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公路飞行

2、1

　　戚少商发誓，当时他看到那个病人直挺挺地仰倒时，他真的真的是犹豫了一下的，他想等厉医生回来了再说。他让叫号的护士赶紧去喊厉医生，可是厕所在走廊那一头，就是小个便的功夫而已，这当口病人的左眼球已经凸起来了，于是他就犹豫了一下——是赶紧处理呢，还是等厉医生上完厕所。可是再犹豫下去，即使那个病人能抢救回来，他也要永远瞎了，眼见着病人另一边的眼睛也开始鼓起来，他二话不说，到隔壁耳鼻喉科门诊室的桌上抽了根压舌板，又拿了人家桌上注射麻醉剂用的针筒。
　　当病人家属看见他用那根咖啡色的压舌板翻开病人的下眼睑，把针筒就那么刺了进去时，她当下就晕倒在地上。
　　积液实在太多了，而那小小的麻醉注射器不到五毫升容量，这时候厉医生还没出现在眼科门诊室，于是戚少商犹豫了第二下，最后他当机立断，扎了第二下——就用的桌上那支派克钢笔——当然，那是主治医生写病历用的。作为刚来医院第一天的住院小医生戚少商来说，他只是很凑巧的今天被分配到眼科来观摩而已，连写病历的资格都还没有。
　　于是当厉医生终于出现在眼科门诊室时，他发现不过五分钟功夫，他上个厕所回来，又把一个糊涂的老头领到临时挂号点，就发生了一件比较骇人的事——住院医生戚少商，新来的第一天，还在各科轮转中，就在门诊室的地板上给一个主诉看东西模糊的中风病人，做了一个眼底开颅手术，用的手术工具是他桌上那支派克钢笔。
　　此时颅腔里的红色积液正从病人眼眶里喷涌而出。
　　他原本以为一边的实习医生顾惜朝会惊慌失措，或者兴奋地跟打了鸡血一样，结果顾惜朝居然是慢条斯理地扶起一旁昏倒在地的病人家属，然后很无辜地说：“厉医生，我可什么都没做！”
　　其实厉医生应该发作的，但是他没有，甚至在眼科主任唐铁铭暴跳如雷，几乎把铁制的病历夹砸到戚少商头上时，他还帮他说了几句好话。
　　“虽然是违反操作程序，但是戚医生如果不那么做，这个病人现在已经死了，就是没死，眼球也保不住了。所以作为这个医院的医生，他不应该那样做，但是同样身为一名医务工作者，我还是认同他的做法的。”
　　唐铁铭一时被气得噎住，“厉南星，你他妈刚考上主治就在这里抖得跟什么似的，你以为你哪根葱？不要以为你写了几篇论文，做了几个好看的手术，就扬名立腕了，我告诉你，你还嫩得很！”
　　怒火被引到了厉南星头上。
　　“哎哎，唐主任！这个事是我的不对，请……不要冲厉医生发火了。”戚少商咳了几下清清嗓子，终于成功的把矛盾的焦点再次引到自己头上。
　　“你是蒙古大夫嘛，啊？你在那什么连云寨县医院呆了五年，我是不知道你靠了什么成功上位，跑到我们医院来签了合同，但是我警告你，就算院长和你是铁哥们，我姓唐的今天要你滚，你明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戚少商和厉南星很无奈地对看了一眼，终于选择保持沉默，以期主任的火气能慢慢下去。
　　谁知道有一个家伙很不合适宜地“噗嗤”一笑，然后用一种貌似很天真其实很欠扁的调调说：“连云寨县医院，听起来很有趣啊，是西部支边的定点医院吗？话说医学院有支边名额，如果去两年回来，就可以直接读本部的博士点了，我还正考虑要不要去呢？戚医生，那边艰苦吗？”
　　这下三个人一起回过头来看他，唐铁铭是余怒未消，厉南星是哭笑不得，而戚少商，则有一种掐死那家伙的冲动。他强忍着冲出喉咙的一口血，皮笑肉不笑地挤出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咬牙切齿地回答他：“第一，去连云寨是很艰苦，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一个月也呆不住，还是别去了；第二，我去那里支边，不是为了硕博连读的名额，而是一呆五年，跟那里的人那里的山山水水都很有感情了；第三，就是我要告诉你，顾惜朝，你也许是因为在医学院很优秀很吃得开，才争取到这里来实习的名额，但是我能从那山沟沟里出来，凭着五年临床医学的本科学历在这里找到工作，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肯定比你强那么一点点！所以拜托你以后不要拿那种眼光看我！”
　　顾惜朝摊摊手，“我拿哪一种眼光看你了？”
　　“够了！”唐铁铭吼了一声，“厉医生，你把他们两个都带出去，这个月是你带教吗？你最好保佑别出什么事！”
　　厉南星皱了皱两道好看的眉毛，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还有，如果病人一个礼拜内醒不过来，并且伴有眼底手术感染的话，家属要求我们医院做赔偿！我叫人算了算常规手术和医药费，加起来恐怕超过一万，院长已经决定到时候移交司法部门仲裁了。”
　　“什么什么？什么意思？”戚少商讶然，“病人家属要告我？”
　　这下厉南星的眼神中已经带了同情了，他拉了戚少商走出主任办公室，直把人拖进走廊东面的电梯间。
　　顾惜朝跟在后面，却是有点幸灾乐祸。“戚医生，我也要告诉你，我们这里是大城市，大城市的刁民多得很，和连云寨淳朴的乡民可不一样。你问问厉医生，他一天到晚坐在门诊室要接待多少病人？我记得今天叫号直到300多吧，里面哪怕只有1%的坏人，那么今天你也不幸碰到了三个中的其中一个。你没发觉那老头已经很老了么，你以为全天下的儿女都是孝子贤孙？人家老头子中个风去了就去了，多爽快一件事，你非要把人救回来，万一搞个半身不遂，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久病床前无孝子——人家不跟你要点赔偿，能行吗？”
　　“顾惜朝！”这下，连厉南星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你这是身为一名医务工作者该说的话吗？”
　　顾惜朝愣了愣，看了看他们两个，然后嘴角轻轻勾出一个笑来，“我只想安安稳稳做一个医生而已。”说着他转过头，以一种特别优雅特别悠闲的姿态走出去几步，新上身的白大褂被他带得翻飞起来，在进电梯以前，他回头补了一句，“哦，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赔偿费不上一万，要科室自己掏腰包。戚医生刚来，大概还没参加医生理赔保险吧？厉医生，恐怕这个钱还得你来掏了。”
　　他带着一脸的嘲讽，走入电梯。
　　“两位要一起下楼吗？”
　　“不用。”戚少商和厉南星异口同声地答。
　　顾惜朝挑挑眉毛，笑着按下数字键，电梯关上以前，戚少商最后看见的，是一张英俊到有点秀气的脸，那上面的表情却突然冷下来，像刮过连云寨大顶峰的北风，让人忍不住要哆嗦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