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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

  •   绣凳被踹翻一瞬间,孟夜来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抹袖中的鬼王召阴符,几条早就在下面准备就绪的鬼影嗖嗖嗖从外面冲进来。

      榴莲小妖见床上新娘离魂坐起,已经受了不小的惊吓,此刻面对着门,又见几条拿着锁链斧钺的凶神恶煞的鬼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蹲下抱头。

      这小妖本来就圆滚滚,一抱头直接缩成了个刺团儿,含泪大叫道:“有有有鬼啊——呜呜娘亲我好害怕——你们不要过来啊!!”

      孟夜来:“……你一个树妖,恶鬼的坐骑,有资格怕鬼吗??”

      众鬼差:“……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臭?”“哇,好浓郁的果香啊!”“你有病啊,哪里香了??分明就是一股……味啊!”“本来就很香,你一个无头鬼头都没有鼻子当然也不好使!”

      孟夜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想到一件事情。准确的说,是一句话。

      赵大有说那夜他洗完澡湿发提灯,路遇在河边许愿的赵芜儿。她问,哥你去了哪里,身上怎么有一股味道?

      一般人若是闻到对面来人身上有奇怪的气味,大抵就会像这些鬼差一样问,“是什么气味”“你身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赵芜儿问的却是“你去了哪里?”

      好奇怪。
      在来人明显是在房中洗漱出门的情况下,她却问,你去了哪里?若非她提前早已经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会这么问?

      这疑惑一闪而过,没等她细想,赤雄和百里已经带着几个鬼差冲在前面,喝道:“你们两个,蹲下!你也抱头,老实点!”

      五通被孟夜来从凳子上踹下来之后,忽然见到如此之大的阵仗,整个吓愣住。

      夜叉鬼一喝,他居然真的老实巴交地蹲下抱头,叫道:“各位有话好好说,别打、别打我!”

      蹲下抱头喊话一系列动作之流畅,让人不得不疑惑他以前是不是经常被抓包加挨打。

      谢琅负手从角落里施施然走出来,孟夜来有点疑惑地对他道:“嘶,你觉不觉得,这个五通抓得有点太容易了?他好像没有传言中说的那么厉害嘛……”

      这边鬼差正盘问小妖和五通,谁知五通道:“各位鬼差老爷,你们是不是抓错鬼了?我不叫五通,我叫王七宝啊……”

      赤雄瞪眼道:“你不是南境来的邪祟五通郎君?”

      那锦袍鬼茫然道:“我,我是丰城土生土长土死的鬼……从来没去过南境……前不久在山崖上跌死的……”

      赤雄厉喝道:“那你今夜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王七宝瑟缩地抖了一下,道:“我被抓做伥鬼,是鬼修姑娘命我前来此处的……还让我踩着这小妖过来,然后按她教的说几句话,什么‘汝’啊‘吾’啊的,我、我还背了好几个时辰,我现在还能背,第一句就是‘你是赵家小姐’,第二句是……”

      孟夜来上前,拎起那圆滚滚的榴莲小妖,“你呢,你为什么叫他五通大人?”

      榴莲小妖含泪,瓮声瓮气地道:“我我我也是被鬼修姑娘叫来的……我不认识他他他啊……是鬼修姑娘让我这么叫的……”

      这世上的鬼修千千万,但它们口中所说的“鬼修姑娘”自然都是同一人。

      孟夜来恍然,他们此前的推理,过程全部都对,但是结论却错。

      他们本以为五通的信徒大多是男子,却忽略了,出于各种理由,五通这样的恶鬼也会有女信徒。

      并且于五通这样淫邪的鬼祟而言,为数不多的女信徒更受他偏爱。

      百里在一旁大声道:“你是树灵,为何听从于鬼修?”

      “因为我我我……”榴莲小妖似乎难以启齿,又万分委屈。

      须臾,孟夜来缓缓道:“因为你砸死了人,方才生灵便沾恶血,所以你成妖了。这时候刚好有一个人路过,道是能帮你收拾残局,只要你为她做事即可,所以你成了伥妖,是不是?”

      以阴气怨气和鲜血咒术与鬼怪结契,是鬼修修炼法门之一。

      榴莲小妖呜呜抹泪,抱着脑袋道:“嗯……当时好害怕啊呜呜,我不想被连根拔起……”

      孟夜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原先赵大有所说的话里面有几句她本来是有疑问的,但因为千头万绪,便让那些疑问溜走了。

      此刻心念斗转,疑问忽然开朗,她心道一声“糟了”,对众鬼差道:“不对劲,先出去!”

