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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四章 ...

  •   鬼市在阴阳的虚空之间,人鬼共处。

      越往里走,鬼市越热闹,越奇异。

      此处旷阔犹如一座城。

      夜色之中,鬼市里有各种精怪鬼魅的老巢,奇形怪状地凑在一起,挤挤挨挨,譬如悬浮在空中的巨大黑色宫殿,耸立在岩壁上灯火辉煌的白骨高塔,金光灿灿闪瞎人眼的巨大的双开门棺材,甚至还有猪圈和鸟窝……

      地上的行街,空中架起的浮桥栈道,都很奇异。有些宽阔可供十六匹飞马并驾齐驱,有些窄到只能让一个人踮着脚走过去,纵横交错,犹如迷宫。

      孟夜来终于明白,为什么那误入鬼市的酒鬼说此处“上不见天顶”——

      因为天空中栈道啊浮桥啊幽灵舟啊太多了,阻挡视线,她把脖子抻直了,仰头使劲儿往上看,也看不清这鬼市的天顶是什么。

      街市上,有奇形怪状的幽魂勾肩搭背,成群结队。

      它们毫不掩藏,游行嬉闹,肆意欢乐,唱歌喧哗犹如野兽在山崖嗥啼,喝了醉就躺在路中间呼呼大睡,分明在张扬地宣告着:“这里是妖魔鬼怪的地盘!爱咋咋地!”

      五彩斑斓的鬼市夜灯,灯红酒绿迷行人眼,也许是夜色掩盖了对立,一切不正常在这里面似乎都变得正常。

      在妖魔鬼怪中间,各处角落里有形形色色的生人出没。

      他们有的戴面具,有的戴斗笠,有的穿得破破烂烂十分邋遢,随便歪倒在浮桥上,喝得酩酊大醉;

      有的却穿着十分精致合体的华服,佩着寒意闪闪的刀剑,戴着珠光宝气的黄金假面,身后一群扈从,趾高气扬地穿行于鬼市之中。

      即便戴着假面,这些人的身形气质,一望即知,乃是修士或是玄门子弟。

      这些修士并非不知道什么叫作低调,但是,比在鬼市保持低调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没人认得自己的地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奢侈,享受与众不同,享受众星拱月。

      虽然都是人,但是后者偶尔看见前者,绝不会上前去打招呼,去问一句“外面有阳关道你不走却为什么一个人躺在鬼市里喝得烂醉”。
      甚至,看那些扈从把流浪汉一脚踢下浮桥的样子便能猜到,他们绝不会认为这些流浪汉跟他们一样,也都是人。

      ——或云,的确都是人,但是修士与寻常人,富人与穷人,已经比人和鬼的差距还大了。

      那些富人经过,跳上豪华的幽灵舟,大多数都直奔远处巨大的黑色宫殿,白骨高塔和黄金棺材去了。

      想必,那几处有什么非常吸引人的事物。

      孟夜来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百里当时会在鬼市找到一份为阴司超度阴魂的活计,为什么赤雄和矮鬼在鬼市为她找伙计的时候来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

      因为一走进鬼市结界,它自带的无声气场和氛围,已经使人确信,不论你想要找什么,这里都能找到;不论你想要看什么,这里都能看到。
      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在这里发生,而周围走过的人人鬼鬼,早已经习以为常,你要是吃惊,反而才不正常。

      既然要去的是医寮,便换成了贺雪若带路。

      兜兜转转,绕过不知几重小山,丘陵环抱,地势低洼,人烟鬼迹逐渐变稀,贺雪若指了指不远处的几间小房子,道:“诸位,到了,这里便是医寮。”

      这里除了他们几人,再无旁人,大家都是相识的,便也没有遮面的必要了。

      雪若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犹带病色,但是已经比当初在城隍庙所见好得太多。

      大家也纷纷把面具摘了下来。

      孟夜来将面具收进袖中,环顾四周,吃惊得已经有点麻了。

      倒不是这医寮又有多么奇形怪状,而是——跟其他地方相比,这医寮实在是太正常了!

