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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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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景岫没能在17岁订婚,因为那年开春的时候,他爹死了。金景岫有八个姐夫,但一个也不是金家人,只好由同是外人的李仁泰的来打理一切,郑凌忆自然也跟着过来。不过八位姐夫也不只是哭哭应景,满院子的找房契地契,棺材还在灵堂摆着,分家协议就已经草拟好了。
折腾了大半个月,金二爷终于入土为安了。李仁泰在祠堂上排位,身后黑压压跪着百十号人,金景岫和郑凌忆穿着孝服,跪在第一排。李仁泰上过香,三叩九拜之后,坐在一把楠木宽背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的人,良久,咳嗽一声,从袖子里拿出厚厚一叠地契。
“众位近日都辛苦,为了二爷,大家都尽心尽力。不过,几位姑老爷最近热闹的紧,院里院外的忙活,你们几个找了这么久,不就是找这个吗?”众人抬头,八位姑老爷眼睛发光。李仁泰哼了一声,
“二爷西归,你们以为这个家就是你们的了?你们哪一个姓金?”
底下鸦雀无声,金景岫转头冲郑凌忆嘟嘴,郑凌忆一时有些发傻,正痴愣着,李仁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吓得郑凌忆一哆嗦,
“凭你们几个胚子,还在我跟前做戏?这是金家,与你们几个屁的干系。不要忘了,金家还有小九呢!”
金景岫记得李仁泰那天说了很多,到后来,激动的茶碗也摔了,椅子也蹬倒了,八个姐姐只是哭,当天就匆匆离开了。
夜里,郑凌忆给金景岫铺床,金景岫正起劲的骂一个新来的小丫头,郑凌忆收拾完,拿了干净的布子,走过去,替小丫头解围,
“笨手笨脚的,还傻站着干啥,出去吧!”小丫头如蒙大赦,端起水盆走了。
郑凌忆蹲下身,把金景岫湿漉漉的脚丫子放在膝盖头上,用布子仔仔细细的擦,
“你哪来这么大的脾气?”
金景岫粗粗的喘着气,
“还不是你,把金缕撵走了。”
郑凌忆的手顿了一下,慢条斯理的说,
“那个乾隆朝的粉彩可是宝贝,没把她卖了偿债已经是恩慈了。”
金景岫撇嘴,
“少来!你可真舍得,不就是我亲了她一下,被你看见了嘛,还至于连粉彩罐儿都搭进去!”
郑凌忆站起身,用手点点金景岫鼻尖,
“有什么不舍得,那玩意再宝贝,也是银子买的。”
“哟,大房的人讲话就是不一样,银子在少东家眼里是个啥稀罕物。”
郑凌忆不和他拌嘴,金景岫无趣,摔摔打打的上了炕,噗的一口吹熄了烛火。
家里居丧,不见火,炕也是凉的。恰逢春寒料峭的时节,躺进被子里更是冷的沁骨,金景岫打了个哆嗦,睡得模模糊糊,觉得有个温暖的手,轻轻摸着他的头,
“再多的银子,怎么买的来小九,小九才是真正的宝贝。”
这声音,低低的,很耳熟。是爹?是大伯?是凌忆?不会是爹,爹的手是冷的,抱了再久的手炉,撒开也是凉冰冰的。壮实的爹,突然就瘦的像一把干柴,站在院子的腊梅树下,冲他招手,
“小九,过来。”
可金景岫还没跑到跟前,他爹就突然就一口血喷在地上,红艳艳的,比梅花还醒目。下人们尖叫着冲过来,金景岫却像被下了咒的纸人,呆呆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爹摔在雪里,居然没有声音,就那么轻飘飘的倒下去了。
下人们尖叫着,哭喊着,在金景岫身边跑来跑去,只有金景岫站着不动,他爹最后挣扎着睁了眼,艰难的冲他招手,
“小九,过来。”
不,不过去!金景岫知道,他爹就是要最后看他一眼,如果看了,他爹就会咽气,一点留恋都没有,于是金景岫执拗的不肯近前,他单纯的想,只要不过去,他爹就不安心,就不会撒手而去。
然而,终归还是死了,死的时候,嘴角的血都没擦干净,举在半空的枯手,还直直的冲着金景岫。
郑凌忆把在被子里抽搐不止的金景岫拽出来,抱在怀里,
“小九,小九,我在这儿。”
金景岫撒泼一样的嚎起来,
“我不要地契,我不要生意,我要我爹,爹!”
