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42、第七章 朝夕难度（1）

　　这时，一位头戴束发红底嵌金线双绉帽，穿着鲜红窄袖薄麻短褂和鲜红阔腿麻葛裤，足登一双靛黑鹿皮小靴的女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她昂首挺胸、步履矫健，那张面孔亦是清隽英气，与一般官家女儿完全两样。
　　章青砚看她也就在十五六岁，与自己一般大，却敢在如此盛大的场面这样打扮，心生羡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是司马将军的女儿司马清韵。”见章青砚还看着那抹红色背影，陈询提醒道。
　　章青砚这才点点头：“难怪这身打扮。”
　　“你也听说过她？她可是京城世家女儿中的异类。”陈询笑道，“去年龙舟赛你来了么？”
　　“去年臣女身体不适未参加。去年出了何事？”
　　“去年——”陈询正要讲述，忽听延乐宫方向传来一阵笑声，寻声望去，只见站在延乐宫门口的太子理、敏王兹和据王茂正相顾无人谈笑风生，一旁还有十一皇子燕王涛。
　　陈涛生母是顾贵嫔，是户部尚书顾桡的从姐。顾桡能位列六部的户部尚书，不光得益于章令潜的扶持，顾家为灵州显贵，还因为顾贵嫔育有燕王。如今燕王涛十五岁，主要在国子监为太子伴读，除了封王无任何头衔。
　　陈询他在未禧宫多次听到殷贵妃对陈涛与陈昶同日不同年出生露有微词。因为皇帝曾找司天台卜挂，说陈涛出生申时，申时有阳金之说，会富贵至极，而陈昶出生在戌时，戌时有阳土之说，一生运势会起伏不定，便以为他是会克陈昶的运气。顾贵嫔又不懂低调，居然将这话挂在嘴边说过几回，自然引起殷贵妃不满。后来殷贵妃不放心又让袁辅政找钱铭右卜算，说陈涛与陈昶还有犯冲之嫌。顾贵嫔是仅次于妃位的嫔，因母家为灵州显贵，皇帝在江南等地的税赋征收全靠顾家，是皇帝在南域的钱库，被皇帝倚重，为此殷贵妃也动不了她。但是，陈涛近来频频出入敏王府、据王府，顾桡听说劝过几回，但陈理解除禁足后又将他叫去东宫，今日还公开与太子等人聚在一起，此举实在欠考虑。
　　章青砚见陈询脸平如水，却突然沉默不语，正要寻个机会告辞，忽见恽良从延乐宫急冲冲走来。恽良也看到了她，讶异穆王居然和她在一起，只对陈询笑道：“楚王请殿下快去墨廊，说有一套灵州进贡的赛舟服留给您。”又对章青砚行礼，“章姑娘！”抬首发现陈询讶异的眼神，忙解释，“奴婢在宣益公主府见过章姑娘。”
　　“哦！”陈询笑了，对章青砚道，“听闻八妹妹与姑娘交情深厚，姑娘常去公主府么？”
　　他居然知道她与谁来往？章青砚思忖，但一想他们是兄妹，宣益公主也曾在她面前提到穆王，便实话实说：“公主新婚，臣女不敢多叨扰，并不常去。只与公主在碧霄山庄见过两次。”
　　碧霄山庄坐落在千鄣山和皇城交界处毓秀山下，是皇家猎场，宣益公主的别苑岚溪苑就在附近，陈询曾与陈鉴去过一次。
　　“八妹妹的岚溪苑依山傍水，是块好去处，也是八妹妹与赵驸马定情之处。姑娘可去过？”
　　没想到陈询说这些，章青砚微笑道：“未曾听公主提起。”又想起前日发觉宣益公主时有不悦，更不曾有半句提到赵驸马，想其中必有什么难言之隐。
　　谁知陈询又漫不经心地问：“听闻姑娘书法、琵琶别具一格，姑娘的喜好也是八妹妹的喜好，赵驸马亦是文武全能，姑娘可与他们切磋过？”
　　“臣女浅薄，怎能与公主驸马相比。臣女过公主府两回，也未曾遇见赵驸马。”说到这里，她紧闭双唇。
