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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转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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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曹地府。
烛火明暗摇曳,乌乌泱泱的魂魄正排着长长的队伍赴往转生台,偶有噬魂鸟从一片死气沉沉中,扯着嗓子发出几声凄厉的尖叫。
孟婆抬眼端详着面前这个锦衣华服,丰神俊朗的男子,生前应该是天潢贵胄,帝王将相一类的人物,只是死后看起来倒有些潦倒落魄之姿。
半饷,她问道,“你要留这把戒尺?”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这转生,本就是为了忘却前尘往事,重新开始,只是有些人执意不想忘,不敢忘,不能忘,才有了现如今的规定。这已是违背轮回之道的事,你,应该知道它的后果吧。”
说到这里,那男子才抬_眼望过来,嘴角扯出一抹自嘲又无奈的笑容,“我知晓,我不惧。”
孟婆心里暗道这年轻人是当真豁出去了,“牛头马面,去给我把这位公子的簿子找来。”闻言,站队伍两边维持秩序的一男一女远远地朝这边作了个揖,答“是。”身子一转便消失了。
查簿子的空当,她把玩着这把戒尺,紫檀木材质,尾巴上挂着个小坠子,上面还用小纂刻着几行诗,这一字一句,皆有归隐山林之意,如何能是眼前这位的物件儿呢,“我瞧这东西不像是你的。”
那男子沉默半饷,眸子里似有一闪而过的光,“确实不是。”
孟婆心里已知悉了大半,她也无心多问,多半是生在帝王家的贵公子惦记上了什么不该惦记的人,人家最后落得没个善终,自己便也草草殉情,急不可耐地转世,想在下辈子重归于好,这戒尺嘛,多半是那人的随身之物,想借此在人间探查一番。
这不禁让她想起了千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次,是第一回有魂魄要留物件,那东西也不像是他的,一个白衣翩翩,温文尔雅的公子,满身的书生气,却留了一柄纨绔子弟喜欢的桃花扇。
正思索着这两者是不是有些渊源,派走的牛头马面已经回来了,在桌面上放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孟婆,这便是这位公子前几世的记录了。”
“好,你们先下去吧。”一男一女便又推搡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待翻开,孟婆吃了一惊,这位的记录还停留在几千年以前,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在这阴曹地府待了几千年,唉,自己给自己找罪受,这暗无天日的阴间哪能跟明媚的人间相比呢。
孟婆敲着书页,觑着他,“我看人人都想着尽早忘记前世的痛苦,寻一个好的来生,你怎么还刻意在这种地方赖着不走呢?”
那男子这一次抬眼,孟婆切切实实地瞧见了泪光,还有深藏眼底的悲戚,他似乎是在想该如何回答,双唇抿了又抿,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直到在这偌大空旷的地府放出一阵长长的笑声……
长歌当哭啊……
藏了几千年的心事被一朝戳破,等了几千年的人却一朝未可得见……
他还记得,锒铛入狱之际,苏子衿跪于殿前,一袭白衣,长发披散,却目光炯炯,毫无落魄之姿,闻言微微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说了让他在这几千年日复一日的等待里心如刀割,痛不欲生的一句话,“臣心之固,日月可鉴。”
这心,可当真是顽固啊,这几千年他守在这里,暗无天日,未曾看见过人世间的大好河山,未曾触碰过高台之上的琉璃夜盏,就在这么百无聊赖,毫无生机的世界里空守着,踟躇着,独活着,给魂魄引路,让他们不要踏错了命门,给他祈福,佑他有个干干净净的前途,却一次,仅仅一次……都没有再见过他了。
这恨,不,凡世间种种情感,痛苦,哀怨,凄迷,悔不当初,也早该消散了吧,可为何,他还是不愿来见我一面,哪怕就一面,我不会再恬不知耻地凑上去,不会再害他,欺他,骗他,就这么远远瞧上一眼,知道他转世了,我也就心安了,也就甘甘心心留在这里,不入轮回了,不叨扰他了……
孟婆见他这副模样,似魔怔了,一时没了主意,又瞧了瞧这把戒尺,出声问到,“他……是你何人?何苦让你为他在这九泉之下等了这么久?”
长啸渐渐止住,他深黑色的眸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的图景,江南烟雨,长安花开,衣衫负雪,月色袭人……突然有很多话想说,他是我的什么人呢?
他是那山上雪,云间月,是让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人,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的不二之臣,是江南才子,太子少傅。
他,是我的先生,亦是我心悦之人。
可话到嘴边,他却讲不出来了,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所有他自以为是的喜欢,都只是他人生命里的附庸,到头来面目全非,徒留一场颠沛流离的梦。
他轻轻叹了口气,“一位故人,对我很重要的故人。”
纵然没有解释个中缘由,孟婆也觉得不应再多问,她从桌子里头掏出一个经筒模样的器物,里边放着竹签,推到他的面前,“喏,抽一个,或者自己挑也行。”说完还顺便补了一句,“任何一个都可以。”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此谓八苦。
孟婆心里一水儿觉得他会选色蕴炽盛,毕竟年纪轻轻,就算疯了魔怔了也要在温柔乡痛痛快快走一遭。
可谁知面前这男人摆了摆手,轻扯嘴角,眼角还有泪痕未干,“爱别离吧,就当我上辈子欠他的,我本无意再入轮回,可我念他念得实在紧了些。”
孟婆把木盅移回身侧,“你……当真选这个?这可能会让你下辈子失魂落魄,无依无靠,所爱之人尽数老去,孤独终老无可避免。”
“那我便心安了,难遇他,不苦他,上辈子,不,应该是千年之前,是我色欲熏心,色胆包天了,才会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念头,我的错,我来承,孤独一生便孤独一生罢,就此别过。”
他最后冲孟婆作了个揖,随后拿起桌上的戒尺头也不回地站上了转生台。
孟婆念着转生咒,一遍又一遍,直到飘荡千年的孤魂得以消散,又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梦,人之将醒,过去的事情就忘了罢,莫要再苦于情困于情了。
“牛头马面,帮我把那位留桃花扇的公子的簿子取来。”
那边一男一女又不情不愿地往库房走去……
孟婆细细翻看着,这位公子的记录居然也只到几千年以前,这……该作何解释?她杵了杵边上的两人,“可还记得这公子选的是什么?”
男孩一副吊儿郎当,“求不得呗,一介书生。”
“……那就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他没来过这里了,估计是每一次转生都走错了命门,阴差阳错地,没跟那一位碰上。”
女孩坐到了桌面上,“婆婆,您是说他们两有渊源吗?”
孟婆揉着太阳穴,“何止有渊源呢,缘分还不浅,这辈子啊,迟早会重逢。”
“为什么?他们不是没有记忆了吗?”男孩问道。
“他们留下的东西啊,原本都是属于对方的,器物是有灵性的,人的情感,经历,思念,只要它待在你的身侧,所有这些便能注进去,生生世世的回忆,生生世世的纠葛,都在里面了,只是让他们想起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与机缘,看天意吧,我们且烹酒煮茶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