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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第四十二章 远山钟磬(4) ...

  •   “你说!”尉迟眉月声音异样。
      李惠锦却不说了。
      大概天下的女人再如何强悍,若不得夫君喜爱,哪怕前一刻言笑晏晏,后一刻就萎靡不正了。铁腕处事是尉迟氏多年的风格,要不先皇为何只给尉迟晟尚书右仆射衔,大抵有提醒他收敛锋芒的意思。然而愿望是好的,骨子里的脾性总难改变。
      此时,尉迟眉月也这样,她妒火中烧,无论虚实都要探究明白,否则以后怎睡得着。
      她上前,揪住李惠锦的衣襟,沉声道:“你说还是不说……”
      话还未落,就听到云霓阁里一阵慌乱。
      众所周知皇帝日夜在越政阁里,谁知实际上在生命最后的几日在云霓阁度过。选择在云霓阁登遐,似乎又在释放一种信号。其实不然,人生百年总有一些憾事,他遗憾的是宠爱一生的女人并没有真正属于过他。那么多的缺憾,那么多的意想不到,改变了他最后的决定。尤其在离宫提审袁辅政后,他才知道自己的预感如此准确。他庆幸在钟毓桥断开之前让太子回了京,他又担心自己死后的龙体不得善处。
      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召来钱铭左写下赐死袁辅政的旨意,并也让宫里传出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这符合天下人愿望的旨意,他必须在千秋之前才下决定。越州将会成为朝廷第一个与叛军对峙的战场,而引来这个结果的人正是皇帝。叛军攻击京城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占领皇城擒获皇帝,二是抢夺财富占为己有。皇帝移驾离宫为的是保护上阳的完整,如果再传出大元城里的金银珠宝全部移运到了越州,叛军会选择攻击哪个地方?华州叛军朝越州嘟嘟逼近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关外有叛军攻来,侵占越州的概率也非常大。至于韦皇后被留在大元城,则是皇帝另外一个精心的盘算,就看陈询是不是能够忘记前嫌下好这步棋。
      一切的一切是皇帝亲自部署,如此精心巧妙,如此不念恩怨,如此不留痕迹。当七日前纪悦妃接到皇帝要来云霓阁居住的时候,她甚至幻想皇帝对陈鉴会不会格外开恩。
      皇帝来了,他躺在榻上不让她离开半步,她只在目光里看到无尽的失望。
      “云翦,朕千秋外万代后,你只要去做一件事!”
      这口气无半丝恳求,只有命令。
      纪悦妃看住皇帝。
      “劝阻楚王,莫要与太子作对!”
      这口气也只有命令的意味。
      “妾问陛下,等到那时,妾在离宫,如何劝阻?”
      她的意思是皇帝一旦晏驾,离宫怎还有她的容身之地。襄王、梁王等人已经在收拾南下的行囊,吴王、薛王各自忙着算计,随驾的妃嫔与年幼的皇子皇子全部的依靠就是皇帝腔里的那口气,这口气没了,陈鉴又不在越州,她还能做什么呢?
      “你是楚王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唯一的牵挂。他终会来寻你。”皇帝道,语气和缓许多,“看在朕对你好的份上,你就当完成朕最后的心愿。”
      纪悦妃没有应承,只问:“现在,陛下还想见见谁?妾派人去宣召。”
      皇帝似乎也不指望她答应,刚才强硬的语气也只是维护一个帝王的尊严——万人仰目,尊仪似天的尊严。
      “去把朕的女儿,圆成公主唤来吧!”
