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56、第九章 瓜落蔓稀（1）

　　六月十五日，东宫被禁整整过去三日。期间，只有霍璜曾奉旨进入查看太子的状况，呈报御前的消息是：太子深悔行事鲁莽，甚至写下悔过书，期待皇帝的原谅。与此同时，未禧宫每日正午前后分成两拨人，到清正殿请求皇帝去探望殷贵妃，说贵妃骤然病重，很想见皇帝一面。但是每次都没能将皇帝请进未禧宫。
　　十五日黄昏，陈询从蒙承偬那里听到一个格外震惊的消息：太子理在未禧宫起火、古吉劝他去未禧宫抓刺客前，曾暗中矫诏调兵——这是僭越、篡夺皇权的行为。
　　陈询不相信，在他的印象中，太子虽然与贵妃明争暗斗很多年，太子行事也常不稳妥，但太子从未有过僭越过皇权，当晚是贵妃引起事件发生，太子怎会先矫诏再去未禧宫呢？
　　蒙承偬说他昨日以质子身份前去宫里探望皇帝，从一位与他交好的禁军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目前皇帝不许外传，所以他只敢告诉陈询。
　　据说当日傍晚，陈理曾将东宫十率府中的太子左右监门率府、太子左右内率府的将士，以巡视皇宫为由安置在大元城的东门朝阳门，对外宣称皇帝不在宫中，太子主动参与宫城协防是在尽义务。
　　原本陈理交代其左右卫率、左右付率及左右长史必须听令于他的调遣，不得擅自领兵出入宫城。直到亥时三刻，两名左右卫率被惊呼声吵醒，起身一看未禧宫方向冒起浓浓火光，情急之下忘记太子嘱咐，急忙派一名叫郝连光的太子左右内率府左右付率和一位左右长史，带着十多名卫戍去未禧宫查看。
　　当他们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张寸弩，腰悬无环横刀或斜挎长弓，从朝阳门经过东宫时，见到留守在东宫的掌事内侍左毕，还未等他们开口，左毕就泪流满面来前拉住郝连光询问太子的去处。
　　郝连光原本是敏王府上的侍卫，与陈兹一样喜好寻隙滋事，曾随陈兹惹过很多祸事，但陈兹喜爱他，每次都帮他摆平，使他越发行事不端、目空一切。
　　左毕曾是先皇在潜邸时的掌事内侍，后随先皇到了东宫，也做过当今皇帝的东宫掌事内侍，备受先皇和皇帝喜欢。后来皇帝对外言明：东宫内监与东宫幕僚一样重要。左毕曾辅助先皇和朕管理东宫，任劳任怨，功绩显著，且为人正直。日后谁做东宫之主，当以左毕为掌事内侍，朕才放心。此话的意思是只要左毕在，东宫内务将永远由左毕掌管。此话一出，大元城内外无不对左毕恭敬，左毕之名也传遍朝野。
　　陈理进入东宫后，自是遵从皇命，对左毕格外敬重。但时常出入东宫的陈兹、陈茂对左毕就无好感。因为左毕常在陈理面前指责陈兹、陈茂行为不端，有损太子威德和声誉。陈兹私下里又觉得陈理身边的人全是温吞脾性，他每每怂恿陈理总被东宫的一些幕僚阻挡，陈兹心底很不舒服，就想在东宫安排个自己的人，于是郝连光被陈兹举荐到东宫当了太子左右监门率付率。
　　郝连光虽和陈兹一样对左毕不善，但深知左毕在东宫的地位，平日里也不敢惹左毕。但左毕对陈兹举荐的郝连光也看不顺眼，经常在陈理跟前说郝连光怂恿太子结交武将，是个祸根不可常留。陈理照顾陈兹的面子未听从左毕的劝告，为此陈兹、陈茂对他十分厌恶，总以蔑视内侍的口气诋毁左毕，也一直想找机会陷害左毕。
