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304、第四十六章 怀远究源（6）

　　曾在绝响观伺候过章青砚的霍珽和持雪父女，在一个秋日的黄昏来到天子别苑。
　　“张先生将越黔馆驿的粮草、马匹捐给了高家军，为此尉迟家军不满，好在尉迟将军压住了，后来他们也在尚武苑讨到封赏，这事就过去了。现下华州、黔州、观州的军马全部驻扎在京郊四周，越黔馆驿周围的农田也被划归将士亲属，庄主们散了，张先生闲了，只在驿站内守着十来亩地度日。”霍珽一来就滔滔不绝。
　　“张先生说，尉迟将军是很骄纵，但他对军马的管制能力、对朝廷的忠心不可否认。战事一停，越黔馆驿外的百里农庄、农舍坏了许多，尉迟将军驻守之余领着将士们耕作，就只凭这一点，他高升武官是朝廷封赏得当。然谋出世之人，终究不会安守寂寞，所以尉迟将军两次登门，张先生都拒绝相见，尉迟将军也就不来了。日后张先生将笃志钻研易道，寻神仙长生不死术，绝迹朝野纷扰。”
　　“京城周围的几个州，总算安定了！”章青砚欣然，想，“张先生从未想过入仕，在越黔馆驿主事，全因他名气太大、全是先帝所逼。七郎深谙他的性情，应该不会再勉强他了吧。斐扬想归隐，如果七郎答应了张先生，我可以此来劝七郎放过斐扬……”
　　她想着心思，霍珽只好干站着，直到她问：“陛下没有忘记张先生，隔一两个月派人前去探望。近来还有人去么？”
　　“从大军出发华州、观州，宫里再没人去过越黔馆驿。想必是担心安全。只是——只是还有人惦记我们父女，尉迟妃派去与尉迟将军联络的人，曾在越黔馆驿见过卑臣和小女……卑臣心里不安，想来想去，携小女进京来求见皇后。”
　　“霍老有话请讲！”
　　霍珽跪下：“是卑臣管教不严。小女又忘了自己吃过宫里的苦，尉迟妃送给她几枚金钗玉环，她一糊涂便对淡鸣宫里的人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都说了些什么？”章青砚仍看住霍珽，余光发现持雪已“扑通”下跪，且身体颤抖，她抿了抿唇，“让她自己讲！”
　　“奴婢该死！奴婢说，说皇后回宫前，也就是上佳公主跳水自尽的那一天，楚王在绝响观，碰巧陛下也去了……，陛下与楚王起争执，是为，是为……”
　　“难怪我重回大元城，到处在传楚王与我私会，而且连伉俪潭、古息庵也被人谈论，也让七郎怀疑我对他不忠……”
　　持雪一句未了之话，藏在章青砚心头很多的谜团终于解开。她眉毛深蹙，思忖，“从前尉迟眉月散播哥哥的传言，达到将贿赂案扩大追查的目的，后来哥哥果然因为牵连太多被流放后遭暗杀。即便哥哥行为不端、死有余辜，但哥哥早死还是因尉迟眉月暗中推波助澜所至，否则父亲也不会气死在元州、嫂子和侄儿侄女也会少受很多罪。”
　　“哦。那一天，陛下和楚王惦记上佳公主，才一齐赶到绝响观，果然上佳公主出事了。陛下到现在还悔恨不已呢。”章青砚淡淡道，把内心的波澜埋没，目不转睛盯着持雪，“你也告诉过她们，绝响观绝非苦寒之地，其实是个世外桃源？”
　　“是，是的……但，但奴婢也说，皇后在那里经常下地农桑自足。”
　　“也就是说，你将我在修行的光景全部告诉了尉迟妃？”
　　“是……奴婢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就，就都说了……”
　　“哦？”章青砚笑了笑，“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是这样认为的？”
　　持雪脸上生出一团羞愧，不敢直视皇后，脑袋又低了半截、下巴直抵胸前。