      一片青草地上,中间有几间茅舍,竹棚青砖,前院种着大树和各种花草,门前还晾晒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和纱布。

      除了独门独户显得有点冷清之外,简直和人间寻常人家所住的农舍一毛一样!

      刺团拉着屋灵,兴奋地指着门前的大树道:“担担,木棉树!我我我亲戚啊!”

      这干干净净的院子里,门边的长凳上侧躺着一个人,背对着篱笆,头扎冲天辫,看身影,是个小道童儿。

      这小童儿躺的长凳脚下,却是一片狼藉。

      到处扔满小丹炉、酒瓶子、酒坛子、丹药葫芦……

      这里的主人似乎嗜酒如命,仔细一看,就连篱笆旁边种花的也并非花盆,而是大大小小的酒坛子。

      就这样顽皮的小孩,在凡世肯定是要挨打,还能躺在这里晒月亮?

      听见背后众人前来的脚步声,那小道童头也不回,打了个哈欠,道:“今天鬼医先生喝醉了,不收病患,各位请回吧。”

      贺雪若温声道:“紫明,是我。我回来取一瓶药膏。”

      那小道童一听到贺雪若的声音,“哦”了一声,这才慢吞吞翻了个身。
      面对来人们,他掀了一下眼皮,然后又慢慢闭上,人小鬼大,语重心长,“雪若啊,带朋友回来啦,太好了,你快去屋里面照顾病人吧,吵得我睡不着……还有,师父走之前乱砸了一通,你看这地上全是东西,快快收拾了。”

      “你要是忙不过来,让你几个朋友帮个忙也行,把地扫了……然后快点把我搬回屋里,太困了……”

      这小童颐指气使,雪若却并不生气,声音依旧十分温柔,道:“紫明,先生呢?”

      这名叫紫明的小道童长长打了个哈欠,道:“还用问,他喝醉了,又跑去发疯了啰……”

      听到“喝醉”,青裙少女像是被呛到了一样,不由轻轻咳嗽一声。一转脸,看见摘下面具的谢琅正笑吟吟着看她。

      孟夜来又羞又恼,心道:“这个人怎么又在看我……”

      转念,思绪又开始翩翩乱飞,“咦,带了这么久的面具,好像很久没看见他似的,这个人怎么更好看啦……不行不行,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紫明一说,众人才听见屋里咿咿呀呀,仿佛有病人在喊痛啊痛的。但这小道童充耳不闻,说着,竟然好像真的慢慢闭上了眼睛,一秒入睡。

      这种奇怪的行径,若是放在平常,孟夜来不免觉得奇怪。但今晚,她是在是惊奇得有点麻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这样的世外高人及其弟子有点怪脾气好像也挺正常”的想法……

      贺雪若不好意思地转头,少女温柔一笑,犹如清风,轻声歉然道:“诸位,我本来想和招待你们进来喝一口茶,但是眼下……抱歉,我得先把这些东西收拾掉。”

      百里明亮朗声道:“贺姑娘,我来帮你。”

      酒瓶和丹药葫芦骨碌碌的在地上转,贺雪若和百里明亮上前两步,将其一个个捡起来挂好。

      孟夜来随手捏了个控物诀,墙角一把笤帚慢悠悠地立起来,然后开始自动将细小的灰尘碎片果壳药渣树叶什么的扫在一起。

      百里见状道:“欸,你怎么能这么轻松地捏决?”

      孟夜来莫名道:“为什么不行?难道你现在捏不了决么?”

      “我能,但没有在鬼市外那么轻易。”百里奇道:“你没感觉出来吗?鬼市有法场。”

      孟夜来下意识地接口道:“谁能铺开这么大的法场?”

      小白就在她旁边,嘻嘻笑,传音过来:“你说谁能。”

      法场乃是阵法的一种,鬼市的法阵限制进入其中修士的修为——听着霸道,想想,却好像十分合理。

      如若没有这种保证,谁能担保不会有自诩正义之士人偷进鬼市,再将里面乱七八糟群魔乱舞的鬼怪大杀一通?

