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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章 ...

  •   两月后。

      夜色已不浅。

      逐着那条黑影穿越闹市,拐进小巷,郭偕一拭额上的汗,向前唤了声:“喜福!”果见那影子一顿,似乎回头望了眼。

      “你慢些!”呵斥之言到嘴边却终成一句无奈叮嘱。

      狗倒似乎听懂了,晃着尾巴回走几步,定定等他上前。

      一人一狗摸黑出巷子,迎面的寒风让人猝不及防一寒颤,背心的热汗似霎时冷凝----毕竟已是十月天。

      日月更迭,不觉那人北去已两月有余。晏京方才入冬,地处极北之地的兴州,却或已是冰天雪地,也不知,其人可还惯……

      稍一分神,喜福便又撒腿向前跑,郭偕回神,快步跟上。前行了数十丈,见狗驻足,对着道边紧闭的院门就是一阵扒拉,即被郭偕喝止,喉中发出委屈的呜咽,悻悻转回,绕他脚转悠,似不解那门为何不再对它开启。

      蹲下摸摸狗头,郭偕心生不忍:“他北去已有两月,此处也有新主,日后莫再来扰,否则难免挨打,懂么?”

      狗自然不懂,倒是伸舌舔了他一下,看去仍怀希冀。

      轻叹一气,袖中抖出块肉干塞进狗嘴,拍拍狗头直身:“走罢。”

      夜深人静,灯火阑珊,一人一狗缓缓沿着原路离去。

      顶风逆行,郭偕这才懊悔出来时没加件衣裳:饮宴归来已沾醺意,忘将院门关上,令狗跑出,匆忙追出,彼时酒意正上头,哪还想到夜深风寒这等事?着实自作自受!不过此时说这些也已晚,当下只想择条捷径走。

      由此归家北去穿梁门东折最近,只清虚观那一段路晚间人烟稀少,灯火暗晦,恐不好走。不过郭偕自信眼力尚可,再说又是月夜,自无后忧,便就沿此路去了。

      清虚观附近的道上几无人迹。只远见州河上零散飘过的灯影,乃是夜航的船舸。堤岸上树影幢幢,随风晃动的枝叶乍看几分可怖,加之不时传来的乌啼声,足令胆小者后背生凉。

      吹了一路冷风,郭偕只觉酒意散去不少,耳目渐归清明。步伐加快,鼻中却闻一股极怪异的烟火气——似何物烧焦,却又隐隐夹杂甜腥味。举目向味道来处张望,所见竟令他这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人也是一惊——两团火球悬浮在远处道观上方,缓缓移动,似受一股无形之力牵引,忽上忽下、时近时远,少顷,双双降下,落进观内,不见了影迹。

      不知呆立多久,才被身边的狗吠惊醒。一念乍定,郭偕径直向道观去——此事当存蹊跷,他须弄明原委!

      清虚观本是座小观,香火不盛,白日里都见冷清,夜间自更早早关门谢客。此刻从外看不见一星灯火,不知者或还以为是座空观。

      在方才见得火光升起的后院外绕了一圈,未闻丝毫动静。郭偕稍一踌躇,索性一个跃身攀上墙头。

      院内一片漆黑,根本不见灯光,更莫说火团。正欲翻墙入内再细探,忽闻墙下喜福警觉的叫声,不及多思,便觉迎面一股冷风袭来!

      匆急向后一个仰身翻下墙,落地一刻,眼前黑影一闪,郭偕忙是几大步后退,站稳便见面前已多两条人影。

      “汝等何人,夜半三更在此装神弄鬼?”果然,这世上哪来的神鬼!一切不过是居心叵测者故弄玄虚而已。

      二者不答,径直向他扑来。郭偕自不胆怯,但毕竟单枪匹马,又未携带兵器,遂小心为上,并未与之正面交手,而是闪身躲过这一袭。转身便见一人一拳正中身后的树干,就这一瞬,那棵数人才能环抱的大树,竟从中折断,应声而倒!

      不好!心头一震,郭偕意识到,自己今夜,或是莽撞了。

      那二人又已攻来。心知躲不过,郭偕一咬牙,一个旋身飞起迎向踢去,孰料触上彼者胸膛,脚竟一阵发麻——似踢上了一块坚铁!而那人只抬手随意一挥,便将他扔出数丈。

      受此一击,郭偕彻底清醒:此二人的功力远在他之上!一拳倒树若还可说是侥幸,但身若坚铁、刀枪不入,此等修为,实已远超常人,甚可说,已非凡人!