      这边有鬼差大吼一声,“他妈的,外面的阵法怎么变了!不是我们设的那道,出不去了!”

      百里吼道:“本来是瓮中捉鳖,被人当鳖给捉了!”

      话音刚落,外面的天突然黑下来——

      不错,现在的确是黑黢黢的深夜,但原本深夜还有一点月光,现在仿佛连月亮的一点微光也消失,整间屋子像一个关起来的匣子,完全的漆黑,一丝光也没有。

      说像匣子,整间屋子竟真像个匣子一般剧烈震动起来,脚下的地面开始倾斜,如同漩涡般颠转。

      黑暗中,妖妖鬼鬼在耳边乱嚎怒吼,似乎被这阵颠簸掀飞到了半空之中。

      刹那之间,这间屋子仿佛变成了烈火地狱,屋顶落下无数炽浆火雹,地面处处腾起炙热的气浪,阴煞气刃竟是要将他们全部绞死在屋中。

      这炽浆火雹的红光却不能照亮任何东西,反显得周遭愈黑。

      孟夜来半点也看不见,只记得完全陷入黑暗之前,谢琅站在她旁边。

      “……”
      她张张嘴,想叫他,这才发现在强力阵法之中,根本很难开口。她才吐出一个气声就被风刃割碎。

      有人伸手,将她带进冰凉的怀中,道:“在这里。”

      他的声音一贯低,语气如常,并未因为这阵法中的风刃而抬高分毫,却依旧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中。

      她没有叫出他的名字,而他也并未说谁在这里,两个人仿佛已经心照不宣要找对方。

      一靠近他,那股滚烫灼热的烧炙之感顿时消下去,仿佛连气浪也会拐弯。谢琅道:“闭眼,别看红光。”

      谢琅单手揽着她,另一只手也仿佛抱了什么东西,两只手被占去,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东西,他却依旧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这脚步踩得款款,是在踏破阵之眼而行。行到某一处时,他足下稍重,似是踢破了什么东西。

      不知他是怎么破开阵法的,只是走了约莫百步,他忽然道:“可以睁眼了。”

      孟夜来适才一直紧闭双眼,乍然睁开,只见眼前一片白茫茫,霍然开朗。只见房门洞开,淡色的月光照彻下来,他们已在来时的那节台阶上。

      只听后面一众鬼差嚎道:“这边、这边,阵眼在这边!”

      孟夜来这才看见,谢琅已经恢复了本相,左手上抱着她的肉身。

      在方才那种情形之下,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已经离魂而出!谢琅竟然没有忘记!

      天黑下来的一瞬前,她分明看见他站在自己身侧,而炽浆火雹落下的霎那,他已经抓住了她的生魂。

      两个极短的刹那之间,也就是说,只隔了一个她未发出的气声儿,他在完全黑暗混乱的时候离开她身边,从床上准确无误地抱起她的肉身,又回来找到了她的生魂!

      孟夜来哑然,这真是人能做到的么……?

      先不管这么多了,肉身还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她往前一扑,回了魂一把扯下脸上的画皮便去拉谢琅,要往方才来的院子跑,道:“去找赵芜儿!”

      谢琅反手拉住她,从容道:“不用着急。柳叶在那里。”

      “你早知道是她?”

      “不算早。”

      “什么时候?”

      “看到徒良树上的符箓的时候。”谢琅道:“五通虽然废物,但不至于写一张符箓会掉下来。”

      少女顿了顿,道:“还得去找赵大有。”

      谢琅又道:“也不用着急,慢慢走。缃叶已经去找他了。方才那气浪碰到你没有?”

      那炙热的气浪一逼近,他便已经揽住她。她根本没有机会乱窜,气浪也没有逼近,自然也不会受伤。

      少女的面庞白若透明,耳根有一点点蔷薇色的红晕,仰头展颜道:“没有。多谢你。”

      两人去与缃叶会合,路上孟夜来小小地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知道是她,那我说要引五通出来你还、还答应赵大有跟我假成亲……”

      她语气里有一点点懊丧。

      顺势假成亲,他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
      谢琅唇线上扬,轻咳一声,正色道:“我答应这件事,是因为五通谨慎狡猾,若不做全套,即便赵芜儿是他的信徒,他也不会轻信她献上的祭品。我只是推舟而已。”

      “你认识五通么?”

