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姐》小蛮无细腰

1、王小姐

　　成都的冬天，早上的空气湿冷入骨，小王支棱着两条胳膊，捏紧双手缩在铁灰色工作服的衣袖里。
　　她低着头，耸着肩，双目无神的扫过汹涌人群，跟着众人凌乱的脚步赶去车间上工。

　　周围喝着冷气急忙赶路的人跟小王一样，穿着同样的铁灰色工作服，支棱着两条看不见手的胳膊，瑟缩着脑袋，低头走在纵横交错的厂区路上，去寻找自己所属的车间门洞。

　　小王看到这样的情形，眼中突然出现了一抹亮光，她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比喻。
　　——她们这群人肯定像极了记录片里成群结队的企鹅，笨拙而可笑。
　　她果真被这个自嘲式的想法逗笑了。
　　笑容在皴皮的红脸蛋上仅停留了半秒，便被无尽的寒风吹散。她眼中的光亮也被一同吹散了，犹如一盏被吹灭的油灯。

　　周围的人，依旧行色匆忙，嘴里无意义的絮叨着，“真冷啊～”
　　谁也没有注意到小王脸上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小王觉得，这上万人不仅看起来像一群企鹅，就连精神境界，也跟企鹅没有太大的区别。
　　觅食，交.配，繁殖，生活的边边角角，细枝末节，都围绕着这些事情。
　　那么一个人，跟一只企鹅，一条狗无异，一根螺丝，一粒尘埃，到底有没有区别。

　　停止，小王强迫自己的思绪停顿下来，她不想落入悲伤的地狱。

　　但是思想并不受意志的控制，她已经想到了很多。
　　她知道，人可以给生命赋予意义，可以在有意义的事情里获得成就。
　　但是她不能在电子厂流水线女工的身份中寻求到任何意义，只有日复一日的劳累，和细化到秒数的KPI。

　　既然出卖了自己的劳动力，工厂就不会让自己的资产浪费。

　　小王走到生产数据线的车间，她的岗位在第十二拉线的第二十个位置，倒数第二道工序，给包装好纸盒的产品套上塑料薄膜，每小时需要完成的动作是一千二百下，这道工序简单，只安排了她一个人，最后产品装箱相对复杂，就安排了两个人。

　　车间里气温上升了一些，还是冷，搓搓手会好一点。

　　小王在自己的工位坐下来，距离开工还有五分钟，害怕迟到被扣钱的同事们都已经就位，这段宝贵的休息时光，当然不会被浪费，前后左右的人都在聊天，这是工厂里难得充满生机的时刻。

　　旁边那位年仅二十八岁，每天都要念叨着领社保的女同事压低声音对她说，“昨天晚上我们厂有个库管被货车撞死了，你知道吗。”

　　小王感觉自己的心脏抽紧了一下，但她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刚才在食堂吃早餐的时候，看到本地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报道了这件事。小王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张涛，会画画，瘦高个，皮肤有点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相貌普通，比厂里其他人打扮的时髦，毕竟是学艺术出身。

　　在这个由机械和铁灰色制服组成的荒蛮世界，张涛显得格格不入。
　　就是这个格格不入的人，让小王感到前所未有的尊重。

　　夏天的时候，她被调到入库的岗位上，当她把收货单递给他的时候，他微笑着用普通话说，“王小姐，这张收货单你带回去吧。”

　　如果是其他油腔滑调的男同事叫她小姐，她肯定会生气，但是这个收货单上显示叫张涛的男人不一样，他连着姓，叫她王小姐，她只感到一种难言的震撼。

　　在过往她二十年的生命里，还没有被人如此郑重的对待过。
　　人们叫她小王，美女，语气敷衍而轻佻。

　　中秋节放假，她去城里闲逛的时候，在一个免费画展里看到张涛的画作，旁边有他的照片和简介，这幅描绘工厂库房的静物油画要价八千，咬咬牙没有买，如果只要三千块的话，她可以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下来，但是八千块实在太贵了。

　　女同事眼睛里冒着异样的光芒说，“司机已经被抓到了，你说要赔多少钱啊，我听说因为是下班路上出的事，厂里打算拿十万块出来。”

　　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几何。
　　一百万，不会再多了。

　　这点钱，对某些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对于在工厂里贩卖自己的时间和生命的人来说，就是他们余生的价值。
　　能够一次性付清，实在令人羡慕。

　　但是自我厌弃的低落感，来的比悲伤更加迅疾凶猛。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小王突然对自己的思维方式，对脑海中做作的，充满戏剧感的悲伤感到厌恶。

　　她曾经爱过张涛，只因为觉得他是同类，同样是流落工厂的艺术家。
　　此时此刻，听到同事用金钱来衡量张涛的生命，她突然惊觉，自己并不能跟张涛相提并论。

　　一直以来，她渴望成为一名作家，尝试短篇小说写作，四处投稿。她做这一切，只为了一个充满功利性的愿望，她要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命运。
　　于是她描写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校园恋情，生搬硬套的设计情节，总是缺乏细节。描写富豪的生活，因为当过服务员多少见过一些开豪车的有钱人，然而推杯换盏间，总是充斥着市侩的油滑。

　　她研究观众喜好，希望了解文艺观众喜欢的调性，却从未想过要描写自己的现实生活，因为这实在太不堪了。

　　住在十二平米的八人宿舍里，因为翻身摇动了床架跟下铺的人吵架，这种东西到底有谁要看。

　　张涛跟她不一样，他是个失败的画家，但他描绘工厂库房，不掩盖自己眼中的真实。
　　真听，真看，真感觉。非常老土的观点，但这是艺术的真谛。

　　在她笔下，十七岁的少女在繁花盛开的季节经历着青春爱情。
　　可十七岁的她拿着菜谱招呼客人，客人不怀好意的看着她说，“最后再来一盘爆炒腰花，赵哥你多吃点。”
　　“哈哈哈，龟儿，我不吃，全都让给你。”
　　她也跟着露出笑容，“酒水饮料要什么，啤酒要不要，勇闯还是纯生。”因为卖瓶盖的钱可以让服务员提成。
　　客人说，“美女说喝啤酒，就喝啤酒吧，先来一件勇闯。”

　　张涛叫她王小姐，温柔而礼貌。

　　流水线开动之前，拉长来了，他宣传了一下交通安全，让不住宿舍的人上下班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小王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他跟前说，“拉长，我要辞工。”
　　拉长头也不回的说，“这个月辞工的名额满了。”
　　小王硬气的说，“公司规定，提前三天就可以辞工。”

　　拉长瞪了她一眼，“没名额了，快去干活。”
　　小王搬个塑料凳坐在拉长面前，就是不动。
　　其他的同事都在干活儿，没有人理会她。

　　她等了十几分钟，终于泄气。直接走出车间，如果不辞工，自己走掉，这个月押的工资都没有了。

　　可是她不想无休止的扯皮，谈判，被孤立，浪费掉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
　　以后会怎样没人知道，此刻她只是不想呆在这里，这里的冬天实在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