      但她却并未感受到任何法场的限制,只有一种解释——设下法场之人,对她完全不设防。

      孟夜来看了一眼谢琅,他负手不疾不徐地站她身边,十分悠闲。

      瞅见他那副面不改色,仿若一切事不关己的样子,孟夜来小声叹了一口气,心想,谢琅啊谢琅,你还装。

      你身上这件马甲穿的,越来越透明了。

      贺雪若感激道:“孟姑娘,百里天师,你们在一边坐着便是,不用帮忙的……”

      “我没有忙啊,是笤帚在扫地。”青裙少女眨眨眼,笑道:“当初学术法不就是为了干活么?”

      贺雪若咬唇,又要裣衽行礼,被孟夜来笑盈盈一句“你如果再向我行礼,我也给你行礼,你身体那么虚弱,一定行不过我,只能眼睁睁看我给你鞠躬”给挡住。

      她知道孟夜来是好意,面上微微一红,低声道:“孟姑娘,多谢你。”

      说完,雪若又转向百里明亮,道:“百里天师,请你稍等,我把药膏取来给你。”

      小道童闭着眼睛,有开口了,缓缓道:“……那个,药膏也不用拿了,师父喝醉之后好像把药箱子当装下酒菜的纱橱……全部扔进芥子袋带走了。别说是给你朋友的药膏,就是你自己每天要喝的药,都在里面。”

      贺雪若还没说话,百里明亮吃惊道:“贺姑娘自己要喝的药也被鬼医带走了?那怎么办?”

      贺雪若身上的伤,虽然好的七七八八,但是还需要每天按时喝药。

      她面色苍白,十分虚弱,但还是坚持走到入口等他,又跟他们一路走了回来。

      百里虽然不知道贺雪若如果不能按时喝药会怎么样,但听屋中那些痛苦喑哑的咿呀之声,想必也不会很好过。

      半晌,小道童才道:“不怎么办。等他酒醒了自己回来呗。”

      百里道:“那要等多久?”

      “不知道。”小道童闭眼道:“但我知道的是,你们得快点把地上砸烂的东西收拾好,然后把我搬进去睡觉,顺便让那些病人别再吵了……我的困劲儿都快过去了……”

      小白看这道童说话的样子,十分不爽,手中垂下细细锁链,冷冷道:“既然过去,那就别睡了!”

      那小道童眼睛睁开一条眯缝,看了小白一样,脸上殊无惧色,只淡淡道:“哦……是白龙太子啊。当初我们先生救你的时候,你好像没那么威风嘛……”

      小白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来过——”

      谢琅淡声道:“鬼医在哪里,我们去找他。”

      谢琅方才一直敛声站在一边。他有种本事,不想让人看见他的时候,即便是负手站在那里,众人也绝对对他视而不见。

      直到此刻,才打断小白,

      这一句自然是问那叫紫明的小童的。

      谢琅一开口,小白就像是吵架忽然来了个家里人给撑腰一样,顺势昂首,冷嘲道:“鬼医在哪里,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小道童道:“这个我知道。”

      百里道:“在何处?”

      “酒鬼嘛——当然是在有好酒的地方啰。”

      ·

      贺雪若留在医寮中照顾病患,担担和刺团留下帮忙,小白当然想跟着谢琅和孟夜来一起去找鬼医,无奈他并不认识鬼医长什么样,于是小白留下,百里和谢孟二人一道前去找鬼医。

      鬼市里卖酒的小酒馆不少,但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卖好酒的地方?

      走在鬼市之中,不用问路,只消在原地站一会儿,马上就会有小鬼围上来。

      此刻便是这样,谢琅、孟夜来和百里明亮又带上面具,刚刚走上一座浮桥,“嗖”的一声,一个小鬼已经从街边蹿出来,连珠炮似的道:“各位,要去哪?是不是慕名来看花灯的?第一次来是不是不认得路?唉,你们是真是好运气,第一次来鬼市,就遇上我‘引路大王’了!这鬼市里的路,我没一条不认识的!”

      孟夜来微笑道:“你叫‘引路大王’,那你知不知道,鬼市哪里有最好的酒?”