      “以前见过。”谢琅挑眉道:“他是南境鬼王座下的一员废物。”

      少女慢吞吞地试探道:“方才那阵法如果是赵芜儿借了五通之力向他献祭,你怎么能那么快踢破那祭阵?”

      谢琅笑道:“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只不过是对付废物还可以。”

      ……

      正说着,汗涔涔的赵大有跑过来,一个缃黄衣衫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赵大有见到他们俩,先是一愣,目光落在两人中间。

      孟夜来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他们二人还穿着鲜红喜服,而谢琅已经无比自然地牵着她的手走了一路。

      赵大有旋即干咳一声,马上把视线挪开,急道:“可抓住那恶鬼了么?!”

      孟夜来连忙挣脱他的手,一提真气,二人身上的红裳,纷纷扬扬落下,恢复平日的行装。

      她的手一离开,那温热的暖意便也离开,谢琅轻轻握拳,道:“恶鬼没有并没有来。”

      赵大有闻言险些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幸好被后面没有表情的缃叶拎住了后衣领,荡在半空中,堪堪吊住一口气。他卡着脖子,艰难吐出几个字:“吾命,休矣……”

      谢琅徐徐道:“但始作俑者乃是恶鬼的信徒,却一直都在里面。”

      ·

      众人鬼从廊下行来。见主人来,赵芜儿门楣上的一片柳叶悠悠掉下来,飞入丛花不见。

      王七宝和榴莲小妖被法阵中的炽浆击中,伥鬼魂飞魄散,伥妖有微薄灵气护体,也被炸回原型,化作个不会说话的青皮黑刺焗榴莲,暂时被赤雄收起来。

      众人鬼鱼贯走入赵芜儿房中时,只见丫鬟正在将桌上她吃罢的点心收拾起来,见众人进来,不由垂手站到一边去了。

      这房间陈设极其简单,无有任何饰物,雪洞一般。

      而赵芜儿本人坐在不太光亮的铜镜前,正在安安静静地梳头。

      铜镜里映出个少女,穿着半新不旧的粉衫,乌发散下来,容貌静美,只是太淡太苍白,叫人稍不留神便忽视了她的美,安静得像一泊淡影。

      见有人进来,她并未转头,而是盯着铜镜里映出的几条身影,微微笑了,“你们回来啦?

      粉衫少女含笑,声音温柔,但几个知情者此刻听到这句话,背上都涌起了一阵细小的鸡皮疙瘩。

      几个差点死在阵法之中的鬼差更是打了个寒战,自动把她的话在脑海里转换成了,“你们还没死啊”。

      比起当日城隍庙中贺松的情状癫狂,此刻赵芜儿的安静无声似乎更加可怖。

      孟夜来看着桌上的班戟,忽然展颜道:“赵姑娘,甜品味道如何?”

      赵芜儿微笑,“好极了。”

      孟夜来道:“这是我店里的新品。除了孟记,这内馅儿大概全中洲的甜品店都没有。”

      赵芜儿柔声道:“是么?难怪了,我正想问孟姑娘,这奶油里面夹的是什么,香甜软糯,十分适口。”

      赵大有完全看不懂此刻的事态,见两个少女莫名其妙地忽然谈论起吃甜品,一脑门问号,凑在百里身边,极低声问:“百里兄,我们这是在做什么?不是有恶鬼的信徒进了芜儿的房间么,为什么还不去找那人?万一他跑了怎么办?!”

      百里看看赵大有,心想,“傻子,抓她不难,但若如果不当你的面揭穿她,你会让我们把她抓走么?”

      眼前赵大有一张茫然又焦急的大脸,百里明亮叹了口气,含糊答道:“她跑不了。”

      只听这边孟夜来“哦”了一声,奇道:“居然是香甜的么?可是赵姑娘,你在河边许愿那晚不是说,你哥哥有一股臭味么,怎么这会又变香啦?——我这个班戟的内馅儿是徒良果肉做的,和你哥哥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呀。”

      赵芜儿梳理发丝的手顿了顿,接着又梳下去,神色不改,“当夜我只是说,哥哥身上有一股气味,不辨香臭。孟姑娘这么一说,你这个小点心里,香甜之中的确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气味。”

      孟夜来道:“真的有么?”