      皇帝最后的时光就这样度过了。随后,云霓阁里一片静穆,再后来一阵慌乱……
      垂柳杨枝下,原本一两个人踩在青石板小道上并无多大的声响,这一下子涌上数十名内侍宫女和十几位奚官,无数红绿衣衫穿梭来往,直震得锦轩也地动山摇。
      悬在人们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皇帝的驾崩预示着离宫马上就要失去权威,而太子早已不在这里。
      随驾官员占据京官的一半之多,外加还有很多半途逃走或被抓获处死的,朝廷大部分力量都在这里,但即将面对的却是分崩离析。
      这不是危言耸听。
      在离宫的诸寺观各敲钟三万杵之际,离心离德就在大臣、宗亲间出现。循着惯例,皇帝驾崩所有人都要到越政阁哀悼并商议丧葬事宜,然后派人去京城通报太子。前去上阳的史者出发了,停在越政阁大殿的皇帝棺柩周围的人也渐渐散去。
      次日,天光明亮,风吹云影,甚是美丽和舒适。
      离宫似乎也一下就换了天。首先是薛王做完明面上的哀悼后,恳请姜丽妃主持丧仪,言说自己现在要去护卫离宫,迅速召集亲信、家丁收拾细软、牵引马匹、车厢做新的打算。紧跟着吴王丢下丹炉、妻妾向南塑郡撤离。襄王、梁王们和一些公主、驸马及一些大臣也在第一时间往他们以为安全的地方逃离。只有一直担心被皇帝清算的陈预带着王妃打算回上阳,东宫的人更是没有其他念想出走的目的地只有上阳,除了纪悦妃、姜丽妃和几个妃嫔和年幼的皇子皇女及圆成公主留在越政阁守着皇帝的梓宫,还有少数臣子在大殿外守候。
      “悦妃妹妹,陛下驾崩前,可还有什么话?”双目红肿的姜丽妃面鸟兽散的局面,全然失去主张。
      “陛下驾崩前,告诉我此前运往离宫的金银珠宝,是大元城全部的积蓄。”纪悦妃说,“当时云霓阁里有很多内侍、宫女,还有几位公主和妃嫔。”
      圆成公主暗暗叹了口气。
      只听纪悦妃又道,“还有几位陛下的亲信已经将离宫的情况送到了华州、观州、黔州等地。”
      “离宫的情况?是龙驭上宾的消息?”
      “是。还有一个消息,就是观州粮食也转移到了越州。”
      “这消息传出去,有什么目的?”许才人不解。
      吴昭容道:“陛下早些时候让富商沈家转移很多钱财到越州,可不是为了移驾越州宫里好有个充裕的用度,粮食不在观州,可保观州暂时平安。这两消息传给叛军,是让叛军来抢不成?”
      她刚说完,姜丽妃颜面雪白,战战兢兢道:“我说呢,那些王侯宗亲为何都急着离开越州……”她望向女儿,“我们怎么办?”
      她焦虑的举止引起殿内所有人的骚动,连训练有素、恪守规矩的内侍、宫女也慌乱起来。
      圆成公主道:“我们去问问尚书令吴大人吧。”
      “对,吴大人领着几位吴氏族人、钱铭左等一些文职官吏还在离宫,丽妃姐姐快去与他们商议商议!”
      待姜丽妃领着众妃嫔出了越政阁,纪悦妃拉住圆成公主,“公主身边一定又有太子联络的人,妾想见一见他们,可有什么办法?”
      圆成公主道:“高驸马现在张将军的军部,的确与太子有联系,但我也多日未见他。”
      “陛下驾崩,军中还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要往京中报丧,等待太子口谕。”
      圆成公主又补充,“悦母妃,太子乃继承大统之人,文官武将当听令于太子。”
      “我知道,我知道……”纪悦妃摇头,“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此时的圆成公主也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劝道:“悦母妃可以做到阻止九弟篡权。”
      她用了“篡权”二字。纪悦妃叹道:“你全知道了?”