      逃!一念即起,起身唤了声“喜福”,转身便跑。身后二人紧追不舍。郭偕方才受了些伤,一时跑不快,而那二人偏生又似神力加身,飞檐走壁、疾行如风,很快逐他上了河堤。眼看无路可走,郭偕心一横,反身向二者扑去。

      或是未料到他有此举,追赶在前之人下意识一驻足,未稳住身形,加之河堤湿滑,竟一头栽入水!后者见状,上前将郭偕踢翻在地,挥刀即砍。郭偕就地翻滚,躲避刀影,眼看不支,忽闻一声狗吠,抬头竟见喜福蹿上咬住彼者手腕——虽是徒劳,但至少,与他留了片刻反击的罅隙。

      郭偕不敢迟疑,起身用尽全力向前冲撞去,相触的瞬间只觉半边身躯震痛发麻,再看那人甩开喜福,却是纹丝未动!心知不好,急退两步,见刀光逐来,心一横,索性纵身跳下河——孤注一掷,便赌他水性不及自己。

      水虽冷,但尚未至刺骨之境。郭偕入水潜游,初时还听身后水波惊动之声,随后便轻去,似有似无,直至死寂。

      游出很远,郭偕一口气已将憋不住,不得不小心露头,就着月光回望,水面平寂,并无人影。长舒一气,才觉力竭,用尽最后的气力爬上岸,看此处已见行人,才敢在道边小歇。忽而想起喜福,心又一沉,只得宽慰自己:那些人不至刻意与条狗为难,况且喜福也算机敏,不见了自己,当不会在彼处停留,或已自行跑回家。如此想着,便起身往家赶。

      着一身湿衣走在寒风中,自然难耐。郭偕一路小跑,方上桥,忽闻身后人声相唤,回头见一队人马正自北边缓缓行来,当中那马上的,是嘉王。

      “郭兄,你这是……”近前看清其人狼狈之相,穆寅澈惊诧:“失足落水了?”

      寒意侵骨,已顾不得礼数,郭偕只管抱臂在前,一笑露苦:“说来话长。”

      未再多言,穆寅澈忙命人与他披上件外袍,便相邀随自回府换衣裳。

      嘉王府就在近处,郭偕恭敬不如从命。

      上马行了片刻,遥闻一阵狗吠,郭偕心一突跳,驻马四望,少顷,见一条黑影自暗处蹿出。乍然欣喜,跳下马,那影子已蹿到脚下,甩着尾巴鼻尖用力在他湿漉的裤管上蹭着,尽显亲昵。

      “喜福……”郭偕喉间发哽,抱狗转身,难得一回开口求人:“殿下,喜福素来驯服,可请殿下网开一面,令它随我进府小歇?”

      后者诧异之余,一笑首肯:“自可!”

      一路无事。至嘉王府,郭偕换了身衣裳,嘉王则趁隙教人备下姜茶,郭偕饮了,又临炭火坐了片刻,寒意才渐散去,麻木的腿脚也慢慢恢复知觉。

      嘉王笑:“郭兄方才问我喜福可否入内,是还记着当日我与你之言罢?然我也说过,我并非不喜猫狗等玩宠,且喜福乖顺乃我亲眼所见,又怎会将之拒于门外?”

      郭偕谢过,闻彼者又命添茶,倒也不客气:“热茶虽暖身,然此刻,郭某以为,倒是不如一壶煮酒来得应景!”

      闻之有理,嘉王依言。

      一杯入腹,顿觉爽畅,郭偕长舒一气,看向疑色覆面者:“殿下礼佛,却信怪力乱神之说么?”

      “这……”显是出乎意料,嘉王言出模棱,“须就势而论罢。”

      知他犹豫,郭偕倒也无意进逼,自斟一杯再饮尽,心神终归安宁,便将前事叙来。

      嘉王听罢迟疑,显觉匪夷所思。

      郭偕不见怪:“殿下是觉我酒后妄言?”

      “并非!”嘉王目光轻闪:“只是……会否是天黑雾重,郭兄未尝看清?那火团,或是天灯之类?”

      郭偕撩起袖管:“火光或是看错,然伤却非错觉吧?”

      一眼瞥去,嘉王面色顿凝:“既如此,郭兄方才便应直言,理应让人前往查看才是!”

      “无用的。”郭偕收袖:“我彼时见到火光赶去一探究竟,观内便是一片死寂,更莫说事已过去这许久,还能留下什么痕迹?况且追杀我那二人,一拳断树、飞檐走壁、身硬如铁,全不似凡人肉胎,常人万一遭遇上,只能枉送性命而已。”

      “果真这般诡异?”嘉王闻之也心惊,一忖:“则郭兄心下,于此如何看待?”

      未急作答,郭偕反问:“殿下还未答我,可信怪力乱神之说?”

