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258、第三十九章 孽海情天（6）

　　陈询的打算通过高堂杰转呈皇帝。
　　“由太子安抚百姓，可显示陛下对臣民的重视。”高堂杰并未提出以皇帝病重为由脱离百姓纠缠，而是以太子身份调解百姓为由使皇帝接受建议。
　　“就让太子安抚百姓，楚王与杨开甲护送朕先行。”
　　已接到皇帝旨意的陈询立即与霍璜所领的禁军会合，一起到御前接受皇帝教诲。半个时辰后，尉迟眉月派人来报：胡良娣咽气了。
　　清冷的黄昏之光映在陈询幽深不明的眼底，刚才的锋锐杳然不见，连带他全身也无边寂寥。
　　“去回丽母妃，就地葬了吧。”他声音沙哑，又对忠玉道，“也告诉胡家人。”随即又请旨安葬胡宝芬。死者为大，皇帝并无多话，立即恩准。
　　却说停下的皇族队伍中，尉迟眉月已在一处背山面水处指挥内侍就地埋葬胡宝芬。李惠锦也站在那里，看着侍从将胡宝芬的尸体抬出车，通身只用她随身铺盖的锦褥裹着放在新挖的土坑里，浑身瑟瑟发抖，忍不住紧紧拽着娇儿的双手。
　　尉迟眉月冷眼看了一下李惠锦，“承微吓成这样？兵荒马乱，能得入土为安为大幸。”
　　“兵荒马乱？”李惠锦颤声道，“今日之行，是御驾离宫为太后祈福，何来兵荒马乱？”
　　尉迟眉月才觉失言，忙道：“御驾出行自然不如在京里，且胡良娣早早生病，死在途中也是天命。”
　　李惠锦嘴唇抖动几下：“胡良娣只是昏迷，潘娘还能喂下流质，说明还有生机，不想居然死得这样快！”
　　“承微，你素来与胡良娣不睦，今日是怎么了？”尉迟眉月讥讽道，“太子殿下仁义，不想胡良娣留在京中受苦，坚持带她出行。今日不利，岂是人为所能掌控。”转身，“娇儿，扶李承微上车！”
　　见李惠锦还很激动，有话马上呼之出口，她便朝李惠锦走近，笑道：“承微，太子仁义，不想惹事端。今日胡良娣殡天，是她的命。承微还想什么呢？”她语气平和，但在李惠锦听来格外心寒，尤其看到尉迟眉月的微笑，整个人都僵住了。
　　待李惠锦上车，安葬胡宝芬的侍卫也走了，远遥才才对尉迟眉月道：“姑娘，潘娘不见了，曹广也不见了。”
　　尉迟眉月眼神局促，却道：“不见就不见吧。”
　　远遥想起一个时辰前曾见到尉迟眉月爬上胡良娣的车，用被褥捂杀胡良娣，仍旧心有余悸，“姑娘不怕太子知道么……”
　　“姑姑，你也胡说八道？”尉迟眉月不再镇定，竖眉厉喝道，“胡良娣本就有病，别的不说，这一路颠簸，奚官也无办法，难道她的死要算在我的头上？”
　　远遥被尉迟眉月阴唳眼神慑住，仍道，“奴婢是想，胡良娣死不死，对姑娘的计划没有多少影响啊。”
　　“她死不死对我的计划是没有多少影响，可我看不惯太子对她还有余情。”
　　远遥叹道：“太子对胡良娣不过如此——”
　　“你没瞧见一路上□□动不动拿女儿与太子套近乎。”
　　尉迟眉月终于说到心结所在。远遥觉得不值，“太子如何不懂胡家人的心思，那□□是墙头草，姑娘不必为了将死的胡良娣，破坏太子对您的好感。”
　　“姑姑怎么不懂呢，这关键时刻只有我尉迟家能成为太子的依靠，太子只能对我尉迟家感恩戴德，这份协助太子的恩情只有我能给，太子才会对我另眼相待。”
　　远遥摇头，“太子殿下今日能想出这计策，怎只凭着姑娘的帮助，其他不说，单说李家貌似无权无势，实则天下人中又有多少是仰慕着李家的名望，太子能被立为太子得元老们的支持，实则李家功不可没。”