      赵芜儿淡笑道:“不错,回味才尝出来。”

      赵大有神情已经变了,榴莲的味道可谓是浸入他骨髓的恐惧,一点点气味他都能闻到。这房中根本没有什么榴莲做的吃食啊,芜儿为什么要这么说?她难道闻不出来么?

      孟夜来也笑眯眯地道:“可是我这班戟的内馅儿根本不是徒良果肉做的,是芋泥加上特制的淡奶打出来的。你怎么能回味出徒良果味儿?”

      赵大有心道:“果然没有,芜儿是怎么了?”

      赵芜儿流畅的话语在这里卡了一下。

      百里在旁,忍不住大声道:“那是因为她作为那小妖的主人,结了契之后根本闻不到任何徒良的味道!”

      鬼修的契约虽然不甚公平,但也并非修士对妖鬼的完全压制。契约承于天地,结契之后,依据修士修为的高低,契约会对妖鬼最擅长的本事有一定的保护。
      若无这么一点保护,何以会有那么多的妖鬼反噬主人之事发生?

      徒良树灵身上最明显的便是气味,不管是香是臭,没有人否认的是它的确气息浓郁,堪称标识,人人都能闻到。是以赵芜儿与它结契后,恰恰很有可能闻不到!

      赤雄在一旁忍不住问低声百里,“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百里声音更低,“我猜的。猜对了就是。”

      赵芜儿不承认也不否认,脸上不见任何慌乱,柔声反问:“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青裙少女沉声,一字一顿道:“为了让他产生恐惧,你要他死。”

      她没有说是谁,但是众人鬼齐刷刷地转头去看赵大有。

      赵大有垂着头,沉默不语。

      赵芜儿的一举一动,温柔娴静,怎么看都是一位端坐深闺不出门的真正闺秀,直到现在她的面上依旧保持着淡泊月色般的笑意。

      “如方才这位公子所说,我有驭制妖鬼的能力,要逼死一个人岂非轻而易举?何必像你们所说的那恶鬼一般,梦中低语,大费周章呢?”

      此言一出,旁边几个不太了解事情缘故的鬼查纷纷交头接耳道:“好像是这样啊……”“刚才那阵法好厉害,如果她要杀她哥哥,那不是一挥手的事情?”“如果全是她做的,她早就病态了,哪能用寻常人的想法去揣度啊……”

      谢琅淡淡道:“或许是因为你知道,要一个人死很容易,要一个人怕得发疯,却没那么容易。”

      赵芜儿慢慢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众人鬼的脸庞,在孟夜来的脸上停留的尤其久。

      粉衫少女忽然不装了,微笑道:“本想将你们献祭给大人,有五通大人给的末劫火印压阵,你们都没有死成,真是可惜。”

      她说“真可惜”的语气,就像在闲话家常,在感慨秋天已至窗外花谢不再好看一般,客气,轻松,淡然。

      想到方才法阵中万分危机命悬一线的情形,听得人人鬼鬼悚然,脖后升起一股寒气。

      谢琅负手,懒洋洋地道:“刚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好像不小心踢到了块石头,原来是赵小姐丢在屋中的。你不防看看它的本相如何了?”

      孟夜来立刻便想到,刚才在屋中,谢琅行到某一处时,足下忽重,似是踢破了什么东西。

      赵芜儿淡泊平静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已经感觉到,识海中悬停的一方红印,随着这黑衣男子的话语,寸寸裂开。

      旁边忽然有一个人扑上来,挡在赵芜儿身前:“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是芜儿,不会是她!!在我梦里说话的人,分明是个男子!!”

      挡在赵芜儿身前的居然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大有。

      他慌张地张开手臂,挡在从容的粉衫少女身前,样子十分可笑。

      在场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屋中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温声叹息道:“卿还是把吾的法印弄坏了。”

      赵大有听到这个声音,周身一震,虽然十分恐惧,但仗着此时人多,指天破口骂道:“对了,对了,是你!你才是恶鬼!五通,你滚出来啊,让我妹妹替你顶罪你算什么东西!”

