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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八章 化枭为鸠(1) ...


  •   五月中旬一天热似一天,宫闱局忙着向各个皇子府、公主府分配夏日的资材和物件,货车辚辚虽很平常,却能看出谁得宠最多,谁不受人待见。长白街变得热闹许多,却也不能使穆王府多份欢乐气。但有一样很不寻常,辰时二刻,大内主管内侍柴泊居然来造访穆王府,说是陛下口谕,看了穆王修撰的《大鄣律》很赞赏,特地派他来嘉赏穆王麻葛夏衣与冠带一套。因他只带着一位小随从,送来的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包裹,所以很少有人在意。
      柴泊被陈询请到王府正厅小坐,只呷了几口茶,就见厅堂屏风后面有一衣架。
      “七王也不讲究,瞧您这府里华丽堂皇,这大厅内怎能置放衣架?”
      “柴翁误会我了。我在大厅放衣架,是要让自己天天路过时要记住一事。”
      “哦,有何说法?”
      “柴翁,请随我来!”陈询扶着柴泊绕过屏风,但见朱色小科绫罗袍子悬挂架前。
      “七王这件衣裳哪里得来的?”柴泊一看就变脸。
      “是贵妃赠送我的婢女带来的。我想我一从六品上著作郎,因有幸托生帝王家,与陛下缘成父子,但到底并无五品职位。贵妃爱惜我,让一婢女送这衣裳来,定是要鞭策我悬梁刺股、囊萤映雪,方不可负了皇子身份,所以我才放置厅堂提醒自己。”
      陈询说得甚是惭愧,听得柴泊不免心生怜惜,“七王,若只记得用这衣裳激励自己也罢了,但万不可因贵妃所赠穿了出去。您可知今日陛下赞您,多么来之不易。”
      陈询笑道:“多谢柴翁提醒。我自懂分寸,今日没想到柴翁亲自来,忘记收了,却是让您担忧了。”
      柴泊叹了口气,左思右想道:“七王资质颖达,日后必有可用之处。待《大鄣律》修成,老奴定在陛下跟前再说上几句。”
      陈询等柴泊走后,就让忠玉伏伺换上新御赐的衣裳去了楚王府。
      此刻已是巳初,日头白艳,清风和煦。恽良走进楚王府书房,就瞧见流晴宫掌事内侍包谷站在里面,正看着立在翘头案前描画的陈鉴微笑不语。
      恽良走近一看,案上宣纸只画好一只雉鸡,那鸡身色彩甚是繁杂,原本寥寥几色就可栩栩如生,现在看来有画蛇添足之嫌。恽良想陈鉴近来研习绘画入迷,可折腾了几天还不及穆王一丁点儿的画功。
      恽良觉得无聊,看包谷呈疲倦样,想他来了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便故意“嗨”了一声,道:“这天气越来越热,京城总没灵州舒服。”
      见陈鉴还无动于衷,只好走近些试探问:“往年殿下过端阳就去南域避暑,今年不去了么?”
      “今年什么地方也不去。”陈鉴道,仰首只见目光清澈澄明,提画笔举过头顶,在空中画字、画花鸟、画山水,那动作时缓时急,时虚时幻,将绘画的中锋立骨、侧峰取姿、散峰飞白等笔法全用了个遍,看得包谷眼花缭乱,这才抬着微瞌的眼皮清清嗓子道:“殿下得告诉老奴不离京的缘由,好回去向娘娘回禀。”
      陈鉴见他摆出不听到理由绝不罢休的架势,定是母亲让他这样刨根问底,于是丢下画笔,凑近包谷的耳边促狭道:“你去告诉母亲,我看上了京中一位姑娘,舍不得走了。”
      包谷一听,乐了:“这敢情好!只是殿下这个理由老奴不是第一次听说,老奴都不信,娘娘也不信呢。这次若是真的,娘娘肯定高兴,老奴也先讨个赏才行。”
      恽良在一旁笑着直摇头,“包公公明智!殿下若真让一位姑娘迷住,只怕您早见不到殿下的影子了——殿下今年一反常态不外出,奴婢也正奇怪呢。”
      包谷听恽良如此说,想这位皇子风流惯了,但还没有哪笔风流债可以改变他外出游行的计划,今年反常难道真是年纪大了性情也变了?云里雾里不知陈鉴壶里卖的啥药,越发好奇,两只眼珠泛出晶亮的疑光直直射向陈鉴。
      陈鉴发觉这一老一少在胡思乱想,大笑起来,对包谷道:“去告诉母亲,明日我会到宫里,有话要当面对她说。”
      包谷与恽良刚走出去,陈询就从外面缓缓走来,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一边走一边笑道:“九弟有什么秘密呢?”
