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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叶(上) ...

  •   第三叶
      鬼切找到赖光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冬夜,天高云淡,月明星稀,山涧浸润着月光,泛着一层银鳞般的水色。
      那个孩子就立在水边,银发泠泠,眸子如血一般红,赤着脚,脚踝白皙纤巧,像是什么幼嫩的鸟儿雪白的翅膀。
      然后有风,他身旁古树扑簌簌落了他满肩的雪,仿佛万千月光,凝在了他身上。
      鬼切忽然有片刻的怔怔。
      源赖光也曾这样伫立在池边。
      当时他作为源氏的巫觋,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大的祭典,他脱下巫女的一身装束,雪发整整齐齐束在身后,身上只一袭白衣,赤着一双雪色的足。
      他怕他冷,挽了一件外衣过去。
      他当时是源氏的刀灵,行动无声,赖光却偏偏总是能听到,在他走近的时候,慢慢回头。
      风动花树,雪白梨霭摇落,堆云一般落了赖光满肩。
      那人眼角犹自有着刚才祭典勾画的一抹薄红,他彼时的主人,宛若云下剔羽的鹤。
      他怔怔地举着那件外套,不知道该怎么办,源赖光哼笑一声,转回头,张开双手,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为他披衣,抖落满地花蕊。
      那人难得的有点孩子气地举起袖子嗅了嗅,低低呢喃了一句“梅花”,鬼切不知道那是什么,大抵是某种应季的熏香,贵族中流行的风雅玩意儿,他不应该,也不想懂。
      源赖光却转头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鬼切若是要熏香的话,就选黑方吧。
      “……那是?”
      “冬日月下,冰的味道。”源赖光这么说的时候,微侧着头,眼睫轻垂,显出一种于他而言极其少见的清和。
      而现在,鬼切恍惚闻到了那个味道,在那个源赖光转生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看起来大概十岁出头的年纪,生得一副清冽的美貌,鬼切从未见过幼年的源赖光,但是他没有来由的笃定,这孩子就是与源赖光幼时一模一样。
      他第一次真正斩杀源赖光,是那株龙胆,第二次则是一个甫一出生就因为是白子,被抛弃的婴孩,都可算作无智无识的生物,而现在,却是一个他从未见过,幼时的源赖光。
      那孩子似乎是来掬水的,他俯身将一只瓷瓶灌满了水,便向远处走去。
      那边有一间甚是宏大的寺院,孩童在院内折了一枝白梅,插进瓶子,供在了一尊观音像前。
      孩子施了礼,便在观音像前面的蒲团跪下闭目诵经。
      鬼切待在院子里的一株老树上,能看到孩子嘴唇蠕动,却听不到一点诵经的声音。
      有几个和那孩子一般装束,略大一些的少年从他身边经过,唤那孩子一声“光”,叫光的孩子睁眼,向他们颔首为礼,便再度阖上了眼,安静祈祷。
      那孩子不能说话。
      鬼切心下了然,看着那几个大点的孩子涌进僧房,片刻之后,大妖便听到僧房里的声响。
      他恍然大悟。

      这一世被唤作“光”的源赖光,是一名寺稚儿。
      他本来是源氏一个分支的幼子,因为自小不能说话,自幼被送入寺庙学习,虽然是个庶子,但是胜在父亲在将军面前颇为受宠,到了庙里,便被当成上稚子,学习和歌书法剑术弓艺,并不用像其他中稚子和下稚子们,十二岁一过,就要在观音像前灌顶,在夜晚去“侍奉”那些高僧们。
      而就在今年,他的父亲被卷入了将军立嗣的纷争,与兄长母亲一同被赐死,他远在寺庙,虽未受波及,却也再没有人保护他。
      早就觊觎他美貌的主持迫不及待地要为他进行稚儿灌顶的仪式,好让他成为自己的。
      围绕着光,无数邪头与低语如同瘴气一般流淌,鬼切不以为意,他只是凝视着邪念中央,不能说话,安坐于观音前无声诵经的孩子
      之前就是这样,他早习惯了。
      从他化为刀灵,现于常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围绕着源赖光的,除了妖的憎恨,还有,人的欲望。
      无论男女,想得到、想占有、想吞噬——
      恨到夜夜诅咒,嫉妒到发狂,爱到想活生生把他的心脏吞下——
      在鬼切眼里,那些狂暴浑浊得几乎可以触碰到的欲望,宛如巨大的黑色风暴,而在暴风的中央,是他如鹤的主人。
      源赖光知道一切,但源赖光不在乎。
      妖的憎恨也好,人的执念也罢,对源赖光而言,只要不能被他所用,就毫无意义。
      不在乎任何人的爱,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憎恨,这样的源赖光,就某个意义上而言,远比他要更像个妖怪。
      曾经有一次,赖光去赴宴,鬼切为他披衣,在那个男人即将踏上牛车的时候,彼时还是付丧神形态的鬼切拉住他的衣袖,有点惶急地说,主人,那人心怀不轨。
      源赖光当时只笑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
      “那主人带我去。”
      “那可不行。”赖光轻笑,眼睫是垂着的,衬着他一身苏芳色的狩衣,显出一种与他往日清冽不同,雍容的美貌。
      男人纤长的指头撩起他满肩乌丝,再看着那鸦羽般漆黑的发从冰白色的指尖掠过。
      “我不允许任何人碰我的鬼切。谁都不行。”源赖光这么说着,像安抚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头。
      怎么来着?啊,对,他当时为了这句话感动得不能自已,发誓拼尽一切也要守护源氏,守护……赖光。
      不,不为源氏,只为了源赖光。
      是啊,他后来确实也这么为赖光做了,他在战场上战到筋疲力尽,几乎站都站不住,眼前是黑的,只能靠着手中一柄长刀支撑身体,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赖光而去,根本没有思考,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飞身而上,为赖光挡下了致命一击。
      鬼王全力一击透胸而过,他感觉到自己的血飞溅而出,意识也在飞散。
      在他意识飞散的末梢,他居然有些微的骄傲。
      你看,能溅在源赖光身上的,只有他的血。
      鬼王又怎么样,只要他在,也不能流赖光一滴血。
      是啊,所以到最后,杀源赖光的,也只能是他。
      隐身于树上的大妖无声地笑出来,他笑到不能自已,单手捂着脸,一双血红色的眸子从指缝间看着那个跪在观音像前的孩子。
      他无声地向那个稚嫩的背影说:“源赖光,我和你,都本应堂堂正正了无遗憾的死去。”
      可是现在,谁也不能了。
      他们只能这么彼此憎恨着、纠缠着,一次次往复着杀和被杀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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