      “引路大王”笑呵呵道:“知道,当然知道!鬼市最好的酒不在酒馆里,而是在——”

      在哪里,这小鬼忽然像卡带一般,顿住不说了。

      蓝衫青年道:“在哪里,为何不说了?”

      小鬼搓了搓手指,哈哈一笑。

      这哈哈一笑的意思是“付费内容,当然要付费以后才能听咯”。

      这下大家明白,为什么站在街头稍一犹豫便会有小鬼缠上来了,因为对这些小鬼来说,这不是帮忙,而是淘金。

      百里虽抠,但是此时事关贺雪若和茅庐中其他病人的病情,他咬了咬牙,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放到小鬼的手中,“在哪里?”

      “……”那小鬼看了看手上的铜钱,居然露出了一种有些许屈辱的神色,嘟囔道:“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么点!”

      百里纠正他,“一枚铜钱在有些地方已可以买一个白馒头。你真做过叫花子,就知道叫花子不会嫌这钱少。”

      小鬼哼道:“……你怎么知道?你当过叫花子啊?”

      百里:“……”

      引路大王把铜钱收好,道:“行,苍蝇腿也是肉,一枚铜钱也。那我就说三个字,‘在山上。’”

      在山上,这四周不知道几重山,说了等于没说。

      这边谢琅已经抬手,他一向风度翩翩,抬手自然不会是要打鬼,但孟夜来更怕他一出手就是败家的一锭金子,于是立刻抢先一步,扔了一块碎银出去,幽幽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引路大王收下银子,立刻无比热情地点头哈腰,道:“咱们鬼市,有三处好地方,处处都有顶好的酒!分别是刀山黑市,鬼哭歌坊,还有就是金棺赌坊,路我都熟,几位想去哪一处?我带路,包送到门口!”

      这三处有好酒,听起来十分合理,黑市里天南海北各色各样的货品无所不包,自然有好酒;酒色财气不分家,歌坊和赌场有好酒也不奇怪。

      引路大王指路,原来远处的山上那一座玄黑色宫殿,便是黑市交易的场所;那一处灯火煌煌的白骨做成的高塔,却是歌坊;剩下的黄金棺材,是赌坊。方才那些富有修士直奔这三处而去,不是没有缘故的。

      “引路大王”上前,哈腰道:“各位公子姑娘,那我们先去哪一处喝酒?”

      谁料这三人不是要喝酒,而是要找人,喝酒热闹聚在一起好,找人当然是分头行动快。

      谢琅悠悠道:“百里,你跟这小鬼走吧。我和阿拂去刀山黑市,有事纸无常通讯。”

      百里有点路痴,平时在外面行走,靠的是剑气引路,日常行动无有阻碍,但在鬼市,修为被限住了一大半,便也不推辞,道了声“好,有消息再联络”,便跟着小鬼走了。

      百里和小鬼一走,这桥上只剩下谢琅和孟夜来。

      谢琅不紧不慢地向桥下走去,眼见他朝反方向走去,孟夜来一愣,拎着裙子小跑跟上,道:“喂,谢琅,这不是引路大王指的方向。”

      谢琅摘下面具,信手扔进怀中,眼眸微垂,道:“我们来鬼市,也不是为了找人。”

      孟夜来忽然想到,对啊,他们来鬼市,本来是为了看花灯的。

      谁料中途碰上小白等人,后来又遇见百里他们,现下鬼医不见了,他们出来找鬼医,她已经完全忘记他们原先是出来赏花灯的。谢琅约她,她因为在厉城忙碌而失约;如今两个人在一起,再因为别的事情看不成花灯,真是说不过去。

      谢琅其人,对凡事都十分漠然,若不是因为和她在一起,又怎么会在鬼市中为别人找人?

      方才他鲜少开口,她只以为是他高冷,却没想到,他一直记得是他们的花灯之约,所以心不在焉。

      少女跟在青年身边,忽然意识到,虽然她的本意并非如此,但从谢琅的视角来看,她好像,真的很容易因为别的事情对他分心。

      心中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孟夜来,你是有恃无恐,这样很不好。

      思及此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然和涌起,于是少女微微仰头,粲然展颜,轻声道:“好啊,那我们先去看花灯。你带我走,好不好?”

