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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第四十一章 帝王心性(2) ...

  •   车外传来冯峒低沉的咽呜声,又很快没入风里。
      “柴泊……天子之孝在于安四海。”皇帝的左手轻拍了拍榻板,“他说这句话,就不想活了。所有出格的事全是他做的,与你没了关系。你可明白他的用心?”
      陈询埋首不动,他在隐忍,隐忍着难过。
      “宦官无罪,然儒法释道总对他们存着偏见。他们亲君王、最先得知君王的心思,比那些臣子来得便捷,所以他们多半也为臣子不喜。朕在潜邸得柴泊伺候,最清楚他的性格。从来,朕信任他,更敬重他,他只忠于主人,朕为太子时,他只忠于朕。柴泊若不是罪臣之后,幼年受宫刑沦为奴婢,他的才干堪比崔沪水。”
      皇帝客观评价,亦感失望,“可不知何时起,他对朕有了二心,且对你格外上心。”
      其中缘故陈询非常清楚,柴泊关心他全因为陈睿,他能得太子位,有一半功劳来自陈睿与柴泊的联合。凭柴泊的智力,一开始他就懂得自己的行为会带来灭顶之灾,他还是坚持到今天,并以自裁换取皇帝对陈询的宽容。
      “他这么护着你,以后你要记住他——他无儿无女,你也只有记住他。”
      怕陈询还不懂,皇帝强调,“刚才朕说了,很多事,很多人,曲枉矫正、将错就错,也是寻常。帝王不可只有仁慈和不舍。”
      话刚落,一丝嘈杂音传到车舆内。皇帝偏了偏头。
      “是钱铭左来了?”皇帝似在问谁,也似在自言自语。
      陈睿临终前,对陈询说,钱铭左是中书舍人,他娶了君父宠爱的女儿西凉公主,是你可以争取的人——钱铭左,是宰相之才。
      一路上,陈询特别关注钱铭左的行踪,但没有机会与他单独相处。他不肯立即回马京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与钱铭左做一次长谈。但钱铭左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只要他见不到皇帝,就永远见不到他。现在他来到御前,果然也得到钱铭左的消息。
      车外无人回答皇帝,皇帝也不多说,但钱铭左却将皇帝带到了记忆里。
      “《江洋渠赋》,今时还有人传唱么?”皇帝的眼睛闪动亮光,与车内烛火交相映衬,“涛涛江水兮千艘快哉兮,源源珍宝兮昆览欢语兮,大鄣繁华兮亘古未有兮,天下子民兮安居乐业兮!”
      他记忆分明,一点也不像病入膏肓的人。
      皇帝意犹未尽,“天下子民兮安居乐业兮……这句你也是记得么?”
      “儿臣记得,但儿臣很久没听到有人唱了。”陈询如实回答。
      “钱铭左一首《江洋渠赋》,便得朕钦点为状元,也因《江洋渠赋》,朕的西凉公主下嫁给了他。他的确不错,多年来,钱氏一族随着章氏荣荣辱辱,唯独他安于中书舍人之位,朕唯独对他从未有过芥蒂。”
      皇帝想了想,“他刚才又是来与朕谈心的吧。是冯峒拦住了他。”对陈询说,“钱光鼎早还归故乡,钱铭左与西凉公主在朕身边,到底有些亏待了他。朕明日一早就令他和西凉公主一起随你回京。”
      仿佛又一次天随人愿。陈询却有种不详感……记得那年他刚成为太子,章青砚就被册立为他的太子妃,所有人吹捧他、靠近他、巴结他——那段时光使他荣光满面,志得意满、忘乎所以……现在回头想想,太多的欢喜必伴随太多的悲伤,他岂能再经受一次乐极生悲?
