过来,微微一福,柔声道:“女修姑娘,勾魂使大人。”

      孟夜来盯着眼前的医女,绕着她走了两圈,看了好一阵子,感叹道:“像,真像!画皮二字,名不虚传!”

      小白扭头:“啊,她不是贺医女吗?”

      孟夜来失笑道:“小白,你想想贺医女怎么能进厉城呢?”

      眼前的“医女”低头一笑,伸手往颈上一揭,一个老婆子颤巍巍地从“医女”的身体退出来。

      而那“医女”的空壳,顿时像被抽走了魂灵,双目全白,立在原地,木呆呆的,一动不动。

      小白终于明白了,孟夜来巴巴地忙活好几天,原来是为给贺雪若定做附身的空壳。

      贺雪若的脸是画皮鬼修复的,还有谁会比画皮鬼更合适做这空壳?

      小白叹了一口气,心想孟夜来做朋友做到这份儿上,真是没话可说。

      但转念一想,幽魂附身的空壳又不是做好就能用的。否则画皮鬼岂不是只要坐镇妆楼,每日埋头苦做,便能坐拥千万阴兵?

      一具空壳子,需得以至纯至真的精炁供养,才可供幽魂栖息。

      除了鬼王大人,谁又能做到这一点?

      换句话说,鬼王不为做好的空壳点睛,这空壳根本走不出这间妆楼。

      这边却听那老妇道:“请您点睛。”

      孟夜来是早有准备,借到精炁,藏于丹田,此刻上前对着那空壳子的眼睛轻轻一吹。

      这空壳闭上眼,再睁开,双瞳已与常人无异,凝注着前方,莹莹剪水,简直比本人还真。

      那老妇冷冰冰地赶人:“好啦,既已拿到东西,我便不送客了。”

      小白微愠,“你这老婆子,也太无礼。沈三娘是你主子?叫她出来!”

      那老妇道:“我主子不在,出门买花儿去了。”

      孟夜来将剩余的酬金和食盒一齐放下,却莞尔对那老妇道:“三娘,出来吧。我给你带了点吃食,还有热好的葡萄甜酒,你趁着热气吃。”

      那老妇盯着她瞧,忽然软声笑道:“女修大人,好眼力。”
      这话前半句还是老妇人嘶哑的嗓音,后半句的声音变成了沙软的年轻女子声音。

      那老妇人又伸手往颈后一揭,那人皮像衣裙一样脱了下来,露出个黄发垂髫的肚兜小儿来。

      那小儿又一揭,身形忽长,摇身一变,出来的是个道骨仙风的白眉老道。

      老道儿伸手一揭,下面是个黑面锅底脸的中年农夫。

      如此往复,人皮脱下来五六层,张张都是不相同的身份。

      孟夜来和小白对视一眼:套娃还可以这么玩?

      最后一个女子钻了出来,身着红色宫装,身姿高挑,眉目深邃,容貌艳丽。这是画皮鬼最常披的一张皮,也就是“沈三娘”。

      这宫装女子道:“女修大人,你怎么认出我的?我披了五六层皮,难道还被你闻出我身上的鬼气了不成?”

      人身上有气味,各不相同,越老,气味越重;鬼也有鬼气,也都各不相同,道行越低,气味越重。

      画皮鬼虽嘴上这么问,但心中却是绝不相信自己所制的皮囊遮不住鬼气,因此问句中颇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傲慢。

      孟夜来微笑道:“不是,我什么都没闻到。”

      “那你怎么知道这老婆子就是我?”沈三娘故意造作娇笑道:“都说人得意时,赌钱都多赢两手,看来不假,被女修大人诈到了。”

      孟夜来微笑道:“倒不是诈你。你在里面时我还不知道,出来便知道了,因为这张老婆婆的皮有点破绽。”

      画皮鬼挑眉:“什么破绽?!”

      “你的手。”

      “我的手?”

      孟夜来道:“你扮的这位老婆婆,正在缝制人皮,却是手指变形,指腹有茧,十分粗糙,这就露馅了。”

      画皮鬼冷冷道:“怎么就露馅了?”