　　在陈理准备出发未禧宫前，陈兹悄悄嘱咐郝连光，说他已经鼓动太子去未禧宫，太子也私下对他说想借此除掉殷贵妃，一场争斗不可避免，在混乱之中，你找个机会替我教训一下左毕。
　　郝连光正没机会对付左毕，立即向陈兹保证完成任务。这时他想着怎样找左毕的茬，突然见到左毕站到自己跟前，便忘了宫规，大声嚷道：“你想作甚？陛下不在宫中，未禧宫失火，本将军奉了太子口谕巡视内宫，你也要阻拦？”
　　他这话说得离谱，完全出离陈理的初衷。左毕因生病数日，一直在远离崇德馆和太子寝宫的偏殿里修养。今日未禧宫失火，而其他宫殿里却无人进出，连禁军也不在东宫附近巡逻，气氛格外异常，谁知这火怎么烧起来的，这刺客又从何而来？但他知道发生事故时陈理已不见了，也许早去了未禧宫。他赶紧唤来两名内监询问太子去向，得知半个时辰前陈理就已经带人去了未禧宫，他急得双腿发软，奈何病重，只能守在东宫门前等待。
　　因此，他刚才一见到东宫卫戍铠甲服饰的人就扑了上去，定睛一看是郝连光，说的话颠三倒四，还这样对他趾高气扬，气得骂道：“都是你们这些祸害，恨不得天下大乱，来蛊惑太子！”
　　郝连光正愁左毕不搭他的腔，又仗着得了左右卫率的令，而左右卫率又听令于太子，便继续挑衅道：“太子有令，须禁军协助，你这内侍在这里骂人做甚？”
　　“骂你又如何！——快说，太子现在何处？”
　　“太子殿下巡察去了，你想做什么？”郝连光看到左毕气急败坏，觉得非常好笑又过瘾，且故意道，“你别以为现在东宫里，我们可是十率府的人，你难道要对我们指手画脚？好像十率府里从未有过内侍啊。”
　　他这话引起其他卫率哄然大笑，全然暴露出他们平日了疏于管教、缺乏涵养的本性。
　　左毕气得连连咳嗽，被这般刻薄嘲讽到底不服气，于是激愤之下不顾体弱使尽全身的力气扑向郝连光，郝连光猝不及防竟然生生被扑倒在地。郝光没料到左毕力气如此大，他到底是武将，一个鲤鱼翻身就站起来，拿起手中的剑就向左毕刺去。一旁的左右长史连忙徒手拉住郝连光的剑柄，“郝将军，不得伤害左公公！”
　　说时迟，这时快，左毕的右胸肩处已中了一剑，缓缓低头，胸前先是绽开点点血花，接着红色的袍子上很快洇出一大片血迹。
　　左右长史急得大叫：“郝将军，左公公被你刺伤了！”
　　郝光正为得了机会报复左毕而爽快，那管左右长史的惊呼声，只不屑地道：“他死不了——”
　　话音还未落，突然身边围上一群红色、青色袍子的内监，他们不知何时赶来，有两位抬起躺在地上的左毕朝东宫门里跑去，余下的七八个人一起上前拉扯住郝光的衣领袖管，“你怎能伤左公公？”
　　“左公公是陛下心坎上的人，更是太子敬重的人，你竟伤他？”
　　“你要给左公公一个交代，否则，我们不让走！”
　　“对，不让他走？一定要为左公公讨公道……”
　　他们七嘴八舌、义愤填膺，哪管这是在东宫门口，禁军手中还提着兵器，推推搡搡毫无秩序，这在平时全部是违规。可已经杀出瘾来的郝连光，此刻头脑早失去了理智，又被阉人们围着攻击谩骂，觉得受了羞辱，一股蛮横之气喷涌而出，抡起剑柄就朝那群红青的人影刺去，接着两名内侍应声倒地而死。
　　“你们胆敢误了本将军的差事，不怕太子殿下处死你们？”郝连光还在嚷嚷，一刻也不忘提到陈理，好像手握令箭就可无法无天。剩下的内侍到底不是行伍出生，见状纷纷吓得四处乱蹿，郝连光哪里肯放过，又令自己的手下追上去，不一会儿又有两位内侍被杀死。
　　这种自乱就发生在东宫正门口。