      “父皇,钱大人才赋过人,是您的左膀右臂,儿臣不能夺您所爱。”
      “此去离宫,难卜未来。他即是人才,留在你身边最合适。”
      他也比谁都懂得,普通百姓的父子感情,在他与皇帝之间是不会有的,皇帝说那么多,都是要他学着坚强和冷酷,倘若有半点心软,这混乱的天下是无法得到安宁。乱世是野心家的天堂,无所畏惧的野心,是无法阻挡的权力诱惑,要想当一统天下的君主,必须有一颗绝情的心。
      “刚才你问朕,让你联姻章家,又毁了章家,是不是对你存偏见。不,不是的。当初殷妃决意要将朝廷所有重臣笼络在她的周围,章令潜也要与殷氏联姻,可见章令潜并非只重实务,他对名望有着偏执的热爱。朕知如此一来,朕扶持的寒门大族就与门阀世族会有扯不断的瓜葛。朕也曾想指婚章家姑娘给忠王,用捧杀让殷氏自毁前程。但章令潜又长于审时度势,还是一个可以牵制朝野的人,朕更要他开渠拓道,因此朕才将八公主先嫁入赵家,以西阳长公主的势力和狂傲稳住殷妃。后来朕想,既留下了章氏,再给个机会看他们能不能与朕心意相通,章令潜又千方百计要与朕成为儿女亲家,连元老们也支持他,朕做顺水人情,亦是为了巩固你的地位。”
      皇帝说的一半为真,一半为假。当初立陈询为太子后,立即选定太子妃,是在确定陈鉴身世之后。他肯定不愿承认这段往事带给他的耻辱,但他又保持着对悦妃纪氏的极度痴迷,有时连带陈鉴不是亲生子这件事也可以放在一旁不顾,不顾天下人的非议,甚至不顾时局的艰难。这种绝无仅有的痴恋没有几位帝王能够坚持住,但皇帝做到了,哪怕到了现在也没改变初衷。
      如果从前陈询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就像小时候听人议论高祖皇帝和蒙承贵妃,他不懂情爱的力量,如今,他日日处在残酷的现实中,哪有时间伤春悲秋,唯有对章青砚眷念不怠,他也懂了,有种感情是超越寻常人的理解能力的。
      于是,他不再追问,也不再失落,毕竟,今晚这次见面后,他将回头抗击叛军,而他的父亲——皇帝陛下生机将近,还能在此刻惦记他并促膝长谈,他已经很满足了,尤其当他听到皇帝下面一段话后,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了。
      “能媚我者必能害我,宜加意防之;肯规予者必肯助予,宜倾心听之(1)。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不愧我生(2)。朕的前车之鉴,你切切记住。回京后,不要记恨曾经冷落你、加害你的人,比如皇后,她还在大元城里主持后宫,韦家还有人留在禁军中,高广、崔沪水还在上阳,他们都可以帮助你。”
      说到这里,皇帝无可奈何地笑起来。第一次,他产生心灰意冷和哀莫心死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意识到自己曾拥有的万里疆土将要让给陈询,而陈询并非得到一个繁荣稳定的天下。他凭着权力纵横天下,但也必须为权力负责。如今出了问题,作为发号施令的人,他就要背负天下人的指责。第一次,他也体会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稍不留神则会满盘皆输,现在他已经满盘皆输了。
      “若朕在途中归天,你立即接位;若朕还能走到越州,你到京后要等候朕给你的传位圣旨。”皇帝交代,“再过几天,还有很多大臣、宗亲离去。你只管往上阳走,直到进入大元城召集留守的禁军后,就紧闭城门再图杀敌。”
      “倘使众人都作了鸟兽散,你就失去掌控的所有机会。”皇帝沮丧,“朕深感分崩离析的危害。人心,最重要。”
      皇帝的力气似乎用尽了,虽然他每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虽然他还足够精神,但他自己知道是自己的意志在强撑着。
      陈询泣不成声:“爹爹!”
