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颜菓

50、逃避

　　从很久以前开始，很多事情都只是颜旭的一厢情愿，不管是说要赢比赛，还是要进校队，又或者说要来支教，都是颜旭有意无意地推着宋曜往前走。宋曜只是被动的，顺从的，心甘情愿地担当着颜旭身边的陪伴者，或者说，小跟班。

　　没有人在意小跟班到底是怎么想的，连他自己也不在意。

　　所以颜旭没有找到宋曜，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宋曜心烦的时候会躲到哪里，从来不知道他伤心的时候是否会哭泣，他不了解他，一点也不。

　　直到整个校园都从喧嚣中游离，夜深之后，颜旭才在会议室等到回来睡觉的宋曜。
　　宋曜只是直直地走进来，目不斜视，竟是连一瞥都吝啬给予。他窝在沙发上刷起了手机，一言不发，仿佛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

　　颜旭突然想到他平时刷手机的样子，手指一条接一条地滑，浏览到滑稽的小视频会不能自已地大笑出声，看到喜欢的女明星也会亮着眼睛啧啧赞叹，哪像现在这样，沉静又忧郁。

　　颜旭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是喜欢逃避的类型，一向是有问题解决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有些话在肚子里憋不住，那就早早挑明。大家都是铮铮男儿，没必要像小姑娘一样弄得像是欠下千秋大债一般你死我活。顶多就是失恋，颜旭想他们还有很多关系可以维持彼此的羁绊，可以的话。

　　于是他缓缓走近，在挨着沙发的桌边坐下，自上而下俯视着宋曜。然后他盯着宋曜好一会儿，似是在思索怎么开口，空气粘稠得不像话，原来开口是这么费力的一件事情。

　　宋曜很不自在，他不想被颜旭这样盯着，也不想和他说话，他们就这样各自安好，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宋曜？”
　　“……”
　　“我们聊聊吧？”
　　颜旭诚恳地、小心翼翼地发问。

　　“聊什么？”宋曜翻了个身，背对着颜旭，“没什么好聊的啊。”

　　“呃……你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们又没什么问题。”

　　“宋曜，你别这样。”
　　颜旭皱皱眉，讨好似的轻轻拍了拍宋曜地肩膀。

　　“我怎么了？我别哪样？别说的和我欠你什么一样，装什么可怜？”
　　宋曜冷冷地说道，希望颜旭没有听出他的颤抖和动摇，他鼻子酸酸的，眼眶也发涩，如果再说下去，他觉得自己一定绷不住。

　　“是，你没欠我什么，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错是吧？”
　　颜旭听了宋曜这话，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跳下桌子，来回踱步，还是恼了，“是我一厢情愿觉得你喜欢我，是我引诱你一点点把你掰弯，是我逼着你求着你来和我一起打排球，是我说那些暧昧的话做那些让你误会的事，一点点把你拖向深渊，都是我的错，你冰清玉洁，你纯情少男。”

　　一股脑吐出一大堆不是本意的话，颜旭红了脖子，也红了眼睛，他才没有这么想！只是有时候这嘴仿佛有了自己的注意，变成一把利刃，用来伤人再合适不过。
　　明明是想和他把话说开了，继续做朋友……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颜旭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发觉自己有多愚蠢和幼稚，可是十几岁的年纪，谁能有足够成熟到心平气和地去讨论自己的情感呢？他听到宋曜小声的抽泣，断断续续，微不可闻。

　　自己方才是在说些什么混账话，颜旭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不是的……”
　　好像过了很久，他听到宋曜带着哭腔嗫嚅着。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宋曜又带着弄弄的鼻音重复着，“是我没好好拒绝你，我以前还说过如果是不喜欢的人对我示好，我一定会好好拒绝的，我没能做到，对不起。”

　　是吗？不喜欢的人。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自作多情，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颜旭啊，你那么普通，是谁给你的自信。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那个人也会喜欢你。
　　但那只是觉得罢了。

　　又是一阵沉默。

　　随后宋曜转过身来，用晶莹的，真诚的双眼望着颜旭，“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颜旭听罢，自嘲地笑了一声，“呵，你可真残酷啊。”然后这次换他转过身去，“不过，为什么不呢？”

　　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泪流满面。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颜旭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会议室，他总也睡不好，一晚上净是些不怎么愉快的梦，于是他索性就不睡了。今天是支教的倒数第二天，还算是个比较重要的日子，白天要开总结会，晚上要演出。

　　校长让吕敏学姐把支教的老师们都集中到校长室，总结会会议的内容不过也就是老生常谈的那样，“你们觉得我们学校怎么样啊？”“大家认为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良的地方之类的。”