      常年捏针的手分明就是这样,她特意观察过。

      孟夜来笑道:“你见过绣娘的手没有?绣娘们的手比孩童还细滑白嫩,因为丝绸娇贵,所以绣娘们的手上非但不能有茧子,简直连一根倒刺都不可以有。而画皮比宣纸更薄,比丝绸更娇嫩。鬼众们都说沈三娘心细如毫发,巧手夺天工,她怎么会粗心到让下人用这样粗糙的手碰画皮呢?所以我猜,这老婆婆定是假的。”

      画皮鬼本是不悦,她自负做画皮的本领独步天下,仙鬼二道,无可比拟,但却被一个门外汉指出了破绽,当然不会开心。

      但是少女一番话说下来,便知道她不是抬杠,自己也不觉跟着她的话微微点头。冷面渐渐转暖,又服气又欢喜。

      她服气的是人家不是胡说瞎讲,这样昏暗的灯光下竟然看出来破绽,可见其目力之强,胆量之大。

      她更欢喜的是“心细如毫发,巧手夺天工”这十字评价。

      明知道那些鬼众可说不出来这话,但谁不喜欢听好话呢?这点到为止、恰到好处的十个字,画皮鬼面上不显露,实则已是听得心花怒放。

      红衣的画皮鬼勾手招来一张面孔,娇笑着朝小白道:“不过有一句话孟姑娘说的不对——鬼王大人早就不许我们画生人皮了,喏,勾魂使大人您看看,哪怕是这些拿来练手的,都是特制的皮子,不是人皮,合法合规合阴司律哈。”

      小白一哂,“谅你不敢。”

      画皮鬼说着,想试试孟夜来是不是真的胆子那么大,有意递过来一张焦面赤目十分凶相的画皮,“你摸摸看。”

      绿裙少女真就接了,颠来倒去地摸,啧啧称赞道:“真是精致,细节到位……嗬,这毛孔真细腻。不是人皮,胜似人皮!”

      画皮鬼看着眼前的少女,发自肺腑地问道:“你真的不害怕啊?”

      孟夜来笑道:“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仙门中也有器修做这种面具,易容用的,没有你这个精致逼真,价钱还很贵。”

      在最开始,她从鬼域乱葬岗回丰城的路上,还考虑过要不要搞一个,以躲避天玄宗弟子的搜查和追踪。只不过她后来发现天玄宗根本没有人追她,回丰城的一路上都顺遂得很,于是作罢。

      “真的?还有人愿意花钱买这些小玩意?”画皮鬼久不出厉城,不知外面天地,将信将疑,又说:“几百年了,那些修士还不会幻化之术么?”

      画皮鬼拉住她的手,“妹子,你不着急走吧?你且细细说与姐姐听来。”

      小白:……这么会儿就从“女修大人”变成“妹子”了?

      孟夜来说这你就有所不知,如果修士人人都会幻化之术,他们去鬼市何须以面具或幂篱遮住容颜?

      再者,哪怕一个修士戴着能改变容貌特征的灵器,也容易掉。

      譬如说百里瑜的明珠金冠就能易容,可金冠不能时时刻刻戴着,碰上厉害的仇家,一打就掉了。

      不像这画皮,贴在脸上,不易摘落,薄薄一张,又好携带,实乃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亡命天涯的必备良品。

      孟夜来细细说来,亦庄亦谐。

      画皮鬼默默不语,越听越喜。

      再往下说,沈三娘便忍不住大有引孟夜来为知音之意。

      人间传着流言蜚语,说她这画皮是害人性命的鬼物,连带着鬼众也不喜她。

      画皮鬼百余年前情伤甚重,便躲进妆楼,一心造物,懒得解释,只是性子也变得乖戾,岂料此刻竟得一人能懂她手造之物的价值。

      画皮鬼拉着孟夜来的手,来到阑干前,道:“来来来,妹妹,我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这些皮囊,你随便挑了去,姐姐送你!”

      孟夜来只不过是把自己想到的说了出来,哪里想到画皮鬼这么热情,连忙推辞。

      画皮鬼坚决不许,一定要她选来。

      孟夜来见推辞不过,便随手指了几张。

      画皮鬼却道:“不行,不行,你还是外行,这几张只不过是脸皮,况且鼻歪眼斜的怎么好?要挑就要挑最上乘的全身皮囊。”

      画皮鬼热情起来,简直拦也拦不住。

      “你看这边,多么俊俏的小郎君皮囊,这个好,你拿上……还有那个,那个我也花了不少心思,你也试试……”

      铜镜中,一个没了牙的驼背老头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脸,眉花眼笑,左伸手,右踢腿,灵活地上蹿下跳,一转身,声音却是极清脆的少女的声音,“绝了!”

