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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九章 瓜落蔓稀(3) ...

  •   六月十七日,离“未禧宫事件”发生过去了六天。因为皇帝要求封锁消息,太子矫诏调兵、在鄣东山被高广父子秘密抓捕这件事很多人不知道。但太子毕竟曾出动一万余人于六月十二日清晨出城,留下的痕迹遮也遮不住,于是有关太子矫诏调兵的传言也甚嚣尘上,同时,质疑皇帝为何不因此废太子的猜测也五花八门。
      已经在病榻上躺了五日的殷贵妃,一天中平均有十个时辰处于昏迷状态,每次醒来就让人去请皇帝来,但皇帝一直未出现,她这才预感到不妙,又想起女儿曾对他说过的话,心底的疑惑逐渐清晰,有种被人利用后的沮丧和不甘。
      六月十三日清晨,她也曾接到太子矫诏调兵的消息,感到高兴——以为她策划未禧宫失火,才激起太子作出叛逆举动。原以为皇帝很快废太子,但等了几日也未见任何动静,只听到驸马于才智勾结边将,定于秋后斩首,其子女被流放岭南;于龙被革去太常卿、太子詹事职位,贬到元州任知县;上佳公主请求皇帝允她出家为道姑,搬去宫廷禁苑里的皇家道观绝响观修行。
      六月十八日,巳末,晴朗无云,她再次在昏睡中醒来,这次没有呕吐,精神好了许多,于是在病榻上强坐起身,让侍女扶她走出殿外,来到几天前被烧毁的偏殿前,看着这座残垣断壁,心底这才涌起一股莫名的害怕。
      她这个病来得蹊跷,从六月十二日由冯峒看押回到宫里就感体寒,心虚,当夜,高烧持续不断,到了下半夜就进入迷糊状态。在十三日午后,她曾让宫女寻古吉来说话,侍女解释说:从贵妃回到未禧宫,古公公就被皇帝召到清正殿。贵妃卧在病床,古公公也未曾来伺候过。
      她疑惑了,这才仔细回味从未禧宫失火那日到现在古吉的言行,以及在昏迷醒来后听到一些内侍宫女的闲话,一个肯定也在脑海里成形。至此,她才在病榻上又将入宫二十一年来的情形想了一遍。
      “吉旦门事变”后,殷氏后人所剩无几,她小小年纪就在宫里寻找寄养的同族人,他们和她一样看似得到皇帝的优待,实际上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之所以将几个年幼的殷氏族人养在宫中,不过是为了做给世人看——哪怕殷氏算计过他,可他还能以德报怨,这才是帝王的德行和仁慈,也免于因篡夺皇位被人诟病。
      这不过是帝王的心术,而她偏偏要用自己的美貌和才智与皇帝较量,这一较量就是二十一年,她享受过别人享受不到的荣宠,又数次利用恩宠使殷氏东山再起。有人说皇帝用二十年抬举殷氏,是想利用殷氏制衡屹立在朝野不倒近百年的皇甫氏和贺氏,而这两大家族只凭借手中掌控的盐、铁、铜,就可以操控皇帝手中的一半皇权。
      的确,从皇帝登上天子位,前五年被平叛和外族入侵所累,后五年忙于摒除门阀士族,最后发现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哪怕是皇权也难以撼动。比如,皇甫氏和贺氏利用手中积累的资本,私造兵器、掌控盐场和矿场敛财,再卖给朝廷换取大笔钱银,然后再利用手里的钱银收买人心,部堂公衙、市井商道,处处有这两大家族的影子,以致全盛十年前后,朝中除了仍保持名门士族头衔的吴氏、赵氏、裴氏,以及掌控军权最盛的司马氏,就是皇甫氏和贺氏最财大气粗、朋党最多。皇帝要抑制他们,只有培植新的足够对抗他们的门阀或寒门士族,最后选中曾经盛极一时又衰败并为世人所不耻的殷氏。