      皇帝对他这声呼唤不为所动,或许是帝王的深藏不露,欢喜与悲伤,是不可以放在明面上的。他也必须学着父亲,言传身教需要悟性,他的悟性足够支撑一个王朝,但他的缺陷正是重情。
      重情没有错。搏弈之交不终日,饱食之交不终月;势力之交不终年,惟道义之交可以终身(3)。情字千金难得,很多时候也是桎梏。
      至子初,他才从銮舆里出来。双腿因长久跪坐麻麻木木,以至扶着马车杆很久才恢复知觉。两盏宫灯瑟瑟颤抖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投射在他那双深陷草丛的膝盖上。
      一个时辰前,纪悦妃在陈询的马到坡口时,就寻了借口让陈鉴离开。她更厌恶李垣,直接命令他今夜不许在御驾周围逗留,然后自己站在不远处等陈询从马车里出来。
      她的目光停留在陈询身上,想,世事沧桑的轮回,年岁的累积,情感的转变,是无法让人不变的,无论她还像从前对他倾注多少母爱,他必无动于衷了。
      陈询见到她,往事也涌上心头——口中的美食,身上的衣衫,手心的书籍,曾都是纪悦妃给予他的,她的关爱常常抹去他幼年孤独的眼泪,使得他在内廷还能感觉到一丝温暖。从前他经常对陈鉴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然亲情热爱却是纪悦妃给予的。他对生母的记忆非常短暂,对纪悦妃的记忆却很绵长,哪怕现在再见到她,也会不知不觉生出亲情。
      于是,他走到她的面前,平臂垂首躬身行大礼,“儿臣拜见悦母妃!”
      纪悦妃没想到他如此庄肃,惊讶之余热泪盈眶。
      “太子!”她道,“妾在此等候,有话对太子说。”她有些为难,“妾……唉,今时不比往日……”她朝銮舆看了一眼。
      “悦母妃,要对儿臣说什么?”陈询看住她。
      “还是为了阿鉴。你晓得,他近来疯了,妄想从你父皇手中分得兵权,用以对付你。”
      这话实在不该从一位母亲口中说出,而她指控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倾诉的对象是儿子的敌人。不,还不是敌人吧?她叹了口气。过去她她背负着对陈兆霖的愧疚,对陈鉴身世的迷茫,以及朝臣对她的歧视和贵族的不屑——她出生寒族,是流落在民间的高祖皇帝贵妃的女儿,这与中原人的伦理道德相悖,他们总用自己的标准却衡量她,从不去问她想不想要这种荣宠。她也不屑于告诉他们这些,她不喜欢卑躬屈膝讨好谁,而皇帝给予她的宠爱足够支撑她继续做一个不移风易俗的人。也因为自身的经历,才会对宫里孤立无援的人格外心疼。陈询又是那样会审时度势,让她想为陈鉴找寻可靠的伴。她做到了,他们兄弟日日在一起,仿佛都是她亲生的孩子,以为这种牢固的亲情能蔓延很久。她也天真了一回。
      当所有的故事不按着自己的设定走下去时,原来最快乐和最痛苦的常常如影随形,这世间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值得,而一旦牵扯到各自的利益,再多的美好也会轰然倒塌。帝王家的孩子,最容不得别人抢夺自己拥有和想要的,因为从小身处的环境,迫使他们时刻关注利益的变化、生命的安全。她是个矛盾的人,有时想激进、有时想隐退,只有一样她从未改变,那就是对陈鉴的爱护。
      陈询问:“悦母妃是要儿臣做什么呢?”
      纪悦妃道:“你的睿智足够为自己遮风挡雨,而阿鉴不能。他又恨你,从你被赐婚章家姑娘那天起,他就恨你。”
      “我知道他恨我,但我从未想到他因为青砚而恨我。”
      “他过于自我,也怪我太无知,以为得到陛下宠爱,陛下就不在意他的身世。的确,直到现在陛下对他都有父子情,但也仅仅是父子情。可他以为这种感情还能换取陛下的重视。当初,你被立为太子,就已经注定了他的一生。陛下重用寒门,可权柄还是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太子你的母族,你的出生,一直像个光环一样萦绕在你身边,尽管你幼年凄苦,但谁也不能改变你的出身。所以,我就认命了。但阿鉴他不懂啊!将来,你能原谅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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