      “我全知道。父皇驾崩前又=还对我有交代,当时在云霓阁,悦母妃也当一清二楚。”
      “对,我一清二楚。”纪悦妃垂下眼敛。
      “父皇选择在云霓阁驾崩,是对悦母妃还有情。请悦母妃不要辜负父皇。”
      辜负。纪悦妃把手扶额。
      外面阳光明媚,知了呱噪,又一岁的夏天,终究也是要渐渐隐在历史长河里。皇帝死了,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蓝台灰烬,人影稀朗。
      这是绝响观最后一次道场余留在章青砚眼里的情景。
      后来,她独自一人回到柏榭,手中托着一盏荃葙沏了很久的冷茶,看住案台上的笔墨纸砚、荷包、断了齿髹红桃木半圆雕镂梳篦,还有一枚发绣和装载它们的花梨木小匣子正泛着旧日的光泽,一点一点让她掉入往昔的回忆里。
      曾经在东宫那段短暂美好的婚姻生活,就藏在这些旧物背后。她打开那顶匣子,果然里面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取出来。
      她卷起道袍袖管,伸出手指捻起那方薛涛笺。从前陈询从不使用薛涛笺,说此笺女儿气太重。后来她也不使用薛涛笺,只学陈询铺陈白晃晃的宣纸,字迹纯黑,黑白相融,清清爽爽。
      她想起元稹寄语的薛涛那句情诗,“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2)她和陈询分别后也如远隔烟水无限思念,这思念更像庭院里菖蒲花开那样盛,又像天上祥云那样高。其时她不过看到薛涛笺才想起元稹和《寄赠薛涛》,她今时的心境已经大不如从前,尽管对陈询的思念越来越深。
      记得平恭节度使黄闵韧和副将胡邀叛变并带领叛军逼近都城上阳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内外。天下承平太久,人们不懂战争,听到“黄胡”叛乱爆发,京城顿时动荡不安,惧怕之声不绝于耳。
      不久,皇帝陈兆泰率皇族、大臣,御林军等出逃越州离宫的讯息,传到了皇家道观绝响观,里面顿时乱成一团,几日内道姑们各自急急搜集干粮和细软银两、卷起衣裹逃之夭夭,只有她和两名侍女与上佳公主留在这里。
      过了两日,宣益公主来了。她的到来,越发坚定了她守在这里的决心。
      “青砚,太子已在随父皇在迁移离宫的路上,你真的不打算离开这里?”
      “陛下带着百官实则逃亡,在太子的心中,京城才是天子龙庭所在,他一定会回来的。”
      “何以见得?”
      “凭我对他的了解。”
      宣益公主又道:“清焕还在京中。”她有些不安,“今时今刻,上阳可比空城。他又不肯离开。”
      瞧见章青砚凝神沉思,着实无趣,不由伸手触碰身侧的琵琶,弦音清寡,想起陈鉴留给自己的那把文武七弦古琴,往事历历在目,耳边又传来空山鸟鸣,单薄的啼叫却能生生把这片峡谷唤醒,寂静如斯,哪有半点硝烟逼近的味道,她也是在郊野居住很多久了,连绵不断的寂寞早就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好在她还有司马清焕惦记着,一月半日的也能相聚几天,这一天又一天过得飞快,只是因为她太过清闲自在了。战火其实早就从西北部烧来,太多的享受总要遭遇残酷的摧毁。她想,她那处郊野别墅会不会也有一天淹没在战火中……绝响观这片净土,会不会也成为铁骑践踏的地方?想着,想着,有些话想说也不无心情说了。
      过了一段日子,她又来到绝响观,这一会,她火急火燎,生怕自己怠慢坏了大事。
      “青砚,青砚!”她喘着气一脚迈入柏榭,双手提着已被捏皱的裙角,颊上挂满汗珠,鼻上还有一块灰尘。
      她在柏榭庭院里站住,愣愣地看着已经脱下道袍的章青砚,简素的丝袍全无半点装饰,那落在胸前的黑色鬓发将她的脸庞衬得雪白。
      “九哥来了。”宣益公主怯怯补充,“太子已到了京城。”
      章青砚的眼眸落在古息庵的方向,隔着无数山谷和峡川,这世界上的恩怨却总没有消失过。陈鉴惦记的却是她最不想要的——过往有再多的甜蜜,那也是早在烟尘里风化的蛊。或许是在一件大事来临前,发动的人总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说服的理由,来为计划做一个完美的肯定。
      她并不需要这种激情,父亲的死早在一个月前就通过张熙哲传到她的耳里,嫂子病重不起,章蕙、章瑜两个小孩儿处境堪忧,弟弟青沣早离开了元州但一直未见到他来寻她。这世界上她真的除了陈询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她不需要与己无关的人来打扰她,她只想见到陈询,但他肩负家国重任怎会有时间来探望她。陈鉴来了,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并无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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