　　可以改良的自然有一大堆，比如支教老师的伙食每天一大荤一小荤一蔬菜，而孩子们呢，土豆拌饭或者白菜拌饭。
　　比如炎热的天气没有澡堂，孩子们带着脏兮兮的小脸小手直接躺进被窝，于是宿舍便成了细菌滋生的温床，哪怕把会议室校长室一半的奢华剥离下来，给孩子们建个简单的澡堂也是好的。
　　比如老师们不能动不动就殴打体罚孩子，毕竟无论年龄，每个人每个灵魂生来平等。
　　再比如，完全没有必要用成绩给孩子们分班，然后又将这些不平等的思想灌输给他们。

　　颜旭教的初二舞蹈，一共五个班，前两个班被称为所谓的“快班”，颇多自视甚高的学生，一副“老子可是快班生，你能奈我何”的模样；而中间两个班的学生中庸偏多，你说东他不会往西，没什么学习的热情，也不会忤逆老师的意思；这最后一个“慢班”可不得了，上课捣蛋，下课惹事，对他们说教换来的却是一句“反正老子是废物。”

　　颜旭知道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可是哪怕一点点也好，他想把从小到大他受过的教育告诉孩子们，让他们对升学重新拾起憧憬。

　　这里的很多家庭的观念还停留在初中读完就够了，女孩子回来传宗接代，男孩子出门打工赚钱的地步。甚至在支教期间就听说了好几个孩子因为家里人不让读书而辍学，这在颜旭短暂的生命中是绝对无法想象的。原来中国还有那么落后的地方，原来他们穷的不是人，而是志。
　　他又想到了宋曜，他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是否也曾经被老师殴打，是否也曾经品尝过种种不公。如此想来，宋曜能够完整的，身心健康的站在自己面前，与他相遇，是多么来之不易，原来仅仅是相遇就已经是那么幸运的一件事情了，那么他还渴求什么呢。收起自己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吧，就当个朋友，当个知己，又有何不可？

　　颜旭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可能是因为想到了宋曜，那一刻他竟有了挺身而出，指责制度的冲动。颜旭坐在一片静默的支教队列的最末尾，然后他举起手来，瞪着校长，不算友善地说着：“我觉得老师不应该殴打学生，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校长有些惊愕，似是不明白颜旭这没由来的怒气是为了什么。
　　“还有我觉得按成绩分班，并且灌输给学生们差生好生的概念非常不合理，大可以把优秀的学生和成绩不那么理想的学生平局分配到每个班，把五个班都变成平行班。”
　　不仅是校长怔住了，其他的支教老师也都一言不发。
　　这群支教老师中，有90%就是来自这个地区，从小接受的就是这样分级的教育，颜旭的话在他们听来既不可思议，又不合理。因为人天生就认为自己所经历的是最合理的。排除异己，也就是天性。

　　“这…太理想化了一些吧？”
　　最后是校长打破了沉默，他拿起桌上镌刻着学校校徽的保温杯，细细地呷了一口，幽幽地说，“你说的这些只能想想罢了，我们的目标就是要把有限教育资源给予那些配得上的学生，我们这儿可不像你所处的环境。况且，小孩子不服管教，就是要罚，不罚怎么服众？”校长扫视着在坐的众人，没有人提出异议，很好。

　　于是颜旭也没有再说话，是啊，和他们怎么说得到一起去呢？
　　后面的会议颜旭没怎么听进去，他懒得管其他人提出了些什么浮于表面的建议，反正他和这个校长注定是相性不合的。
　　后来吕敏学姐和他说，校长让他们以后选拔老师的的时候再严格一些。颜旭听了这话，冷笑着什么也没说。支教团每一年都是由上一年来过的支教老师带领新人来支教，也就是说大部分的老师会来两次甚至三次，但是颜旭定是不会再来了，不是他不喜欢这里的学生，而是他实在没办法和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一起共事。

　　很多事情不能互相理解。
　　很多事情。

　　关于宋曜的事情也是，他想不明白宋曜的举动。也许，这便是他们的鸿沟。毕竟十八年的不同的生活环境横亘在那里。

　　最后还是很顺利的熬到了这天的晚会。
　　老师们依次上台表演，合唱部分很多孩子们都跟着一起唱，唱着唱着有些孩子偷偷抹起了眼泪。颜旭和杨菲菲的双人舞作为压轴，果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初中的孩子正是爱起哄的年纪，一下台就有班里的学生围上来，壮着胆子问颜旭是不是在和杨老师谈恋爱。杨菲菲笑得花枝乱颤，大大方方地否认了，只说是逢场作戏。颜旭也耸耸肩表示就是这么一回事，惹得孩子们一阵失望。
　　晚会在欢笑混杂着眼泪中就这样结束了，他们的支教便也落下帷幕。