      最后一句,她声音十分温软,不知为何,竟然有点下意识地在哄他的意味。

      谢琅微微颔首,琉璃静波似的眼晴注视着她,勾唇而笑,道:“好。”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星星点点的磷光,萤火虫一般,在两人身前引路,他们一步步往前走去。

      要走去哪里,谢琅没说,她也不问。

      修士的身法轻快矫健,当初谢琅教她,又在轻身功法上下了苦功夫,是以两人并肩往一条山径上走,很快便到了山腰。

      孟夜来走在山径内侧,谢琅靠外。这山径旁边就是绝壁,下面虽有层层叠叠的浮桥飞舟,栈道街市,但论这绝壁之高,若是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虽然她知道谢琅不会摔下去,但是还是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走进来一点。”

      谢琅唇线微微扬起,侧脸姣好如画,他没有看身旁的少女,却顺势反手牵住她。
      十指相扣,指腹摩挲着手背的肌肤,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却都没有放开。

      他的手指还是很凉,但恰好,她的手掌十分温暖,两个人的掌心叠贴在一起,谢琅的手也有了稀薄的暖意。

      明明……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牵手了,但怎么……怎么好像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手上,整个人的整副知觉也都汇集在掌心,少女垂着头,耳根很烫很烫,连带着脸颊也在发烧。

      手心酥酥麻麻的,好像紧张得出了汗。

      她的手指僵得不敢动,不敢紧一点,但却也不想松一点,只能任由谢琅牵着她。

      幽暗的天边次第亮起一团团明亮柔和的光晕,一盏盏花灯不知道从哪里飞来,高低错落,飘飘荡荡地悬浮在鬼市的空中。他们已经走得很高。这个高度,绝壁上已经没有任何浮桥或者栈道,若是有人想上来,只能坐幽灵舟。

      花灯浮盏,如长卷般在悬崖下缓缓流动。悬崖之上,一片清绿花海,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微微摇曳永开不败的花朵,恍如神迹。

      孟夜来顿足,不敢去踩那柔软如草甸般的花毯,谢琅道:“无妨。这些花不是真的。”

      黑靴轻踏,半透明的小白花在足下消失,而后又缓缓出现,她才发现,这花不是真的——它是幻象。

      极远处,依稀有人们或鬼众在喊,“花灯亮啦,看花灯啦!”

      “嚯,今夜还有花灯看!老子在这里血赌十天,便十天都有花灯看哈哈哈哈哈喜庆!好彩!输了也值啊!”

      有人笑道:“傻子,点花灯时可以向鬼王许愿,你还输?是不是忘记许愿了哈哈哈哈……”

      他们走到绝壁之顶,将什么高塔金棺统统踩在脚下,孟夜来仰头向上看,终于看到了这鬼市的天顶是什么样子。

      头顶的“天空”竟然是水。清澈,透明的水。

      透过一层柔和的结界,是海洋馆里的玻璃天幕,依稀能看见摇曳的藻草,游鱼,以及水面之上的河灯。

      孟夜来怔了半晌,喃喃道:“这水是……?”

      “是青柰河。”谢琅道:“我们在青柰河的最上游。”

      孟夜来道:“可是……可是青柰河的最上游不是在极北的鬼域里面么?”

      谢琅悠然道:“我们现下正在极北之地。”

      孟夜来忽然想到,刚才进来的那一段九曲十八弯的路——原来在那段路中走的每一小步,都是缩地千里!

      他们坐在最陡峭崎岖的悬崖之上。

      那悬崖倾斜,最顶端的岩石薄削,夜风吹过,衣袂翻飞,他们像伸出来的树枝上栖息着的两只孤鸟。

      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

      刚才她去拉谢琅,让他靠山径的里面走,但很奇怪的是,这个时候,和谢琅牵着手坐在一起,孟夜来忽然又不怕了。她心中忽然想:“原来我不是怕高,我是怕他跌下去。如果和他一起,好像跌下去也没那么害怕了。”

      千山夜灯,花海莹莹,谢琅忽然侧首看她,微笑道:“阿拂,祝你生辰快乐。”

      霎那间,孟夜来瞪大眼睛,整个人呆住。她很懵,懵到简直像一只呆兔子,被光一照就动弹不得了的那种呆呆的白胖兔子。

      生辰……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想了一会才慢慢从记忆的犄角旮旯翻出来,小白拿着冥牒召她入冥的时候说过,是辛卯年柒月望日。

      七月,望日,那不是就七月十五?