      陈鉴初看他服饰眼前一亮,一头东珠衔红宝石玉冠,穿着圆领深霄环麻袍,腰系一块黄金衔玉佩,左右佩金黄绦带,越发显得面容清俊,身形轩仰,与他平日里的简朴、爽利的样子大相径庭。
      “七哥真勤快,还不忘去著作局点卯,瞧这衣裳都合体,越发将我比下去了——忘了问你,你不过是秘书省著作局里的著作佐郎,顶死了就是一个著书立说的,还有中书省下设的正源书院和翰林院里一大群酸臭翰林待诏,你和他们混在一起,怎没酸死你?”
      陈询听他根本不问他这衣裳的来历,想他不预闻外事只求己安很是难得,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便笑道:“我哪有九弟洒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说我也没什么喜好,唯读书、习剑而已。”陈询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看到案上还有一卷书,拿来一看是《诗》(2),再一瞧还有一方宣纸上墨迹新落,字体如陈鉴性格一般洒脱不羁:月爱静夜夜爱光,晚风无力过绿杨。数声犬吠醒路客,几点虫鸣归梦乡。(3)
      陈询默念几声,觉得甚好,“九弟好雅兴,现下还有这闲情读书写字怡情。”
      “人心可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不可过逸,惟读书可养之。我近来倒常常翻看《诗》,古天子命史采歌谣,以观民风才有佳句,后人却不懂欣赏辜负了先人。”
      若是平时,陈询会有点心情与他谈诗论道,只是今日全无闲心谈论这些。他眉心一皱,道:“今日朝堂上御史中丞姚益提到有百姓到县衙告状,说太子乳母在华州横行乡野,乳母之女又骄淫蛮横侵占民田,甚至有人说太子乳母曾在厥王府待过,其女或也是公主。这话一出朝堂上登时混乱一团,京兆府尹、御史大夫郭东定当廷和姚益顶撞起来,斥责他拿市井无赖秽语诋毁今上、污蔑太子。姚益一改往日作派并无惧色,还对父皇说能将太子乳母之女拿来作证,父皇颜面无存,已一怒之下将她赐死,还命人去了华州要诛杀她全族。这时整个后宫恐全部知晓,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
      “又有谣言?”陈鉴很不耐烦“啪”地将手里的《诗》丢置案上,书纸窸窣几声,适才心头萦绕的雅情登时消失殆尽,瞠目道,“如今外面不是这个谣言,就是那个谣言!”
      “太子母家早年确是平民商贾,后来太子外祖考取贡生才敢以儒门清流自诩,这太子乳母是潜邸出生,待人确实傲慢无德,曾求太子与皇甫氏相识,皇甫氏在华州又帮助太子乳母之女侵吞民田,所以这并非谣言,姚益才敢大胆在朝堂上放言厥词。只是没想到太子乳母竟然不顾颜面宣称自己与今上有染,这不是自寻死路。”
      “若真诛杀干净,这事就成了谜团。日后太子可去哪里辩解?”陈鉴就事论事,又提醒陈询,“七哥近来还是少去未禧宫。”
      提到未禧宫,陈询想起细络就厌烦,“我自当避嫌。只要贵妃还在后宫好好的,我就不能赶走那细络。”
      “七哥说的是贵妃送给你的婢女——她到你府上又做了什么?”