　　陈询见她无意再说，亦不想再问，便转头对恽良说：“你刚才说赛服是灵州进贡——是父皇赏赐的么？”
　　“是昨儿陛下说起有两套灵州进贡的龙舟赛服，就赏给殿下，殿下说要留一套给穆王，陛下只说好。因昨儿才赏的，楚王殿下今儿就直接带来了。”
　　从上次请求监军被驳回后，陈询一直未曾见到皇帝，他也不想见到。听到陈鉴在父皇面前提到他，父皇还赏衣裳，他心底突生触感，咽喉微涩，凝神朝远处山岱看了看，这才和章青砚告别，携齐斐扬朝墨廊而去。
　　章青砚目送陈询远去的背影，一会儿感觉无趣，便信步朝墨廊走去，刚绕过一座假山排栏，就发现霄环和荃葙站在墨玉池边。
　　但听荃葙对霄环说道：“今日咱们姑娘的装束很美，尤其鬓发上的菊簪和脖间明珠都是大公子精心挑选的，很是特别。我瞧见刚才姑娘往墨玉池畔一站，就引来很多双眼睛注视。难怪穆王殿下寻过来，听说姑娘疰夏，还露出关切的神情呢。”
　　霄环笑道：“都说穆王殿下向来喜怒不显于形，刚才他在姑娘面前失态，连你也看出端倪，可见穆王对咱们姑娘确实有意。”
　　“宣益公主大婚，穆王可是专程来送姑娘呢。今年穆王也要择妃，你说穆王殿下该不会是想娶姑娘？”
　　“也许吧。可要我选，……咱们姑娘若是嫁给高将军最好了。”
　　“高将军？——嗯，还记得一早咱们在吉旦门前路过，这位左右监门卫骁骑将军刚刚被选为驸马，礼部将婚期也定在了今年八月十六日，但他对姑娘的热爱并未减少，瞧着他看姑娘的眼神，全是失落和无奈。”
　　“可不是。但他日后必要婚圆成公主，这话也就不提了。”霄环叹道，“老夫人以前常说高将军可配咱们姑娘，可大人一定要将姑娘嫁入皇家……”
　　“单说圆成公主，是公主中的佼佼者，连宣益公主也比不上，高将军娶了她也是造化……”
　　“你俩原来在背后偷听偷看！”章青砚站在原地朝她们招手，“再嚼舌头，我可要带你们回去了——还不快随我去墨廊！”责怪后也不多说，只提裙朝墨廊走去。
　　荃葙暗暗朝霄环做了个鬼脸，笑嘻嘻跟上章青砚，走了几步，但见延乐宫临墨玉池的吊脚楼就近在眼前，湖面波澜迤逦，甚是空阔远长，三人不由驻足欣赏。
　　江天一色无纤尘，雅雀尤恋此时盛。所谓的盛世莫若今时今刻眼前目所能及之处，站在繁华鼎盛高峰的鄣朝，四方珍奇皆积集在京城，金银铜器、锦彩绞绵、米、糖、药材等应有尽有，豪门贵族争竟豪奢、追逐享乐的生活，而那些富商大贾，所拥有的珠翠珍宝更是数不胜数。其他不看单看今日参加盛会的后宫佳丽，贵族妇人，名门闺秀，个个衣衫华丽，在这迷人的五月天下娉娉婷婷、影影倬倬，空前斐靡绝尘，真是五月五日天气新，墨廊水边多丽人。
　　午时末，司礼内侍来报，皇帝坐着御辇正率文武百官朝延乐宫而来，马上就上墨玉桥了。消息一传开，延乐宫、墨廊内外登时一片肃静，所有人纷纷列队下跪恭迎圣驾。
　　未时二刻，在墨玉池畔御台上端坐的皇帝，垂首朝乌压压跪着的人群望去，只见阶下酱紫、绯红一片，间夹在其中的青绿粉黛铺天盖地，百官会齐，后妃云集，唱呼有序，心里甚是得意，提神朗声道：“今日端阳佳节，普天同庆。宫廷举办龙舟赛本是君臣同乐，朕准予开赛后自由行动。众卿不必拘礼。”