      赵芜儿却没有动,语气淡淡,平静地虚空的声音道:“大人,是个意外。原本想顺着他们的计划将更为质优的祭品进献给您,谁知出了状况,我会承担后果。”

      赵芜儿生了一张仿佛永远不知道怎么变得刻毒的脸。

      但她说的话已经不能再刻毒一点。

      被献祭的女子绝大多数都并非自愿——被献给恶鬼,怎么可能是自愿?她们是被父亲、兄长、丈夫乃至族中长辈献出来的。

      “更为质优的祭品”,赵芜儿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淡然,仿佛被献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供台上的瓜果,是法台上的牲畜,是一件东西一样物品。

      若要说这祭品和寻常放在供台上的祭品有什么不同,大抵也只不过是,她们会害怕地哭泣,会拼尽全力地嘶吼,会无望又无力地挣扎反抗。

      此言一出,连鬼都全数静默无声。

      孟夜来从指尖到臂膀都掠上一阵寒意,像小蛇吐着信子缠上来。

      从来是她给鬼做祭品,怎么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当做祭品送出去。

      但转念一安慰自己,若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子。是她来,不论怎么说,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是别的女子来,现在已是没命。

      五通温声对赵芜儿道:“卿自然要承担。”

      他真身自然没有亲临,声音空旷,背景里依稀有歌声,似是从极远之处传来。

      五通是花丛流连的老手,强取豪夺的大家,法印碎裂依旧保持风度,又道:“倒也不能怪卿,遇上他,吾也难敌。卿之修为借自于吾,情理之中。”

      这个“他”是谁,不做他想,孟夜来下意识地侧头看谢琅。

      谢琅勾唇,笑吟吟道:“五通,许久不见,你说话的口气果然还是这么欠揍。要显得博学古雅,并不是把一句话里的‘我’换成‘吾’,‘你’换成‘汝’就行。”

      五通那边的声响停顿了一下,声音依旧温醇,却没有刚才那么气定神闲了,“你果然在。我早该想到,除了你,还有谁能踢碎我的红印。”

      这会的五通,就像个被老师纠正过文法的学生,也不咬文嚼字了。在场之人纷纷觉得这恶鬼说话顺耳许多。

      “在我认识的人中,能一脚踩碎你那块石头的至少有两百多个。”谢琅懒洋洋道:“你这位的信徒辛苦害人向你献祭,你就借这种劣质东西给她?”

      大家虽然看不到五通的脸色,但想必应该不会很好看。

      因为此刻,连赵芜儿那张淡如月波的脸上,都已经露出了十分难看的神情。

      五通那温和伪善的语气顿时变得有些尖锐,顾不上风度,笑道:“若真是如此,你为何找不到我?为何不请那二百多位你认识的人来找我?”

      谢琅悠悠道:“抓乌龟总归比较难,抓会缩头的乌龟当然更难。要是这乌龟有五千多个藏身的洞穴,难免要找一阵。现在已经有人去找你了。”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五通停了停,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把目光落在了在场的某个人身上,鬼设崩塌般地怪笑道:“难怪,难怪,它在这里,难怪你也在这里,你还在找它啊……”

      孟夜来抬头看谢琅,他没有说话,唇边的笑意不减,只是眉目之间却有十分罕见的戾色。

      五通狂笑的虚空背景声音中,突然“轰”的一声闷响,惊散一直时断时续的歌声。

      果然有人找到五通了。

      仿佛是锁链和刀剑劈缠在一起,发出清啷啷的声音。

      五通的法力和闯入者斗在一出,匀出来传音之声顿时小了下去,只隐隐约约听见,“……白龙太子,许久不见……原来是去北境做走狗了……”

      五通的声音完全消失之后,赵芜儿的脸已经没有那么镇定。

      她的后招就是召唤五通神杀了这些人,却不想五通根本就是个卑鄙无耻自私的恶鬼,根本不再管她的死活。

      徐徐的,她的脸又扬起来,不是淡然地扬起,而是非常痛苦地皱眉扬起。

      末劫火印和她的识海相连,寸寸碎裂之后,连带着识海也开始溃散。

      赵大有愣愣地转身,他就站在赵芜儿身前,没有扶她,只讷声重复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人,为什么你要害自己家人……”

      赵芜儿皱着眉,显然在忍受某种难以忍受的痛楚。

      不难看出,赵芜儿是个心性远比外表坚硬沉着的人。

      这种时候,她还能笑。

      她微笑着回答:“为什么?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娘是怎么死的?”

      赵大有呆呆道:“我、我不知道,崔盈姨娘不是在爹云游之后也走了么……她死了吗,我真的不知道……”

      赵芜儿微微笑了,口中涌出一口鲜血,依旧扬着头,“爹?他是你爹,不是我爹!你爹你娘,你爷爷,整个赵家,有谁把我和我娘当做赵家人?”

      赵大有狂呼道:“有啊,我有!”

