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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十章 星曳馀光(6) ...

  •   七月二十一日,卯时,晨光奕奕,池塘荷衰,桂枝深绿。
      章府里除了男仆,不见一个主姓男丁闲留在家,就算是章相的叔伯侄子也都被章相派置各个机要衙门任职,或随章青均去越州协助处理事务,特别是近来开渠成为朝廷谈论的大事,皇帝刚下旨要明年夏渠成举行大典,更是忙得章氏一门前仰马翻。因此,这平常的一天,整个府邸看似死气沉沉,知情人都晓得那是家中顶梁人丁都去办正事儿了,才落得这里只闻虫鸣动秋声,鸦啼玉瓶空。
      过了半刻时,才见管家一个人急忙忙沿着洗心潭边甬道跑到了棋望楼下,“姑娘,皇城里来了人,说要见姑娘呢。”他大声嚷嚷,引得荃葙推开二楼闺房木窗朝下看。
      待荃葙下楼随管家至中门庭迎上,才知是宣益公主身边的童心来了。
      宣益公主让童心转告说,七月二十五日,纪悦妃在流晴宫举行小型宴会,要请几位公主和鸿胪寺卿等几位朝廷大臣家的女儿参加,章青砚也在邀请之列。童心还带来一张纸笺,上面寥寥数语,却看得章青砚的心突突直跳。
      待童心走后,章青砚脸色才平和。霄环早掩好门棂,荃葙正要说话,就见章青砚将纸笺朝她们递来。
      荃葙略识几个字,看了大概明白半分,却听霄环说:“这字迹肖似书圣王羲之,但又不是公主所写,奴婢记得公主酷爱颜体,模拟得几可乱真。”又垂眉细细咀嚼字意,心想会不会是穆王托宣益公主送来,发现章青砚神色不定,颊泛红光,心底猜出了□□。
      “没想到楚王只见过姑娘两次,就已告诉悦妃娘娘了。”霄环瞧章青砚的嘴角已含着微笑,不由为她高兴,“姑娘说,官家女儿婚姻不得自己做主,日后要嫁心仪人也难。如今巧了,楚王也得姑娘眷念,他又是皇子,这样大人必无异议。”
      章青砚静默良久,才对霄环和荃葙嘱咐道:“现在切不可让父亲母亲大人知道。”停了一下,“父亲常对我说,择婿只看东宫。你们懂的,楚王不是皇储,凭父亲的能力,也未必尽如我意。”
      荃葙道:“如今东宫虚位以待,外面都说楚王会是新太子,这样也如了大人的心愿。”
      “不可胡言乱语!”霄环道,“这话在咱们棋望楼里,也说不得。”
      荃葙撇撇嘴:“这里只有我们,又没别人,怎么说不得?”
      章青砚点点头,“霄环所言极是!真说不得——”
      话未落,就听门外有人说话:“姑娘,穆王府来人了,正在前厅,老夫人请姑娘过去呢!”
      章青砚朝荃葙道:“你看,说来就来了!”
      荃葙这才吐吐舌头,捂住嘴巴噤声。
      她主仆三人到了前厅,果见章老夫人坐在正堂中央椅榻上,有一位着绿衫的内侍立在厅前正与老夫人寒暄。
      见章青砚来了,他忙迎上来。
      章青砚一看原来是忠玉,见过几回也不拘谨,只朝他大方施礼:“忠公公!”
      “咦!这位内侍公公,你也认识?”章老夫人诧异,不由看住霄环。霄环朝章老夫人暗暗点头,章老夫人这才坐着不动,听章青砚与他说话。
      只见忠玉笑吟吟地将一个镶有百鸟朝凤的锦盒递与章青砚,道:“穆王殿下说,他不便来相府,让奴婢将此盒赠与姑娘。请姑娘不吝收下!”
      若无大事,从来皇子出入臣门相府多有忌讳,何况一向谨慎的穆王。
      听了忠玉这话,章老夫人不免心生疑窦:女儿何时识得穆王?居然还送礼来……
      其实早在端阳节后,陈询曾派人往相府送来一些治疰夏的药草,不过那时他借着著作局的公事名头前来拜见章相,又以从陆延奚官那里得知章老夫人有疰夏之症,才以关心为名送的,并未点名说是送给章青砚。当时章老夫人不曾多想,对他还生出几分好感。但一思量这位皇子虽然玉质金相、才赋过人,但他少与人来往,行迹隐蔽,心思缜密,也就不愿多探究其为人究竟如何了。如今明着派近身内侍送来锦盒给女儿,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砚儿,穆王——”她言缓语疑,余下的话不多说,只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女儿。
      章青砚既对陈询无心,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听母亲追问,便轻声笑道:“女儿在端阳龙舟赛时,曾见过穆王。”
      忠玉也笑道:“是的,老夫人,端阳时,章姑娘在墨玉池畔与穆王殿下遇见,当时姑娘疰夏,殿下就与章姑娘多说了几句。”
      他本实话实说,权当帮助章青砚解释。想起刚刚陈询一早就将他唤来,说要他去相府送东西。
      “殿下,这一大早的,您贸贸然送章姑娘礼物,是不是太明显了?”
