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玫瑰》温如寄

13、洛子瑰番外：眼底月

　　洛子瑰番外：眼底月

　　洛子瑰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始于昏暗而冗长的营养舱。

　　他躺在在苦寒星的极北之地很久了，这里昼短夜长，终年不见霜雪，只有一轮雪月孜孜不倦的照耀着这个孤独的小行星。

　　时间仿佛已经停滞，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还要躺多久，直到有一天，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找到他，他们的脸上都很激动，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能到达这里，眼里泛着光，“Alice夫人，我们终于找到洛小少爷了。”

　　他迟疑抬起头，费力又执拗的纠正他，“谁？Alice夫人是谁？”

　　“我们给你做过信息素测试，和洛子瑰留在信息库中的数据百分之百吻合，你是洛子瑰，洛家唯一的继承人。”照照的脾气有些急，笃定的反问他，“如果你不是洛子瑰，那你又是谁？”

　　他很努力的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想起来，懵懵的样子，“我是谁呀？”

　　两个少年都失望的叹了一口气，这个小孩跟Alice夫人一点也不一样，这个呆滞的小孩眼里空无一物，瘦骨嶙峋里的躯体里像一个漏风的塑料袋一样，从来没有住着谁的灵魂，从来都空无一物。

　　可是这个无知无觉的小拖延是Alice夫人交给他们的任务，很多年前他们在Alice夫人的帮助下，从互相倾轧的孤儿收容工会中逃出来，就发誓要报答Alice夫人，Alice夫人笑起来很温和，说大人保护小孩子是应该的啊，照照不服气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其实是有这样一件事是要拜托你们的。”Alice夫人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如果有一天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替她去照顾一个孩子。

　　那时的两个小孩想不通，Alice夫人还很年轻，身体也很建康，怎么会忽然没了呢，就没有在意。直到多年以后，他们从新闻中看到了Alice夫人的遗照，才一点一点的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如那位温柔善心的夫人便是星区执行官的夫人——文绣，又比如这个眼前的小拖油瓶另一个身份是洛文宗唯一的继承人。应该是文绣夫人知道霍家有这样的一场劫难，才未雨绸缪，安排幼子的后路。

　　他们后悔自己直到的太晚了，只是依照约定，来到苦寒星碰碰运气——幸好一切都不太迟，他们还是不负Alice夫人所托。

　　所以尽管大失所望，他们还是带着小拖油瓶上路了。洛子瑰一路上都表现得很乖，一点也没有富贵人家的少爷的脾气，很能忍，也很能吃苦。

　　他们也尝试着试探过他，“你真的不记得你是洛子瑰了吗？” 这个时候，洛子瑰会很茫然的望着他。

　　他们拿了很多照片来给洛子瑰辨认，文绣的，洛文宗的，甚至霍明决的，他只是抿着嘴沉默，像一个天然的自闭患者。

　　“阿瑰，你还记得霍明决吗？Alice夫人……哦，不，你母亲的弟弟，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他应该算是你的小舅舅……”

　　洛子瑰呆滞了一秒，眼神忽然有一点亮光，继而摇摇头，两个少年很失望，以为他是真的失忆了。在那些传言中，霍明决曾在破城的那个夜晚大开杀戒，他们不知道洛子瑰遭遇了什么，才会让洛子瑰性格变得这样古怪。

　　“还有，你真的不想回到洛家吗？”阿柱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洛子瑰摇头说，我想不想回去这不重要，关键是需不需要我回去。

　　照照和阿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直到很多年他们才领悟，洛子瑰口中的不重要，是他觉得自己真的不重要。

　　三个小孩开始在星际讨生活，他们辗转去了很多地方，靠着自己讨生活。照照和阿柱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却要世故圆滑得多，在工厂里做过短工，在黑市里倒卖过枪支，坑蒙拐骗什么都干过，最后占据了一艘飞船作为基地。