　　这一晚是在这会议室里睡的最后一晚，明天醒来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去。颜旭忽然想到回家的机票还没买，还好小地方的机票比较便宜，他打了个电话给父母算是问候，顺便想问父母要钱买机票。没想到父母却告诉他，让他结束后直接到县城来，趁着这个机会全家准备在圭州来一个自驾游。
　　颜旭一个头两个大，半个多月的支教折磨得他身心俱疲，每天十二点睡六点不到就起床，上课扯着嗓子学生们也不见得认真听讲，并且，还有宋曜的事情……现在颜旭只想回到家里那张柔软的大床好好睡一觉。自驾游什么的，听着就累。

　　因为不想解耳机线，颜旭没有带耳机，他刚挂了电话，宋曜就问道：
　　“你爸妈来这里玩了啊？”

　　“是啊，准备接了我以后绕着省玩一圈。”

　　“哦……”

　　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原来他们俩之间也会尬尴，颜旭想着，可能是自己心境变了吧。

　　“对了，你家在圭洲哪儿啊？”颜旭问道。
　　“怎么，你想来我家玩啊？”宋曜抬眼看了一眼颜旭，“小村子，开车进不了的那种只能坐摩的。”

　　“我就问问哦，我爸都计划好路线了。”
　　“升塘县那边。”
　　“有个国家地质公园？”
　　“是那附近，你们要去那边啊？”
　　“是啊，给你看我爸规划的地图。”

　　颜旭说着把手机递给宋曜。

　　“还真是，那个就在我家附近。”
　　“这么巧，要不我去你家做客？”颜旭开玩笑说道。

　　宋曜沉默了一会儿，“你要是真想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叔叔阿姨怎么办？”

　　“呃？”颜旭其实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想到宋曜会答应。

　　“嗯？难道你只是开个玩笑？”宋曜像是早就猜到一般反问道。

　　“不不不。”颜旭连忙否认，“那到时候就叨扰了，我们应该过几天才会经过那里，我就让我爸妈自己去玩，我来找你。”末了颜旭又问道：“你奶奶的身体没事吧？，之前是说住院了来着？”

　　“现在已经没事了，四月的时候就回家了，不过我先说好，条件也没比这里好到哪里去，你也别指望得到什么款待。”

　　“没事没事，就是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嘛。”颜旭连忙摆摆手。

　　“嗯，到时候你叫你爸把你送到村口，我出来接你。”

　　“好，到时候就等你来接我咯。”

　　也许殊途不同归，也许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少年们的故事，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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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2021年3月12日星期五，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距离我上一次更文大概已经过去半年了，这半年里经历了很多的事情，说是人生的一大转折也不为过。具体来说，千辛万苦搬到国外，找到一处温馨的小房子安顿下来，顺利通过入学考试，认识很多新朋友，逐渐地习惯异国他乡的生活。当然最主要的断更理由其实就是我不想写了，在某一时刻某一瞬间突然被对现在以及未来的忧心填满，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缅怀过去，错过的人与想要记录的回忆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于是就不想写了。有一段时间实在很忙，忙到每天开始码字的时候总是在深夜，写完两三点，作息调不回去，不再活力满满。我又一想反正也没有人看啊，我那么拼命地写它干嘛啊。人啊，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取悦自己吗？我们做的所有事情归根结底都是取悦自己，既然某一件事情成为了负担，那我就没有理由继续下去，因为我本来能从这件事情上获得的满足也没有了嘛。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更文写到一些网站认为带颜色的东西，一直不能过审，很生气，在我看来那只是我想要的表达的一点再正常不过的文字，改了又改，还是过不了审。
如果我不能写我所想，那我写这些本来就没有意义，于是成为了我断更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天突然想再次提笔，一来是生活终于安定下来，每天不在那么惶惶，对未来要干的事情也十分明晰，所以人闲了下来，但是心没有。再来是今天摸鱼的时候读到一首诗，很是触动。余秀华的《我爱你》，下面一并附上给有缘人欣赏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
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而光阴皎洁
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
提心吊胆的
春天
怎么说呢，人被触动到的理由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突然就产生了共鸣，对诗里所写和诗人所想有一种奇妙的感悟。多么美丽而又哀愁的诗歌，那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感情岂不是和我回忆里的那些少年一模一样？
于是从移动硬盘里找出它的文稿，想着能写一日是一日，能写一点是一点，反正大约是没有人看的。但是它的存在是为了取悦自己不是吗？终究是不能急功近利的。
谁人不向往仗剑走天涯的随心所欲？但是天涯茫茫，知音难求。如果我能写完，而有一个人能看完，那便说你是我的知己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