郑凌忆紧紧搂着他,用下巴卡住他的手,伸手捋着他瘦削的背,哄孩子一样轻声说,
“小九不哭,二老爷不在了,还有耗子在,以后耗子会疼小九,不让小九受委屈。”
金景岫蹬着腿,手在郑凌忆的胳膊上,背上胡乱的挠着,郑凌忆忍着疼,细细碎碎的亲他的发际,额头。
郑凌忆的怀抱很暖和,金景岫哭闹了一阵,渐渐没了力气,便软软的依在郑凌忆肩上,想睡又不肯睡,郑凌忆拉起被子裹住他,
“做噩梦了?”
金景岫点头,一会儿又记起之前怄气的事,便吸着鼻涕说,
“我身边本就没几个亲近的,我爹刚死,你又赶走金缕,成心不让我舒坦?”
郑凌忆解开他的辫子,抚着柔滑的发丝,沉默了半天,才说
“你离不开她?”
“她侍候了我五年,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全知道,你也看到新来的,不中用。”
郑凌忆点点头,
“我和大老爷说了,等这边事情都处理干净了,就接你去大房住,到时我侍候你,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全都知道。”
金景岫蹭回炕上,拽起被子,
“天一暖和,你就要进山收蔘去,哪里顾得上我。”
郑凌忆替他掖好被角,
“大房人多,总要个把称心的奴才。”
金景岫心里沉了一下,
“我不要奴才侍候!”
半天没听见郑凌忆答话,金景岫扭过脸,郑凌忆正在摸黑穿褂子,
“你干嘛去?”
“我到前院看看守夜的,你先睡,我马上就回来。”
“有夏叔他们呢,哪里用得上你。都几更天了,还操啥闲心!”
“今儿大老爷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八位姑老爷也都不是善岔儿,这个节骨眼,总要小心些,我还是去看看才放心。”
金景岫猛地躺下,蒙着头骂,
“刚刚怎么不死出去!”
郑凌忆靠着炕沿吸了鞋子,隔着被子摸摸生气的人,
“本来担心你难过,夜里又噩梦,这会儿噩梦过去了,就安心睡吧。”
金景岫不理他,郑凌忆俯下身,隔着被子亲了亲,转身出去了。
李仁泰也没睡,屋子里还点着灯,郑凌忆一进来,李仁泰就皱眉,指了指他身上的伤,
“小九挠的?”
郑凌忆笑了笑,没搭腔。李仁泰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
“二少爷这阵子难受,再过些日子也许好些。”
李仁泰点点头,
“小九命苦,那么小他妈就走了,唉,本来我和他爹想今年给他把亲订了,也就算一桩大事落地。没想到,这人说走就走了。”
郑凌忆不说话,拿着根竹签剔灯花,李仁泰盯着他看了一阵,
“你哭了?”
“没。”
“我知道你心里疼小九,也幸好有你在,能劝慰劝慰他。以后二房的生意,你也要多操心。”
“老爷,我对皮货生意不开窍,二房还要老爷执掌。”
李仁泰摇头,
“小九还是个孩子,柜上的事情要慢慢学,我嘛,老了,说不定哪会眼一闭就死了,你说里里外外,不靠你靠谁?”
郑凌忆心里酸酸的,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李仁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傻孩子,人都有这么一天的,也未尝是坏事。”
说完,自己眼圈也红了。
爷俩沉默了一阵,李仁泰擦擦眼角,
“凌忆,照顾好小九,别让他受委屈。”
郑凌忆嗯了一声,李仁泰又说,
“小九要戴孝三年,我打算先给你订亲,照理说,你是大房的人,也该轮着你先。你是外姓,受一年丧也就到头了,到时再办事。”
郑凌忆愣了一下,一个没留神,竹签扎进了指甲缝里,血滴在蜡烛上,滋的一股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