　　历来朝见皇帝，场面皆是肃穆井然，每年也就元宵、端阳和中秋在朝典之后，出现朝野上下不拘礼节欢聚的场面。比如元宵节皇帝在大元城清正殿北侧的怀望楼和百姓见面、赏灯，皇子、公主，皇孙，甚至妃嫔在这一日可以走向市井赏灯赶集。中秋节在大元城里设宴，合宫上下济济一堂饮酒赏月，有时也会将宴会安排在京郊狩猎场碧宵山庄，一般在午后举行狩猎比赛，到夜晚齐聚滴楼品酒赏月。最好的莫过于端阳龙舟赛在气候宜人的初夏时节举行，地点选在风景秀丽的昆览湖墨玉池畔，昆览湖紧邻千鄣山，山水连绵，视野开阔，百花绽放，绿树苍葱，在这里聚会比赛，完全走出宫殿楼阁，自然让人更加心旷神怡，且赛时场面激烈，万众齐鸣，比元宵、中秋多了几分乐趣。
　　过小半个时辰，龙舟赛鸣锣开始。刚刚得到皇帝亲口允许，墨玉池畔就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一边参与龙舟赛的选手全部按次走向延乐宫或墨廊内殿的更衣室，更换鲜红赛服，一边看众走向自己预设的座位上，时而喜笑颜开，时而俯首帖耳交谈甚欢。
　　章青砚和宣益公主避开人群，坐在离御驾和后宫嫔妃们最远的墨廊最边角。她们的上首是上佳公主、圆成公主、太悦公主，其次各宗室的郡主及朝廷重臣家的千金们挨次就座。
　　吴昭容素来体弱，禁不住风寒，如今入了夏，耽搁半个时辰就禁不住早早回了淡鸣宫，便将陈钺留给乳母照看。殷贵妃连忙命自己的心腹奚官局丞罗成前去为吴昭容诊脉。
　　在一边的姜丽妃见状，附身对坐在自己下首的纪悦妃低声道：“这奚宫局丞罗成听说是华州刺史举荐给未禧宫，如今在奚宫局有五六个年头，其他宫里人请脉，他从不放在眼里，唯未禧宫是听。”
　　纪悦妃今日精神欠佳，却还保持如常仪态，只浅笑道：“奚宫局里奚官很多，姐姐也觉得罗成的医术高于他人？”
　　姜丽妃将身体朝她靠近些，“我不是疑心重，只是好奇。上月可莉染风寒，让陆延陆奚官诊的脉，陆奚官医术也很高明，给可莉开了两幅方子服下就好了。我想这样的好奚官为何未禧宫没有专用。你知道为什么？原来陆奚官和中书令家交好，常到宰相府走动，未禧宫就不敢用了。”
　　纪悦妃不喜她此时讨论这些，没瞧见殷贵妃在不远处看着她们呢，又不想冷落姜丽妃，于是小声道：“后宫尊重宰相也不奇怪啊。陛下不是常有口谕，宫里的奚官也可以为朝廷重臣及其家眷诊脉，以显天子仁德。”
　　姜丽妃眼角微翘，很是不屑：“谈什么尊重。左不过是章相不愿女儿当忠王妃，贵妃心底记恨着呢……”
　　殷贵妃见她二人窃窃私语，想纪悦妃很少在公开场合说话，想来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言谈，或敷于表面不痛不痒的，往日她也不甚在意，但近来疑心重，对谁都有防备，于是抬首笑问道：“丽妃姐姐和悦妃妹妹在说什么呢——也说与我听听，一起乐一乐。”
　　纪悦妃微笑道：“适才丽妃姐姐和我说起圆成公主的婚事，在问臣妾选哪里进贡的绸缎做嫁衣。”
　　姜丽妃向来佩服纪悦妃的应变能力，说的话和刚才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她却能圆谎圆得这样自若。也害怕殷贵妃疑心自己，于是顺着纪悦妃的话向殷贵妃解释道：“臣妾只有圆成一个女儿，难免为她的婚事就多添了点心思，才与悦妃妹妹唠叨唠叨。”
　　“哦——”殷贵妃盈盈一笑，脸上露出理解的神色：“姐姐这份母爱妹妹最清楚，入宫多年才生出一位公主，自然视作珍宝。”
　　她这话听上去很平常，却说到姜丽妃的痛处。殷贵妃连续为皇帝生出三个子女，而她入宫多年才生出一位公主，可见她获得的恩宠和福气都不如殷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