　　“我不要听这些！李承微还是李家人，她的行径根本不配留在太子身边。”尉迟眉月已经自傲忘卑。
　　是夜，尉迟眉月派出寻找潘娘和曹广的人回来了，说潘娘沿途返京到越黔馆驿时跨水涧不慎失足淹死。曹广卷细软朝华州而去随后下落不明。尉迟眉月并不担心曹广，只不想几个内侍宫女日后惹麻烦，现在最不放心的潘娘死了，曹广不见了就随他去吧。
　　暮色渐深，钟毓桥就在十里之遥。皇帝先行的旨意传到车队中部，一些皇族心存不满也不敢犯龙颜。因銮驾先行，滞留的队伍便不动了。尉迟眉月望着这貌似昂扬整齐实则进入疲软状态的队伍，对木奴道：“此前兵士们说与其多赶路不如让大家休息。现在终于息下来，恐一两个时辰也走不动。”又道，“殿下可曾说怎么安排其他皇族？”
　　“陛下旨意，要求几位皇子随太子安抚百姓，等安抚完，公主、皇孙、宗亲再追上御驾。殿下不会就此丢下他们，与齐大人正在商议呢。”
　　“这些人留下来，原本是累赘，会困了太子手脚。他们人多口杂，绝不能一起带回京。”
　　“是，现在队伍中士气低落，皇族中更怨声载道。这不，只行到一半陛下就先走了，他们只敢怒不敢言。”
　　“走了这么远的路，谁不想有个好食宿。又要下雨，前面还有百姓挡道，一切都那么糟！”尉迟眉月想，虽借安抚华州百姓为由脱离皇帝的监视，但这天气也不利返京，且留下的皇族难道都愿意听令于太子，都愿意回到已人心惶惶的上阳城？别的不说，吴王阁和薛王游会借此发难。
　　果然，吴王阁和薛王游派人来询问太子，何时能跟上銮驾队伍。他们以为先行的队伍带走了精锐禁军，把他们滞留在山谷里很危险。
　　陈询与齐斐扬、张晁正在为如何脱身回京苦思良策，吴王阁和薛王游前来搅局，更加坚定了与他们保持距离的决心。
　　天已漆黑，哗哗风声，几欲吹破队仗间的旌旗帷幔。一个下午的阴霾笼罩，将白天的暖气吹失殆尽，只余下寒咧咧的气息盘旋在山谷间。倾盘大雨从天而降，溅在山石道上冒起浑浊的烟气，看不清前面的路，车仗只能停着不动，无食无水供应的马儿站在原地“哒哒”乱踹，夹杂着近处人声、远处的水声断断续续传来。
　　一会儿，豆大的水滴划过黝黑天空溅落在疲惫不堪的人和马身上，闷雷滚滚，闪电频频，引起一阵阵尖叫声，直到所有能登上车的人钻进车厢内，这嘈杂声才有所减小，而那些禁军卫队、侍从无处躲避，只能站在幕天席地里淋雨。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雨势有所减弱，渐渐也停了。时间进入酉时末刻，从车尾部传来马蹄声和断断续续的人语声。立于车尾部的陈询又骑上了马，低首看了看脚下的路，顺着声音望去，好像有二十几名禁军接到命令要去周围的村寨寻找柴火。原来刚刚跨过钟毓桥的銮驾也因雨停下来了。大雨倾天覆地而下，很多车马被淋湿。
　　出上阳城前，司天台对天气有过预估，但无法估算到毓秀山的雨势。雨越大，皇帝急切抵达离宫的心情越可见一斑。毫无经验的逃亡队伍，只看到计划的完美，却无法左右实际行程中发生的意外。华州逃亡的百姓和这场大雨便是意外。
　　大雨将那些华州百姓赶到了钟毓桥下，桥虽长而宽，毕竟悬在水面上，能在其中避雨的百姓只有少部分的老弱病残，大部分人站着桥边淋雨。