      孟夜来对着铜镜,认真道:“就是我不会变声,不然真是以假乱真。”

      画皮鬼一副“这能难倒我吗”的得意之色,将另一副轻薄如雾的脸皮递过去,“试试这个,这是高级款。”

      片刻后,镜中少年长身玉立,摸摸头,又摸摸脸,道:“果然轻薄了很多欸。啊……怎么连声音也变了?”

      画皮鬼:“喜欢就拿去玩。”

      以防画皮鬼越说越兴奋,孟夜来只好照单全收,夹着一副空壳和几张精美绝伦的皮囊,她这才想起小白还在等她,扭头叫道:“小白……诶,你怎么还吃上了?”

      小白理直气壮,“还不是等你等的!”

      两个女子在那边挑挑拣拣,试了又试,小白等得穷极无聊,那食盒里的歆香热气一阵阵往鼻子里钻,忍不住皱皱鼻子,吸溜了一小口,嗯,又吸溜了一小口,第三口就被逮到了。

      画皮鬼精明,寻常的幽魂想让勾魂使吃它们的供品还不成呢,当即莲步轻移,过去轻笑道:“勾魂使大人,您就坐在这里吃吧。三娘我借花献佛,孝敬您老人家。妹子,你不介意吧?”

      孟夜来:“不介意是不介意……”就是这么叫法,她和小白就差了辈儿了,叫他小子占了便宜。

      孟夜来将几张精美绝伦的画皮和空壳收进含灵袋,拎起另外一个食盒,一个人去了鬼市。

      ·

      鬼市医寮。

      见到孟夜来如约前来,百里瑜和苏甜儿两人掩饰不住地雀跃。

      她们跟着百里明亮,已先行遣散了医寮外面守候的医修,收拾停当,只等和鬼医莫二先生、贺雪若、紫明等人一一道别。

      百里瑜将身上的小玩意送了几个给紫明,道:“小道童,上回连累你师父骂你,过意不去。你若以后有什么需要,便去找百里家的驿馆,见物如见我,你只管开口便是。”

      苏甜儿拉住贺雪若的衣袖,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医女姑娘,上回我拿东西砸你,我……对不住。”

      另一边,小浣熊大师根本没空跟她们告别。

      本来嘛,也不是他治的病救的命。再者说,他面前的绿裙少女正将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捧出来。

      一碟熏肠和酱肚,一碟炸虾饼,一盘肥鸡,一盘腊鱼片,一大碗辣椒炒螺蛳,一盆油汪汪的笋烧肉,外加几样素菜小炒,松黄喷香的米饭,蛋糕卷缀着各种水果,还有一大壶葡萄酒。

      这么一大桌子摆在面前,下酒的、下饭的都有了,谁有功夫听她们讲话?

      小浣熊大师痛饮一大杯葡萄酒,美滋滋,醺醺然,翘着胡子问孟夜来:“孟丫头,做这么多好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哇?”

      孟夜来笑眯眯道:“先生,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徒弟孝敬师父,岂不是理所应当吗?还用挑什么好日子?”

      这话说得熨帖,小浣熊大师受用极了,抖抖胡子,咬了一口油汪汪的大鸡腿,哼哼笑道:“还是丫头好,还是丫头好哟。”

      孟夜来道:“顺便跟您借个人。”

      小浣熊大师哼道:“谁啊?你借走便是,还问什么。”

      孟夜来:“那我可把雪若借走啦?”

      贺雪若正在一旁,默然弯腰收拾院中药草。

      其实那药草只有几箕,何至于收拾这么久,只不过是百里明亮他们要走了,她不忍告别却又不忍离去而已。

      听到少女的话,贺雪若吃了一惊,闻言起身,正要说话,却见孟夜来在背后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小浣熊大师看着眼前的一桌子好菜,“好哇,我说你这个小丫头,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做一桌子菜,原来是要来换我的好徒儿。”

      他也不看贺雪若,挥挥手,“行了,走吧,跟她走吧。”

      贺雪若一怔,摇摇头,道:“先生,我不走,我留在这里。”

      走了又如何,鬼市外面也许是黑夜,她能出去一夜,到了天亮还是要回来的。若是这样,不如不走。

      她知道孟夜来也许是好意,勉强一笑,正要拒绝,却见孟夜来微笑着凝视她,眨了眨眼。

      百里明亮也是一样的笑容,带着鼓励的目光,正温煦地看着她。

      他们难道是商量好了什么么?