　　郝连光以为皇帝出宫前交代太子署管皇宫防务，今夜无人敢出来查看，加上他戾气太重，又得陈兹指令，以为杀这些无根无靠的内侍无关紧要，才出现了这场争斗和血拼。
　　就在这时，已得到未禧宫出事消息的数十位禁军正好路过，发现东宫门前有人持械争斗，忙蜂拥上前询问缘由。
　　郝连光一见为首的是左右武卫将军韦修的手下郎将袁弥征，想起陈理素日待韦皇后极好，韦氏一族也并未因皇后禁足被削减权势，于是不敢继续张狂，只好回答道：“东宫内监作乱，我等巡视至此，将他们就地杀了。”
　　大元城中有个规定，如有宫人在禁内作乱，禁军可就地正法。
　　袁弥征本是袁辅政的远亲，早投靠了殷贵妃，留在韦修身边是为了监视韦氏与东宫。今夜也是殷贵妃安插在宫里的一个线人，此时正是接到殷贵妃的指令来查看东宫动静，不想看到这一幕，格外惊喜，想借此再煽动些事端让东宫乱起来，便阴阳怪气地问道：“这可是东宫的内侍，郝将军胆子真大，连太子的人也杀？”
　　不期袁弥征语含激将，郝连光忍不住嘟囔：“我等奉太子口谕巡视皇城，何劳尔等多管闲事！”
　　“哈哈！郝将军真是投了好主，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我等岂敢多管闲事。”
　　袁弥征对郝光的性情颇为了解，认为郝连光是个粗俗之辈，只要继续激将准能闹得天翻地覆。“怎不见太子殿下？未禧宫出事，殿下是领兵去了？”
　　“太子殿下是带禁军前去察看，何来领兵之说？” 郝连光忽然脑子清醒，连忙纠正袁弥征的话意。
　　袁弥征只当未曾听到，只信口开河道：“尔等都在东宫门前杀人，不得殿下的首肯怎敢如此？”
　　郝连光这才惦记起差事，且嫌他罗里吧嗦，说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不想与他纠缠，便想一走了之。
　　袁弥征岂会放过机会，大声嚷道：“我等刚在未禧宫附近，看到太子带着一群禁军进了未禧宫。贵妃娘娘早就担心太子会在陛下离宫之际图谋陷害，如今太子进入未禧宫，你等又在东宫门前持械耀武扬威，难道不是有异谋？”
　　郝连光这才回过味来，这袁弥征与韦氏不是一路的，于是回头破口大骂道：“你这斯胡说什么？太子殿下受贵妃娘娘之托前去护凤驾，你在禁苑之地诋毁太子，意欲何为？”
　　“太子去护贵妃娘娘的驾？谁不知太子殿下对贵妃娘娘怨憎已久。尔等不安守本分，在东宫门前打打杀杀，难道想嫁祸贵妃娘娘？”说着不待郝连光反应过来，一道凛冽刀光从郝连光头上劈去。
　　郝连光大怒，反手举剑回击，他身边的侍率也越临阵列，与狙击他的袁弥征短兵相接。袁弥征冷笑，也不唤自己的卫率帮忙，只由着郝光等人朝自己扑来。寒光炫转，天地亦转，几个轮回，眼见他要招架不住了，忽然又一队禁军霍霍行至这里。
　　“谁人胆敢在此打斗？” 左右领军卫大将军黄甫德大声喝问，他身边立着的则是左右监门卫大将军裴塘，他二人得到警报正要赶去未禧宫护卫。
　　袁弥征似乎知道他两人会来，一边躲闪一边呼救命。郝连光等人听到喝声，深知左右领军卫和左右监门卫位高权重，也连忙停下手。偏偏袁弥征伸手一刀横划砍向他的左肩，郝连光又“倏”的竖出剑头，身形如蛇朝袁弥征杀近。袁弥征见他回杀将来，又忙做躲避之态，且朝黄甫德和裴塘哇哇大叫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