　　“难为你父女为我留在荒郊野岭到今天，还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章青砚站起身，亲手扶起霍珽，“霍老，来，坐吧！”
　　霄环上前引霍家父女坐下。随后，荃葙送来膳食，“皇后说与霍老、姑娘一起用膳。”
　　霍珽惶恐：“这——不合规矩……”
　　章青砚笑道：“从前在绝响观，霍老和持雪常送来新鲜果蔬，我至今记忆犹新。今日在别苑，不拘宫里的规矩。一起用膳吧！”
　　席间，持雪战战兢兢吃了几口，终究难以下咽。待宴席撤去，再跪下谢罪：“皇后娘娘，奴婢受尉迟妃指使胡言乱语。请——请娘娘饶了奴婢！”
　　“你们父女苦命啊！你在宫里受过难，有人给你好处，你贪心为自己打算也不为过。岂能全怪你呢！”章青砚语气仍淡淡的，眼睛里却生出若隐若现的怒气。
　　霍珽也跪下，对女儿道：“还不谢皇后的体恤和宽宥！”
　　持雪前额触地连磕三个响头，最后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章青砚也不叫她起来，只道：“霍老说是自己要来见我，其实我知道是张先生要为你们寻个好去处。我岂有不受的理。霍老就留在别苑吧，持雪呢，我另安排个去处——进宫伺候尉迟妃吧！”
　　“这——”持雪抬头，“奴婢能伺候尉迟妃么……？”
　　“是，伺候尉迟妃。”霄环说，“再过两日，尉迟妃被册封为贵妃，尉迟妃也怀了龙嗣，身边正要添宫女。”
　　“可，可是，奴婢，奴婢……”
　　“皇后娘娘让你去，你还有什么可是的？”霍珽瞪了女儿一眼，恨铁不成钢，顺着皇后的意思训教。
　　章青砚点头道：“霍老通透。让她去宫里，不仅仅是伺候，还要做一件事。”
　　“皇后娘娘要做什么，我们父女听娘娘的。”霍珽咳嗽几下，对章青砚的安排感激涕零，哪管还在云里雾里的女儿。他是恨女儿不争气，也笃定皇后不会害了女儿。
　　是夜，陈询回到别苑，就寝前，章青砚将霍家父女的事告诉他。“你的安排好！持雪去淡鸣宫，尉迟妃会大吃一惊，肯定问她怎么来的。就让持雪告诉她是你的安排。安排一个她曾安插在你身边的人去伺候她，尉迟妃定对忌惮你，更不清楚你为何这样做，对持雪也不敢怎样，又能警告持雪不可再犯、将功折过，且给了霍珽面子，而你在别苑也落个清净。”
　　“都是张先生送来的人，霍老也就罢了，持雪有过异心，我让她去陪尉迟妃，的确想警醒警醒她们。就怕尉迟妃再别有用心。”
　　“尉迟妃现在只会珍重自己。只要她明白了你的用心，她不笨，如果想收敛的话，只会来谢你。”
　　陈询看着章青砚，眼里多了几分欣赏，“你向来做事考虑周全，却不留痕迹，更不会让人难堪。”
　　“经过几件事，可见尉迟妃、李妃和韦太后的心思一样，想要的不过是名分和好处，比起七郎那些在前朝、沙场占地夺权的臣子，她们不能左右乾坤，但能惑乱宫闱，更能影响她们背后的父兄弟侄。妾身为皇后，能为七郎分忧，一定为七郎分忧。”她言辞烁烁，甚是情感真切。
　　陈询精神一振，那点埋在心底的隔阂也消却了几分。“青砚说得好！想来谣言就是谣言，我以后不会再信了。”
　　所谓的谣言，指在绝响观她与楚王相见的传说。她心志坚贞，肯定不怕谣言，但她掌控不了谣言对她和身边人的伤害。她自己的儿子和弟弟、嫂子和侄儿侄女，还有霄环和齐斐扬、姜叔和阿冰，他们都是依仗着她而生存，命运多半掌握在她的手上，行驶皇后职权解决对自己有威胁的人，是为了自己和他们日后能平安顺遂。