      她本是个很懦弱很胆小的人,看着那绿裙少女的笑容,不知为何,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贺雪若抬起眼眸,轻声道:“既然阿拂要我跟她走,我便跟她走。”

      孟夜来带着贺雪若、百里明亮、百里瑜和苏甜儿走以后,医寮顿时寂静不少。

      小浣熊大师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吨吨吨喝了一坛酒,举着圆滚滚的小酒坛子,“原先鸡飞狗跳,七嘴八舌,吵得我老人家头疼。”

      “这一下都走了,唉……”他醉眼朦胧,自言自语道:“走吧,走吧。来的时候闹哄哄的,都走了,才清净呢……”

      一行人穿过鬼市,到了界碑处,孟夜来找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将含灵袋中的空壳取出来。

      两个贺雪若一虚一实,却是一模一样。

      百里瑜和苏甜儿呆住,均是吓了一跳。

      百里瑜道:“你搞什么名堂,怎么能刨了贺姐姐的……”瞧着温柔沉静的医女的幽魂,最后的那个“坟”字,她说不出口。

      这几日里,百里明亮和贺雪若带着百里瑜和苏甜儿在鬼市游玩,大家已经很是熟悉对方。

      不说百里瑜,本就是好玩的性子,玩乐比天大,再说有自家小叔叔在,更是如鱼得水。就连苏甜儿,在金棺赌坊和各路人鬼摇了一天的骰子之后,也渐松心防,释放少年人的天性,不再纠结于人鬼之别。

      所以她们知道贺雪若是幽魂,虽不知她是如何身故的,却也并不害怕。

      但是把幽魂死去的肉身搬到面前,这是另外一回事。

      见这肉身和贺雪若的魂体长得一模一样,二人便下意识地以为,孟夜来掘了贺雪若的坟。

      孟夜来将那空壳放好,头也没抬,说:“我要有刨坟的本事,就去倒斗赚大钱,还开店么……百里,你用过空壳子,待会教教雪若。”

      贺雪若怎么会不知道这空壳的难得,又怎么会不知道这空壳的作用。

      她似乎已经呆住,唯有轻颤的睫毛,能显示这麻衣少女内心的震动。

      她退了一步,轻声道:“阿拂,我、我……万一不成怎么办?我怕……”

      孟夜来平静道:“没有什么好怕的。不成,就再试,试到成了为止。”

      百里明亮与孟夜来共事许久,知道她没有把握,绝不可能贸然出手。他将贺雪若引至空壳前,徐徐道:“雪若姑娘,你先躺下,心中什么都不要想,卸去魂体中的力道……”

      贺雪若缓缓躺下。孟夜来对着她的眼睛吹了一口气。

      从谢琅那里渡来的气,便是用在此处。

      连一旁围观的百里瑜和苏甜儿也不禁屏住呼吸。

      借尸还魂的故事,她们只在戏文里听过。

      这事分明与她们无关,她们却紧张得手心出汗。

      须臾,月光斜照,映在那空壳雪白的脸上,只见她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空壳的眼神慢慢聚焦,看见上空立马凑过来四张脸,或蹲或趴靠近她,凝重而好奇地盯着自己。

      医女的目光缓缓移过众人的面颊,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他们呼吸的热气吹拂在自己的脸颊上,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的石子锋利如犬牙,硌着骨头,生生发疼。

      贺雪若的目光看定绿裙少女,仿佛只要有她在,一切都可以做到,一切都不必担心。

      殊不知,后者也是偷偷舒了一口气。

      贺雪若道:“阿拂,百里大哥,谢谢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么……怎么才能报答你们……”

      她垂着头,声音很低,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泪水。

      苏甜儿转过头,偷偷拭去眼泪。

      她天性单纯,下山这一遭,见识了险恶狡猾的人心,见识了光怪陆离的天地,也见识了至真至纯的友情,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他们中的一份子。

      百里瑜问道:“现在我们干什么去,送贺姐姐回家吗?”

      听到这句“回家”,贺雪若心中一酸,怔忡良久,茫然地摇摇头,她哪里还有家?

      孟夜来眉眼弯弯,止住她下面想说的话,和百里明亮一人一边,将她慢慢搀扶起来,很自然地说:“对,回家。饭菜在锅里温着,回家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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