　　几百个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没有大人管的孩子很快就在料峭春风里疯长成了坚韧的野草。

　　在这几年的相处中，他们发现小拖油瓶有些地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每一次出任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出色的伪装成任何一种性格，扮演任何一个角色作为诱饵，他仿佛是天生的演员，又或者天生的刀者，可以天真可以薄情也可以……冷漠。可是当他不扮演任何人时，就像一个仿生智能断开了电源一样。

　　但是照照隐约觉得那都不是真实的他，他像是从实验室里标准出品的一副皮囊，却始终没有住着自己的灵魂。

　　在这几年里，银河联盟又发生了许多变故，文家作为战争胜利者，对其他议员采取怀柔政策，企图接掌第七星区的话语权。

　　所有人都以为洛家已经完蛋了时候，那个将鲜血染红了月亮的霍姓年轻人却留了下来，开始了第七星区的战后和修复工作。霍明决和许多政治家不一样，没有那么多明里暗里的算计，他固执的用军队时的铁腕手段管理第七星区，因为霍明决的驻守，第七星区竟然慢慢恢复了秩序和生机。

　　就在这时，文家名义上的继承人洛子瑰却潜伏黑市里守着一个卖禁药的小摊子，他百无聊赖，收听破旧收音机里面的那些联盟新闻作为消遣。

　　他闭目养神，听着星区的议会又颁布了法律，霍明决一意孤行，想要永久封闭抑制性药物的开发权限，直到几个黑色的影子挡住了他小毯子的光，几个流里流气的军官吹着口哨问他，“小美人，发情药怎么卖？”

　　洛子瑰今天心情不太好，并不想招惹这些黑市里的地头蛇，也不想在今天做海盗生意，说，“没有这种药，只有各种抑制剂。”其中一个大汉听了更兴奋了，“哦那小美人示范一下发个骚，我好试试这抑制剂好不好使？”

　　洛子瑰忍耐着厌恶说，“我不是Omega。”

　　“哈哈哈，骗谁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不是Omega，难道还是alpha？”说着就要上来动手动脚。

　　洛子瑰裹在黑袍中的身体有些燥热，他忽然觉得难以忍受了——他忽然对这个送上门的猎物感兴趣了，他的眼睛暗了暗，露出了对每一个猎物的天真无辜的神情，“军官，我家里穷，所以没有检测过，不过我的药是真的好用。”

　　“怎么证明呢？”

　　洛子瑰咬了咬唇，“我……可以试给你看。”说着就慢慢的解开黑袍，举起一瓶抑制剂对着脖颈，他以为这又是银面罗刹大干一场的晚上，直到他苍白的脸被黑袍的帽子盖住，落入一个温室的怀抱，然而他的耳膜响起了五声枪响。

　　一枪要一个人的命，准确无误，这样的枪法简直可怕。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霍上将会出现在这里，也许是为了肃正军纪处决无良叛徒，也许是为了追踪一些不可见人的赃物，

　　洛子瑰的眼睛耳目都被黑布遮住了，看不清来路，被霍明决拉着跌跌撞撞往前走，“你是要把我关进监狱吗？”

　　霍明决愣了一秒，忽然恶趣味发作，“是啊，怕不怕？”

　　“哦。”洛子瑰点了头，心里却难过的想，骗子。

　　黑市人影接踵，洛子瑰却觉得周围安静极了，只剩下头顶的那一枚月亮追着他们，他不知道霍明决拉着他一直走，要拉他去哪里，就像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小孩子，霍明决骗他说水里的月亮，只要一直努力捞，就会是他的。

　　他有些讨厌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霍明决的谎言骗不了他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悲，扮演洛子瑰久了，那些属于洛子瑰的记忆和爱憎早就潜移默化渗透进了自己的骨髓里。

　　霍明决以为他是被吓住了，觉得恐吓小孩子没有意思，便说，黑市不是小孩子该带的地方，怕他被报复，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放他走。