　　陈询道：“我在前朝应付文官武将还来不及，后宫若无你把持，她们早翻天了。这不，韦太后对我说，还要继续审问细络查清华州殷氏的余孽。都是借口拖延时间罢了。只要我一天不停止追查韦氏，韦太后就不放过细络。细络除了这点能被他们所用，于我于韦氏已无用处，为了荣儿，我想尽快处决细络。但还找不到恰当的理由——青砚，你帮我想想办法！”
　　“胡一石找到了么？”
　　“找到了，已在内狱，韦太后的人看着。”
　　“只要他们不泄露荣儿的身世，七郎稍安勿躁。”
　　“荣儿是他们控制我的把柄。如果我不管荣儿，一个侍妾私通侍卫也就落个坏名声，但荣儿怎么办？”他时刻不忘维护哪个与他没有血亲关系的荣儿，还是记住荣儿的存在是助推他入主东宫的主因之一。
　　“七郎爱惜幼小，妾亦感动。七郎的难处是顾虑太多，若心狠些，何至让自己如此被动。”章青砚眼眸濡湿，“妾来出个主意，吴王非常想要个孩子，七郎宣布将荣儿过继给吴王吧，从此以后他是宗室旁亲，谁也不敢轻易动他，又褒奖吴王的忠君之心。”
　　“哎呀！我怎没想到呢。”陈询登觉云破天开，“过继给吴王，荣儿就摆脱的皇子身份，他在吴王府也就无人敢对他起歹心，我也给了他个好前程；细络担心荣儿的生死，只要把荣儿送到吴王府，她一定感激，我们再想办法离间她和韦太后，说不定反过来能利用她来对付韦氏。”
　　“但事后，七郎仍须秉公执法，否则是另一个隐患。”
　　“对。细络和胡一石违了国法宫规，按律早该处死。但现在不能让他们死。今年是我的开元之年，天下杀伐太多，戾气太重，还有滔关的烂摊子未处理干净。”新的烦恼涌上他的心头，“今日有军报送到尚武苑，因为楚王攻占了贡州及周边几个县，贡州叛军急着要回平贡郡，打算撤出薛州，胡邀与黄闽韧想法相背，想离开薛州又不想放弃，左右摇摆不定，说明贡州叛军内不再是铁板一块，也引起相互仇杀。王部叛军希望他们尽快离开，因为他们霸占的州郡已收归朝廷，也就是说朝廷也断了他们的后路。王天路想抢占薛州、亥州是好事也是坏事，赶杀了贡州叛军，也会激起他们去侵占其他州县。现在王部叛军不敌贡州叛军，彼此死伤无数，照这样下去，滔关外叛军内讧不长了。但现在张尚义病在军中，只有吴春岑把守滔关，如果两股叛军相互拉扯不停，反而会趁机攻打滔关，到时滔关死伤不可预估。我登基前，兵不顿而利可全。但现在已不是良时了。”
　　“七郎有何打算？”
　　“尚未想好……明日，我去一趟正源书院。”
　　“嗯，让斐扬想想办法。”
　　“此前，楚王欲北上，我本不肯增兵，是他提出分散兵力突击叛军。现在看来，他的计策很管用。现下滔关外的情形，正是楚王拿下贡州、朝廷军围城所致，如今平贡郡内的叛军退留不得，王部叛军也让贡州叛军退留不得。此等良机，朝廷不能失去，最好赶在灵州叛变前解决掉他们。”章青砚的目光清澈，“七郎还记得清王殿下遗留的锦囊？”
　　“记得。我与斐扬看过。大哥的锦囊里写的很清楚，如果四面楚歌，不求全部击破，但求兵贵神速，打一处，胜一处，再个个击破。可我对作战计划还没头绪，所以要见见斐扬。”
　　话说到此处，章青砚不再多言。朝堂政务不是她该去想的，她听陈询谈战况，为的是霄环和齐斐扬，陈询对她也不隐瞒。这种信任只给了她。他们之间还是心心相通的。
　　“明日我去宫里探望尉迟妃，七郎还有何吩咐？”
　　“你与她商议过继荣儿给吴王。让韦太后和细络也知道，过继的主意是尉迟妃想出来的。”章青砚默然。
　　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深，对于尉迟眉月来说，的确很残酷，但是为何会有这样对待她呢，与她从前和现在所做的一切，不也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