      难怪,难怪谢琅第一次约她看鬼市花灯,是在中元当天。那日她忙极了,根本没心去想这件事,甚至有一点点埋怨的意思在,现在回想起来,那意思大概是——“我忙着赚钱,你跟我说风花雪月?还不如快点来帮忙。”

      桩桩件件,连在一起,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谢琅相信;她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谢琅一直替她记得。

      心底忽然有一块变得很柔软,酸酸的涩意翻上来。她想尽量控制住自己发热的眼眶,但是没办法,眼泪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只好连忙低下头,小声说:“你带我来看花灯,是为了给我过生辰?”

      谢琅莞尔不语,却见少女的头很快地垂下去,温声道:“阿拂,怎么了?”

      他不问,眼泪还能勉强撑住,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但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简直半点都撑不下去了。少女一瘪嘴,眼泪啪嗒就掉在裙子上了,青色的裙子晕出一连串深绿色的小圆点。

      “怎么了……为什么哭?”

      谢琅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子这样哭,原本准备的话全都忘记了,声音极低极柔,仿佛怕吓到她一般。
      但其实若孟夜来此刻抬头,便能看到这位不知为何以残暴冷酷闻名的鬼王,居然有点无措。

      她抽了抽鼻子,还是说出来那句很俗气的台词,闷声道:“哪有哭,只不过是悬崖上风太大了而已……眼睛疼,进砖头了。”

      一块雪白的手帕递过来,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小花,针脚很笨拙,但是很用心。是她还给谢琅的那块手帕。

      她顿了顿,没有拿那块雪白手帕,而是直接抓过他的手臂,在他的衣袖上把眼泪鼻涕全部蹭掉,然后抬起红通通的眼睛,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声道:“不用你的手帕,我不想洗。”

      少女被泪水浸湿的瞳仁水亮,有点得逞,有点撒娇,有点无厘头,仿佛一个人对她越好,她便要对他越不客气。

      她低声道:“其实从来没有人给过过我生日。”

      “从来”的意思是,从前世到现在,没有人给她过过生日。她前世是在福利院长大的,被捡来的孩子真实生日不详,只好和同一个月被送到福利院的小孩一起过,一个小小的蛋糕,只能分到一块三角。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慢慢的,也就不在意了。

      过生日这件事的意义在于,当日期成为某个人的符号,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想起这个人,都会挂记这个人。哪怕这个人已经不在,也会记得。

      谢琅道:“我会记得。永远不会忘记。”

      少女鼻子通红,盯着他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的,轻声道:“那我可以许愿吗?”

      在许愿之前,她忽然问:“你是不是说过,北境鬼王永远都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谢琅看着她,微笑道:“是。”

      少女对着悬崖下的一片灯海双手合十,将掌心暗红的法印拢住,虔诚地闭眼,无声地祷祝。

      小白说,只有心无杂质,全心全意地向法印许愿,鬼王才能听见祈祷的声音。

      她无声道:“我向北境鬼王许愿,请求他现在,立刻,降临在我面前。”

      同一刻,她的声音在对面的人的脑海响起,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夜空是水,波光荡漾,琉璃河灯浸湿,盏盏下沉下坠,像破碎的星星从水做的浩大天幕中划过,无限瑰丽。水色粼粼,银色波光在少女雪白的脸上摇晃,像带着青草味道的风,月亮的芬芳,玫瑰绽开的声音。

      灯海之下,已经有人人鬼鬼看到水幕中流星般坠落的灯火,惊呼道:“快快快许愿啊!”

      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北境鬼王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心愿。

      少女睁开眼睛,乌发碧眼的青年含笑道:“上一个不算,再许一个愿吧。因为我一直就在你面前。”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日万成,羞愧。发三十个小红包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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