　　洛子瑰觉得手心又燥热了一分，却不动声色的挣脱了他的禁锢，他们又走了一会儿，霍明决忽然看到了叛徒余孽，说有事情要处理，让他站在原地等他。

　　等到了霍明决终于走远，树上两个少年才下来，阿柱不可置信的看着洛子瑰，“你……你不是不记得霍上将吗？”

　　就在照照想说阿瑰一看就是被绑架了，洛子瑰却抬起头，冷清的神情终于有了波澜，“是的，我从来都记得。”

　　他记得那个晚上的杀戮，他记得霍明决骗他的那些话，他记得霍明决望向他的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日后统统变成了他的眼底月，心中刺。

　　两个少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问道，“文绣的东西，得手了吗？”照照笑道，“当然啦，霍明决肯定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算他追上了那几个叛徒，也没用啦。”

　　“那我们回家吧。”洛子瑰不动声色的跟在两个少年身后，被握过的手烫得厉害，幸好宽大的黑袍下藏着刚才那瓶抑制剂——就在他一度以为不会分化的时候，他在这个春夜里毫无征兆分化成了一个Omega。

　　几个月后，他们破译出了文绣留下来的影像，终于知道了一切事情的起源，还有洛子瑰的来历。

　　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洛子瑰。

　　这位表面光鲜的执行长夫人，她从未拥有过自己的爱情，到死都是处子之身，而洛子瑰，只是应用人工留声机技术培育的一个盛放沈银记忆的胚胎，多年前，沈银罹难后，他把自己的一段基因程序和遗言送到了曾是他学生的文绣手上，文绣利用沈银留下来的资料和基因序列，试图再造一个沈银。

　　他在繁育中心中无数个冰冻的胚胎中被文绣选中，因为这项留声机技术并不成熟，所以文绣选择把胚胎植入自己的子宫中，为此，文绣过了一段十分艰难的日子，直到她名义上的丈夫洛文宗认下这个孩子。

　　可文绣没有想到洛家殚精竭虑的生活让她难产，她在弥留之际告诉洛文宗这个孩子叫做子瑰，可能大家都误解了她的话，可能她想说的其实是“子归”，这个孩子的出生只是为了等一个人归来。

　　他们很早就知道文绣和沈银存在师生之谊，可这并不值得文绣这样拼命，也要把沈银带回来，直到要回文绣留在工会遗物的某一天，他们不小心点开文绣留下的一段影像——

　　那是沈银在天文学院任教时的一堂量子物理课，繁复的学术用语其实他们根本听不懂，可沈银就是有这样魔力，只要站在讲台上，就会让人忍不住驻足聆听，“千百年来，人们总是乐于对自己的来历和去处刨根问底，年轻的时候我也以为用精密的计算和推演任何一段未知，可是这个世界由原子电子光子，以及更小的微粒构成，千百亿个偶然的排列组合，由无数个偶然小概率事件推演到这个境地，起初我以为是我的公式有谬误，其实这个世界本身有很多东西是无法复制，不可推论……”

　　“那么沈老师，什么是不可推呢？”忽然有学生举手提问。

　　沈银忽然望着黄昏天际那一轮月亮，笑了笑，“比如月亮，比如你昨天吃的那颗草莓，比如你十七岁喜欢的那个人，人类呐，总在复制自己心爱之物，却不得要领。”

　　“所以对于人类来说，正确道路从来不是在复制文明，而是去创造文明。”

　　他们都被这段话所震慑，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缘分就是这样奇妙，沈银也许也不会想到，他的一句话和一个承诺会在若干年后在一群素未谋面的少年心底埋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虽然不为人所见，却在蝴蝶的翅膀中酝酿另外一场风暴。

　　洛子瑰合上文绣的遗物，对着另外两个少年笑了笑，“照照，我觉得我该回到洛家了。”

　　算是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