　　坐在马上的陈询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手执马辔一边判断自身所处地势因天气带来什么影响、一边思量着滞留在钟毓桥上的华州百姓为何逃亡。
　　不一会儿，十多个侍卫走到陈询身旁说明局面情由，陈询听到是寻找柴火粮食的只挥手让他们去了。
　　这群人走了几步便小声说话。
　　“原说天黑前过钟毓桥，可被雨耽搁，明日到离宫也是妄想啦。”
　　“唉！毓漓馆驿不知还有吃的么。现在让我们去寻柴火，到哪里去寻——”
　　“不寻还能怎样？……现在整个队伍瘫痪不动，权当休息吧……”
　　“休息？……没吃的，休息管屁用……”
　　“可很多人走不动了啊。”
　　“陛下下旨少府监臣带钱银去购买吃食，这荒郊野岭的，谁还要那些珠宝，又不当饭吃——”
　　“你们尽说些无用话——今日这局面是谁造成的？”有一人突然大声道，大得陈询不需侧耳也听得很清楚。
　　“谁造成了？还不是陛——”
　　“胡说！”一个人厉声呵止，“今日这局面皆因袁辅政！”
　　“对！袁辅政这个狗贼，当初我的兄弟在吉旦门迎他失态，他便杀了我兄弟……我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亲手刃之痛快。”
　　“我的姐妹被袁府的仆役霸占了，那仆役还不是仗着袁辅政的势……如果袁辅政在我跟前，我定手刃其身解心头之恨。”
　　“华州叛乱也是袁氏所为？我们到越州也不安全……”
　　“我的家小还在京中，还不如留在京中陪家人，要死也死在一起。”
　　“……谁不想回去？可皇命在……”
　　“还有王氏兄弟，也不是好人。”
　　“可不是啊，原本好好的，现在全毁了……”
　　陈询细细咀嚼他们话意，心中明白十之八九。原想策动禁军随自己返京，现在想想不必了——策动皇帝身边的禁军太冒险，而随驾的禁军只有队伍中的一半，还有一半由他和霍璜控制，至于那留在京中的禁军才须拉拢。
　　那些寻找柴火的禁军走远后，陈询在目及之处又发现一队人马。雨虽停了，但山谷间弥漫着浓浓的烟气，使得漆黑的夜空扑朔迷离，让人仿佛置身在潮湿河塘什么看不分明。须臾，那队人掌起一盏琉璃宫灯，置于茫茫山谷间显得格外渺小。一盏灯就暴露出銮驾出行准备不充分，连个指挥禁军行进的灯号也没有。目前来看，仅仅天气变化便能削弱帝王出行的气势和威严，至于未来会遇到什么状况也能够预见了。
　　陈询盯着那对人马出神。突然，肖江材催马驰近，他跟前拉住马辔悄声道：“殿下，銮驾中有很多禁军喊冷喊饿，杨将军派各卫将军寻柴就地做膳取暖。刚才车尾部的校尉带领几位将士是寻柴火去了。”
　　“知道了。”陈询点点头，手指前方，“这是何人带领？”
　　“是楚王殿下带人回头巡视。”
　　陈询幽黑的眸仁越发深沉。皇帝已发令他垫后安抚百姓，没想过钟毓桥前又派陈鉴前来查看。大雨帮助了自己，似乎也带来了麻烦。
　　齐斐扬也举目朝陈鉴望去，他们正催马朝这边奔来。陈鉴知道陈询在车尾巡视或在安抚华州百姓，他却似若无人般只管催马跑，直到离陈询几米远才拉住马头。
　　他们彼此无声，对望。
　　忽然，陈鉴的大宛红棕马昂起头，朝天空连续发出呼鸣。使人闻之如置身寒冰，整个队伍已是人倦马乏，更忘记这晚春时节，累得连担心下雨的心情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