      “我自有道理,你尽管去。”
      陈询气定神闲,见忠玉一脸懵懂,笑道,“你知道我的脾性,万事不做好准备,如何轻易出手。你且放心去!——此时是清晨,章相必去早朝了,你到了相府,只说要见章老夫人,然后再说求见章姑娘,再将物件亲手交给章姑娘。”
      本朝开放,青年男女若认识,男子可以寻些名头送女子一些物件,尤其到了适婚年纪,做父母的只要觉得门第相当,会允许相互之间赠送礼品。之前也有贵族男子送章青砚礼物,去年高堂杰就派家奴送给她一副徽墨砚台,章相和章老夫人就未过多在意,只当贵族男女之间的一种礼尚往来。
      章老夫人虽生疑,但觉得忠玉来也属正常,只是听到忠玉说到穆王得知章青砚疰夏,不免想起两月前陈询赠送的疰夏药草,这才存了一份心思,却不动声色,只对忠玉温和笑道:“难为忠公公特意为小女跑一趟,回头代我向穆王殿下致谢。”
      到辰初,章青砚才与母亲告别回到棋望楼,关上门打开锦盒,一看里面原来是一把采用丝织绢素制作的团形纨扇,时下公侯女子喜爱的流行款式,上面描着淡淡的水墨菊花,画面简洁无华,懂得之人仔细欣赏,可见冷色中泛起柔和的光韵,甚是罕见。再往下看,落款和印章都是“陈询”,可见是他亲手描画。
      锦盒最下面还有张用熟宣制作的薛涛笺(1),写就的字句是:“扇同“良善。询私以寓意为“良人乱我心曲’,所仰望而终身!询略通丹青,描上几笔,赠与姑娘。如姑娘有意与询,请等候陛下赐婚。”后面又附上薛涛的诗句: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2)
      章青砚呆呆地看着上面的字,虽然为所动,却添了心思。这一日到午后也未曾安定下来,当夜,她辗转反侧终睡不着,荃葙和霄环被她吵醒,于是秉烛陪着她。
      “穆王这个人,我以为得罪不得。你们帮我想想,该如何应对?”她问计两位婢女也是头一遭,自己也觉得好笑。
      荃葙快言快语:“穆王这个人喜怒不露于行,确实不如楚王明言快语那样好相与。悦妃娘娘又要见姑娘了,还是尽快回绝穆王。”
      霄环一面举拔调烛火,一面思忖,半晌才道:“之前姑娘也收过高将军的礼,每次也都有还礼,姑娘也还个礼过去吧。只是那只锦盒里的扇子寓意分明,姑娘喜欢的是楚王,想断了穆王的心思,姑娘的还礼可也用寓意,想穆王聪慧必然明白。”又笑对荃葙道,“常说你做事风风火火,用来处理这事还真需要你这样的。”
      荃葙皱眉道:“总要为姑娘着想啊。你说这一声不响的,两位皇子都看上咱们姑娘,我还知道穆王和楚王是要好的兄弟,楚王有母照拂,很快就要召姑娘入宫相看,二十五日就是姑娘进宫见悦妃娘娘的日子,到时难免穆王不知晓呢。穆王虽无生母照拂,可他自己主动送礼上门,都是不能得罪的。若不尽快断了他的心思,坏了他们兄弟情份,到时就是咱们姑娘的不是了。”
      “荃葙刚刚这番话说得对。”霄环对章青砚道,“此事有些棘手,咱们得从长计议。依奴婢看,还要等二十五日姑娘进宫见过悦妃娘娘再说。”
      七月二十五日,辰时,天晴气爽,流晴宫正殿的的佛龛前,早早点上瑞龙脑香,寂寂炉烟,萦绕满室。
      此香原为趾檀国去年所贡,纪悦妃喜爱皇帝就全赠予了她。今年开始鄣朝与南罗争夺趾檀国展开拉锯战,南罗不再供奉,所以瑞龙脑香成为皇室贵族稀有之物,整个京城也就流晴宫有此香。
      几位公主和官宦之女在正殿依次坐下后,宣益公主笑道:“悦母妃点的香料在我朝已绝无仅有,看来真是贵客都来了,我也有福闻一闻。”又道,“现在很多西域商人把境外的名贵香料运到上阳卖给贵族和士人。除了瑞龙脑香外,还有紫藤香、榄香、苏合香、安息香、爪哇香、沉香、青木香、广藿香、茉莉香、玫瑰香,只瑞龙脑香确是最稀少的。”
      纪悦妃笑了笑,“今日有新客来,自然要隆重些。就怕章姑娘不喜欢。”特意又抬眼看了看章青砚,一袭浅粉抹胸裙襦,简素无华,穿在她身上,有吴带当风的飘逸之姿。
      她对章青砚道:“章姑娘平日还有什么喜好?”