      选择殷氏,一是因为殷雪寒只对威胁自身权势的人才刻薄伐害,比如对太子理、敏王兹、据王茂,她从未放弃每一次攻击的机会,但对皇帝能曲意媚上、摧眉折腰,对可利用的大臣皇亲不惜钱财笼络,在后宫对待宫人也能严而扬善、厉而不怖,从而深得皇帝喜爱;二是皇帝发现殷长原是个敛财高手,亦是能逢源官场上通下达,他能在两年之间就将皇甫氏和贺氏在华州的盐铁铜产业变着法儿为自己掌控,并且将得到的产业全部转交给皇帝讨得圣心欢娱和依仗。而叶卯辰凭借其性格圆滑和善通,不仅稳住了国公位置,也为殷氏邀买人心作出很多贡献。
      殷长原所作所为,又得殷贵妃的授意——她要用温情、钱财打动皇帝,然后谋求殷氏在朝廷最大的权势和地位,乃至为陈昶谋取太子位,然后再效仿殷贡妃和前太子兆隆把持朝政。
      正是她这不会掩饰的野心,被一些元老大臣发觉,也被皇帝察觉,转而开始利用她来打击皇甫氏和贺氏这些门阀世家,所以这几年来皇甫氏和贺氏因为争夺产业与殷氏明争暗斗很厉害,加上太子理依靠皇甫氏、贺氏来巩固太子位,越发激化三个家族的矛盾。此外,吴氏、裴氏之间也有权钱上的明争暗斗,司马氏在南疆拥兵自重又被新贵高氏所牵制和防备。门阀世家之间争斗促进权力平衡,是皇帝最想看到的局面,因为他们的争斗终会有两败俱伤的时候,到那时皇帝才有更多的机会抬举寒门士族,让把持朝野数十年的门阀士族逐渐从朝野消失,这也是为何近几年科举寒门入仕能提高到七层的缘故……
      这些变故和事实,殷贵妃在早年就听身边人说过,如今再捋一捋前因后果,突然恍然大悟——如果这二十一年是皇帝在利用她,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皇帝,只是她忽视了皇帝的阴狠,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想到这里,她颓然坐到身边的一块石头上,这残痛的躯体,已经使她不能再有精力按照原先安排行事,而她在皇帝处心积虑二十年的计划中,成为朝廷一个最大的笑话。
      这时,有位内侍来告诉她,说陛下已经准许宣益公主与赵驸马仳离。
      她眉心深拧,一双眼角不由划过两抹疼痛,难过之际,想起还在越州的陈昶,以及还养在公主宅邸的太悦公主,一种母性的怜惜涌上心头,生生将她心的灵狠狠抽打了一下——这几年,她满心对权力追逐,已经全然忘却作为母亲该有的柔情了,此刻想起,好像有些晚了。
      “你说,陛下是只要我禁足在未禧宫,并未阻止其他人进入未禧宫?”她问身边的内侍,声音极其温和。
      一旁的内侍就被她的柔声震住,多年来殷贵妃礼遇宫人,但很多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未如此轻声细语,以致他以为眼前的贵妃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是。陛下口谕是这样说的。”他低声回道。
      只见殷贵妃点了点头,良久才嘱咐道:“你去宣益公主府,请公主来吧。”
      宣益公主到来的时候,正是酉初,残阳西隐,断断续续可听到蛙蛤和鸣,还有数声鸦雀的呢喃。
      殷贵妃刚刚喝下一碗稀粥,粥碗旁边躺着一根试膳银针,她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容颜比先前看上去好多了。
      宣益公主朝她走近,她才张开眼皮,看一身皓白衣衫的女儿站到跟前,许久,许久,才微笑道:“你穿得如丧考妣——还是在责怪母亲么?”
      宣益公主平静地摇摇头,“女儿已经不恨母亲了。”
      “为什么?”