      鲜血涌出,带出来的还有点点的红色荧光。

      这荧光是她识海里碎成齑粉的五通神法印,星萤般点点浮在空中。

      她容色本极淡,口吐鲜血,又被这些红光围住,却有娇异之美。

      一旁静立的诸人诸鬼本可以插话,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赵芜儿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一停,她点点头,“是了,别人应该去死,独独你,却应该生不如死!……因为别人对我一向很差,而你、你曾经对我很好,为什么之后又不理我?……本来差点就能把你逼疯,可是你偏偏不疯,和你娘一样,该死的不死!”

      她越说越急,仿佛再不说便来不及,笑意越来越明艳。

      “那日在河畔,你看见我在许愿?为什么你不问我许的什么愿……你若问我,我一定会实话告诉你——我愿那五通鬼折磨你,折磨得越长久越好,叫你越痛楚越好,最好当真我的面发了疯才好……”

      “还有你娘,我借力的第一天,就可以杀了她……我偏不!她活着,我也活着,我看你选谁……你若选我,我便在她面前杀了你,叫她也尝尝痛失至亲的滋味!”

      “可你偏偏不选,你赵大有生性软弱卑琐,哪一点比得过我?凭什么你就是有,我就是无?就因为我是个女子?”

      赵芜儿依旧在微笑,鲜血沾了满身,依旧在笑。

      任谁都能看出,红印要将她拆碎,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后悔。

      赵大有溃不成声,痛苦的抽泣从脊梁升起来,颤抖道:“你恨我,你可以恨我们……你为什么要去害人,你不可以害人啊……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献给五通……”

      胸口剧痛,赵芜儿闻言,闭上眼睛,缓缓道:“太迟,太迟了……”

      一无所有的小小鬼修,为了借到法力,她早已把自己献给五通。而为了借到更多法力,就要不停地献祭,不停地害人,不停地为五通制造恐惧。

      她早就该堕入地狱,万劫不复。

      何况她还弄碎了法印。

      连来生都不会有了。

      破碎的末劫火印当胸破出,一道极亮的红流从她心口穿出,穿透魂魄。

      滚烫的萤星有如烈焰岩浆,围绕在众人周围。

      ……

      整间屋子都被这些漂浮的红亮的萤星包围,赤雄掏出锁灵囊,大吼一声,“大家小心!千万不要碰到这些东西,可能有危险!阴司鬼差何在?收了它们!”

      他们不碰,然而总有满屋子乱飞撞在人身上的萤星。

      这些萤星撞在鬼差身上和死物之上没有任何异常。

      但撞在孟夜来、百里,甚至呆滞麻木地坐在一旁的赵大有等生人身上,沾染了一瞬的生气,便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被献给五通郎君,你该惜福!上个月隔壁村祭河神,那姑娘被扔到水里去当河神娘娘,你不是也在叫好,轮到自己怎么不愿意了!”

      “你是我女儿,你是老子生的,没有你爹我哪有你!……把你献给鬼神,轮得到你说话?女子如何能进踏进宗祠,滚出去!”

      “你未婚和外男私通,自轻自贱,现在五通神看上你,是你交上好运!”

      “阿窈,求求你了,你不是说爱我么?为什么连这点牺牲都不肯做?……你陪他睡一觉而已,不会有事的,我家生意真的不成了,我给你跪下了好不好……你回来之后我保证一样爱你!”

      一点萤星撞在赵大有的肩上,他原本像个雕像般呆呆坐着,忽然抬起头来,茫然道:“爹,爹,是你吗?”

      只听撞在他肩膀上的那萤星无知无觉地重复着他爹的声音。

      “崔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有儿他娘性子太烈,我怕她做傻事,我会好好照顾芜儿……五通神大人,我留下我的妻子,向您献上我的妾侍!”

      ……

      赵大有坐在地上,像老了十几岁,他看着少女满是鲜血的衣衫,已是溃不成声。

      众人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而孟夜来站在谢琅稍后一点,看见一只萤星慢悠悠撞在他手臂上,平静地又飞走,没有任何声音。

      ·

      初秋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甜水巷,孟记。

      孟担担在庖厨坐着,拍榴莲玩儿。准确的说,是拍榴莲树妖的原形。

      别人家的小孩拍皮球,但是皮球太轻,担类其主,手劲颇大,把榴莲当做皮球拍却正好。

      拍了一会,担担感到无聊。于是捧起青皮榴莲,怼到脸前,小声问道:“你真的是妖怪吗……听说妖怪都很厉害很漂亮的……”

      童言无忌才最扎心,榴莲小妖本来就很自卑,瓮声瓮气地哼道:“我我我为什么不能是妖……桃花成妖你你们就觉得正常,凭什么我成妖就不正常?长长长得丑就不能成妖吗?”