      “回娘娘,家父自幼教导臣女文章笔墨,臣女耳濡目染学得一些,幸得识几个字罢了。”
      “既如此,你写字让我看看。”
      章青砚不好推却,随纪悦妃来到书案前,宣益公主等人也随后。
      只见案台背后一个红木书架,满是古往今来的书籍和卷轴,好似棋望楼里的摆饰。
      纪悦妃见她发愣,笑道:“这些全是为九殿下准备,只是他近来不爱看了。”又对章青砚道,“日后你要常来,这些书籍便不再清冷。”
      宣益公主走近挂紫檀笔架前,循着一根根笔找下去,终于看中一管七紫三羊的紫毫笔,取出递给章青砚,章青砚也不客套就接了过去。
      纪悦妃看她们举止熟悉,不由微笑,“看来你们在一起摆弄文墨,不是一天两天了。”
      宣益公主道:“悦母妃说的是。在我府上,我和青砚早切磋过几回,在碧霄山庄,九哥和预哥哥也和我们聚在一起品诗论乐过呢。”
      “哦!”纪悦妃面色平淡,“你们有此闲性甚好。”又对其他人道,“本朝虽不提倡女子通笔墨,可我觉得还是会识文断字的好。”
      那几位中有通笔墨的不免附和几句,不通笔墨的只觉尴尬无语。
      约小半注香的光景,章青砚在绢纸上写好了字。
      纪悦妃拿起来念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说完拿眼看章青砚。
      宣益公主偏偏将纪悦妃的心里话说出来:“青砚,你的诗文也不错,何必抄写前人的,自己可即兴来一首。”
      宫中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章青砚不敢太露,只低声道:“臣女那点文墨,全用于消遣罢了。”
      宣益公主只在一边怂恿:“你就作一首。”
      章青砚见推不过,只好凝神思索,不知不觉笔墨、诗文、曲景,冉冉之情,油然在心底,那古典婉约的文字牵引着思绪的藤蔓,撩拨起她的百丈书情,似有暗香浮动,便能心香如诗,只消片刻,便将一首用七绝诗用卫夫人小楷写出来。
      几回春景去如烟,白月光中忆华年。
      花期总随东风逝,青果岂问秋叶缘。(4)
      纪悦妃默默看着纸上四行诗句,想起陈鉴曾写过一首,四句是:只影对伊心婆娑,红颜向吾意翩跹。来世若有重逢日,岂负今生尽缠绵。(5)意境与章青砚所作有异曲同工之处,心底不由又一阵欢喜。
      “不来相而来,不见相而见。这字迹清晰灵秀,这诗的意境也别出心裁。章姑娘有如此才情,让人不喜欢也不成。” 纪悦妃殷殷切切拉住她的手腕,“平日里,你是怎样研习这些锦绣字句的?”
      “臣女素日无事,想着找个乐趣打发时光,不知不觉喜欢上写字。”
      宣益公主又插话:“青砚弹的琵琶也不错。”
      纪悦妃点点头:“常言道,静坐宜焚香,养性宜操琴,怡心宜描画,遣情宜赋词,睡醒宜嚼茗。世人大多浮躁,你有此闲情真是难得!论寻乐趣,也要天赋,且不要刻意雕塑自己本性的棱角,要知邯郸学步,走不远,只有见素报朴,少私寡欲,做独一无二的自己,独一无二到你忘记模仿别人,别人也模仿不到你,那才是境界。我看你文墨上就达到这境界了。都说女子无才是德,我不赞同。人之气质,由于天生,很难改变,唯读书可以变气质。”
      青砚垂首道:“娘娘说的,臣女深以为感,比如音乐可以唤醒文字,文字可以辅助音乐。于是,千百年来文字与音乐一直和谐共生。臣女只不过看清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无事打发时光而已。娘娘谬赞了!”
      “一看章姑娘就是读书之人,这在官宦之家也不多见,可见章相教女有方。”纪悦妃看她恭良谦逊,又补充一句赞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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