      半晌迟疑,嘉王依旧露难:“未得亲见,小王不敢置评,不过……”眉心一紧,“听兄一言,倒令我想起一事。”起身踱步,忧心外显:“郭兄当也听闻,近时有传言,西北边境夜半鬼魅出没,残杀无辜,至今死伤者已上百,其中尚有驻边的禁军将士。”

      郭偕颔首:“此,郭某确有耳闻。殿下是以为,今夜我所遭遇,与此事或存关联?”

      未置可否,嘉王言下:“这两日又听闻,猷国一队押运粮草的军队也在夜间遇伏,几乎全军覆没,而传说,此事也系鬼魅所为。然而猷国却拿此事挑衅,言下直指那些偷袭者系我朝所派。”

      郭偕顿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皆是猷国楚王霍兰昆一味谗言惑上、混淆视听之果!因遭袭的是他的军队,其人心胸狭隘,又暴戾好战,抓住此机,怎能不借题发挥?可笑猷主病久昏聩,竟也听信这等无稽之言,公然向我挑衅,实是荒谬!”

      “郭兄所言是实,然而……”回到桌前坐下,嘉王面色忧愤,声音却轻:“霍兰昆无事生非、不可理喻,本无须理睬,然近时朝野一些议论,却偏似要佐证其言啊!”

      郭偕一震:“殿下是说,关于那些’鬼魅’,实则是邵殿——邵经略使借助邪术养出的死士传闻?”

      闭目一叹,嘉王点头:“表兄北去两月,偏生事也是出在其间,且巧还巧在,关于死士的传闻,最初便是自兴州流出,但后遇袭的禁军,却非表兄麾下,遂才引发猜测,道是表兄此回北去韬光养晦之余,并求取邪门术法,试图以丹药炼养武力超群、可以一抵十的兵将死士。当下放出这些死士,是为一试成效,待后术法大成,便是兴兵直取皇都时!”

      “邪术——”郭偕重复过此二字,目光犀利:“殿下信么?”

      垂眸片刻,穆寅澈幽幽:“我也不知。今夜之前,我只以为彼些皆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但……”言至此,长声一叹,看去罔极:“他为何要这般?且我着实不懂,朝中文韬武略的帅才那般多,官家为何要放任他北去,此岂非放虎归山,徒留后患?”

      “自因无奈。”郭偕面无波澜,“七夕之变,能得以此结局收场,已是大幸!”

      “大幸……”语出喃喃,言者眉心凝紧,终似有所悟:“难道唐氏当日所言皆是实?且那夜也无什么逆贼,而是……”眸中火光迸现:“他逼宫——竟还伤了官家?!”

      郭偕不言。

      拍案而起,其人忿极:“我虽对此有所猜,却素来不敢信,当日果是他邵景珩谋逆逼宫!”似困兽般在周遭踱着步,“官家至今伤势未愈,还须往越阳山静养,今夜召我前去,好一番叮嘱,似有令我韬光养晦、不可显露锋芒之意,我原还糊涂,当下才知,上存苦心,实是怕我性直,一旦知晓内情便极言恳谏,公然与邵氏决裂,与自招灾!”

      郭偕随之起身:“既知上一番苦心,殿下便须听从。官家英明,于事自有筹谋,殿下如今还是按部就班,顾好自身为上。”

      嘉王握拳不语,显是强自克制。半晌,一叹尽露懊恼:“小王无力为君分忧,便也只得从旨,先独善其身了。”

      “汪——汪汪!”门外传进一阵短促的狗吠。郭偕忙去开门,一眼见那个熟悉的黑影在门前转悠。后面追来的侍卫无奈告罪,道是这狗忽而躁动,径自闯向前来,拦都拦不下。

      无意责怪他,郭偕看看天色,回身向堂中人一揖:“夜色已深,郭某便不叨扰了,殿下也早些歇息。”

      嘉王不安:“万一路上再遇到……”

      “不至于。”郭偕胸有成竹:“方才事败,他等自还忌惮,本是见不得人,怎还敢贸然再挑衅?且说我此刻回去皆走大道,任他大胆,也断不敢公然在闹市行凶罢?”

      想来也是,嘉王未再强劝。

      一脚跨出门,郭偕又回身,旧话重提:“殿下以为,世上果真有此邪术,可将常人炼养为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的神兵天将么?”

      下意识一点头,嘉王即又露难色:“小王见识有限,不敢断言。”沉吟片刻,“不过古往今来,成仙得道者大有人在,用术逆天改命者也不在少数,遂忖来,所谓神通,当是有所风影。况且郭兄已然亲眼得见,却还致生疑么?”

      “此言甚是。”点点头,郭偕看去心悦诚服,转身大步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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