      “说是怀念旧主要走动走动,隔三差五往未禧宫去,实则是将我的举动告诉贵妃。”陈询冷笑,“我每日除了去著作局,就在府里读书写字,看贵妃到底要防我到什么时候。”又道,“那日我与你从宣益妹妹府上回来,想连西阳姑母和赵驸马也为贵妃效力,贵妃的本领不能小觑,这婢女更不能大意,曾打定主意纳她为妾算了,如忠玉所言她对我有几分痴迷,或许从此以后还能利用她。可是我不能违逆自己的心,一个明着安插在我府上的细作,我更敢明着防备,这区区一女子岂是我所惧怕的。”
      “其实忠玉说的也不错,七哥身边再无一妾生下一男半女,恐日后想得一点恩宠也难了。只说五哥如今的状况,除了食皇子邑闭门休户炼丹还能有什么出息,不被人耻笑就算好的。七哥与五哥不同,七哥的才识皆在常人之上,日后总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否则你一生也不得甘心了。”
      他这话本是实话实说,在陈询听来却有几分异样,回想刚才陈鉴装作闲情逸致与陈睿真有几分相似,这一点又肖似他们的父皇,这才发现他其实心底很有数,讶异之余思忖他是纪悦妃的儿子,儿肖母,他的脾性自然会像纪悦妃多些,想到这里他突然索然无味,只笑问:“九弟闭门习画几天了?”
      “从端阳节后就天天如此。”陈鉴朝那堆画纸努努嘴,“瞧,我这点功夫连你一丁点儿也不如,近来恽良常这样批评我。”
      “恽良懂什么,我瞅你笔下的雉鸡不像是李氏农庄养的,却有几分像是灵州产的。”又“咦”了一声,“九弟讨封地一事,得父皇应允了?”
      “未曾。父皇只说我还没娶妃,母亲不放心,等些时日再说。”
      不期听他说到这话,陈询又想起上次宣益公主要为陈鉴与章青砚牵线搭桥,现在又对陈鉴有了新认识,心底不觉添上一层堵,其实这堵本是子虚乌有,全是宣益公主一厢情愿,陈鉴看似也未曾放在心上,他也只是一个猜想,可他因为太在意怎么也忘不了。
      彼时有了这层隔阂,陈询反而无话可说。
      良久但听陈鉴忽然叹道:“自始自终你我都知道贵妃的心思,太子有多少丑事,不是贵妃故意陷害的。可我们只能看着他们相互侵害无能为力。”
      “这事谁也管不了,何况父皇——”陈询顿住。有些话不便对陈鉴说,看他近来的行为举动怕是也猜到父皇意欲为何才这样老实呆在府里。
      “九弟。”他忽然唤道,声音有些许怪异,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陈鉴很惊讶,“怎么了?”又笑道,“七哥有话便说,与我还有什么顾忌。”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又怕引你疑心。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是担心你,才将这件事放在心底迟迟不敢问你。”陈询言语闪烁,自己都觉得讲这话有点可笑。
      果然陈鉴笑道:“七哥这话说的。想问便问呗,哪有你这样七绕八拐欲言又止的。你若再不问,我反而觉得好奇呢。”
      陈询这才道:“如果父皇还要立你为太子,你会接受吗?”
      “不会。”陈鉴果断回答,又笑了,“原来为了问这话。”
      只见他一脸坦然,陈询忽然感概。殷贵妃千谋万算的事,却在陈鉴眼里如此一文不值,而他自己潜藏在内心深处对权力的渴望从不敢对谁言说,在陈鉴的眼里也是那样轻飘飘就舍弃了。如果说十年前陈鉴尚且如此,是因为年幼不懂事,如今再这样说是发自内心,恐也因纪悦妃的缘故。
      “七哥,你是担心我吗?“陈鉴笑了,“不要担心我。我才不会那样傻,做自己力不能及的事。像七哥明明知道不久终有暴风骤雨,可也只能在我这里与我唠叨。”
      “是啊。我与你比起又差了好大一截,何况太子与我本不亲近,我能做什么呢。姚益那事要是闹大,太子颜面无存不说,动摇国本也有可能……你还记得我说过姚益将东宫舍人狎妓告到父皇跟前,现在又将太子乳母牵扯进来,这看似不相连的两件事,却都与太子有关。他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太子还能安得自在。”
      陈鉴点点头,眼眸里闪过一阵阴霾,“早说了太子和三哥、六哥走得近,非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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