      孟夜来从储物间端着两盘奶冻出来,路过和小妖玩的担担,笑眯眯道:“担担,手不扎么?”

      担担摇摇头,声音很小,“不扎呀。”

      榴莲小妖瓮声瓮气的,声音更弱,“你不扎,可可可我头疼……”

      少女在榴莲小妖的面前蹲下来,道:“既然这样,那我把你送回鹿角坡啦。”

      榴莲小妖呜呜叫道:“不不不要啊,担担身边灵气比在鹿角坡更更更足,我偶尔回去看看果子就行了!”

      屋灵的灵气对树灵是压制性的,担担时不时拍拍小妖,连它身上的浓郁气味都能压住。

      “这样啊,可是桃花不但能看还能酿酒,”孟夜来一手托腮,微笑道:“你能干什么呀?”

      小妖化出个胖墩墩的形儿,抱着头上的刺数如数家珍,“我我我的花能吃,果子也可以做成蛋糕、酥饼、千层饼啊……哦哦哦,我的壳还可以炖鸡汤!浑身都是宝!”

      行吧,榴莲壳炖鸡汤的确是又清又甜,连百里都觉得只比清炒西瓜皮差了那么一点点。

      孟夜来进了甜品间,担担和小妖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蛋糕片烤好晾凉,鲜奶油用刮刀抹平,然后将奶冻和各种水果夹在奶油中间,反卷起来固定。

      这时担担和榴莲小妖坐在旁边,一人一条小板凳,把香芋和紫薯一起蒸熟。紫薯用来加重颜色,蒸得不多。

      捣蒸好的芋头块和紫薯块,放在钵中磨成泥。

      捣成带一点颗粒的淡紫色芋泥之后,放在小泥炉上,加牛乳和白糖,炒到十分顺滑细腻。

      既可以做奶茶,又可以做成蛋糕。当然,也可以做成芋泥班戟。

      只不过出于某种说不明白的原因,孟夜来在从赵家庄回来的那日起,便再也没有做过芋泥班戟。

      百里从飞剑上跳下来,拎了一大包叮叮当当的铁牌子进来,朗声道:“孟姑娘,你定做的牌子我拿回来啦!”

      一进甜品间,只见案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夹心鲜奶蛋糕卷,几种口味,攒成一盒。
      新鲜的白桃、黄杏、草莓、榴莲,又或薄紫色的芋泥和乳白色的奶冻,外敷波浪形的鲜奶油,上面点缀了一朵薄荷芽,或者零星几颗蓝莓,光是看便觉得细润松软,滑不腻人,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幸福。

      百里掏出一块黑标牌牌——大多数铁牌都是银底的,唯独只有十来个是黑底,乃是孟夜来所谓的“黑标”。

      百里道:“这黑标白标有什么不同吗?”

      黑标白标,能赚钱的都是好标。只不过,黑标能赚更多。

      孟夜来将一块“黑标”牌放在榴莲奶冻蛋糕卷前面,莞尔道:“白标是普通吃食,黑标用在灵植所做的吃食上。百花深处能赚修士的钱,我们也能。”

      正说着,门口一个小厮礼貌敲门,孟夜来出门一看,是赵大有的贴身小厮桃儿。

      “桃儿,可是有什么事么?”

      府中有变故,桃儿也沉静不少,恭声道:“孟姑娘,不知道您明日是否有空,我们少庄主想和您谈谈灵植园的生意。”

  • 作者有话要说:  ·谢琅他快掉马了。
    ·昨天没有更新是因为这一章不好断,又一下没写完。实在抱歉,字数今天补上了。评论发30个小红包~
    ·题·外·话:
    我小时候看民间寓言的时候看到类似“为了治洪将少女投入河中变成河神新娘保卫一方安宁”这种情节,十分不解,就…公然谋杀一个少女再用群体性谎言再次谋杀女性的牺牲吗?少女要是真能变成神难道会去保护那些把她淹死的人吗?
    ———
    ·感谢在2021-09-22 23:47:12~2021-09-24 21:4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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