      “女儿与他仳离了。”
      “可宜。”殷贵妃叹了口气,“你的婚礼,是本朝所有公主从未享受到的,可是,母亲给了你世上最好的荣华,却不能给你最长久的安心。”
      她这话一出,宣益公主眼角湿润,也只在刹那间,又恢复了冷静,“母亲应该最了解女儿,女儿想要的不是这些。”
      “是啊。你要的不是这些。可母亲想给你的,也只有这些。”她伸出手,示意宣益公主朝她走近。
      宣益公主站着不动,她鼻翼一酸,“母亲知道错了。母亲终究还是一个女人,怎么能与你父皇相比,他一路走来哪一次不是在算计中度过,又有哪一次不是将所有人玩于股掌之间。”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摇头道,“只有一次,他才无可奈何,就是十年前未能将楚王立为太子。”
      “十年前——”她嗫嚅,嘴角浮出一丝苦涩,“十年前,我殷氏还未能拥有如此多的财富和权势,也没有哪个大臣宗室仰我鼻息,所以我窃喜过纪悦妃无能,没有依靠,没有臂膀,甚至在朝廷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与她亲近,所以她的儿子做不了太子,哪怕有陛下撑腰,也无法改变那些儒门老臣的偏见。可是——如今看来,我全错了。”
      她垂下眼皮,“你的父皇,他终究是天子!”须臾,复又抬起头,再次向女儿伸出手臂,“可宜,来——到母亲身边来!”
      她的声音低哑柔和,使宣益公主闻之仿佛回到幼年,那时母亲就这样天天对她说话,以致今时今刻想起也怀念不已。
      “母亲!”宣益公主终于忍不住,本能地朝母亲走近,直到被殷贵妃掩抱在怀,泪水才滚滚直下。
      殷贵妃的手掌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一团温热的液体沾到掌心里,那是因亲情而生的泪。
      不待她说话,就听宣益公主停下哭泣说道:“刚才女儿进来,看到门外有宫女在煎药,女儿原想端药进来伺候母亲服下,可那个宫女说,母亲根本不想吃药……”疑惑地看住母亲,“母亲这几日都未服药?”
      殷贵妃将眉眼贴近宣益公主的鬓角,仔细嗅了嗅,一缕清香盈鼻。天生爱干净的女儿在这糟糕的境地,也将自己打理的清清爽爽。她嘴角动了动,一些话终不忍道出,只答:“母亲这个病啊,其实是老病。”
      “老病?”宣益公主想了想,不解,“女儿从未听母亲说过有旧疾啊。”
      殷贵妃暗暗握紧拳头,眼前又浮现几天前在鄣宜谷驿站的情形,冯峒曾亲自端来一碗甜汤,她当时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又经过几个时辰的马车劳顿,想也没想就一口吞下肚去,后来几个时辰内并未异常,可到了十二日午后,腹泻频频,呕吐不止,她才开始怀疑那碗甜汤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汤是冯峒送来,冯峒是御前内侍,敢下毒害她定是皇帝授意……想到这里,一阵呕吐涌上咽喉,难言的刺痛也自腹部传遍全身。
      “母亲有什么旧疾,为何以前没听说过?”宣益公主关切地问。
      殷贵妃勉强笑了笑:“傻孩子,母亲怎会告诉你有病呢,母亲总希望你日日开心。”说到这里,难过,“其实,母亲没有做到,可宜今日又是未嫁人……”
      终于听到母亲言语里深深的忏悔意,宣益公主原本压抑的心情陡然释放开来。
      “母亲,不要说了,都过去了。”她反手抱住母亲的胳膊。
      “他现在哪里?”
      “他今日与女儿在父皇跟前写下仳离书,就被父皇下旨送进了明狱。”
      “西阳长公主呢?”
      “姑母已在昨日被父皇白绫赐死。”
      殷贵妃的双手颤了颤,只听宣益公主又道,“父皇说,姑母不守妇道,居然与侄女婿乱情,玷污了赵氏清名。又说,于才智与司马家来往,竟然还在须岩巷公然评说边患政务,是外戚与边将勾结,而于家与太子关系紧密,有蛊惑太子的嫌疑。”
      于才智与滞留在京的司马祁在市井夜饮,的确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那些话不足以被戴上外戚勾结边将的罪名,这欲加之罪是她指使赵文轩去散播的,恰又被想整治司马家的袁辅政听到,于是姚益状告到御前,才有于才智被抓捕定罪、于家满门遭殃。
      “司马氏就是太招摇了。”殷贵妃忽然感叹,“陶和长公主不懂避嫌,偏偏要与东宫过往太密。”
      宣益公主想到司马清焕,凄然道,“所以司马将军难逃一劫。”
      殷贵妃伸手指扶了扶女儿发髻间的金钗,爱怜道,“你父皇依仗司马家守南疆,司马将军这次难逃一劫,但不会受重罚。以后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见他,然后让他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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