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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第三十三章 砗磲珠碎(5) ...

  •   皇帝銮驾抵达上阳的日子,是全盛二十七年四月初九。接到建元寺砗磲珠碎的讯息是在三月二十日,王贵妃正在赴离宫的途中,初六日午后,皇帝在终毓桥等待与她的车队会合后才起回鸾。
      四月初十日,皇帝率百官奔赴建元寺,淳于彦一直在大雄宝殿里诵经祈福,直到皇帝驾临才出大殿迎接。
      那几个破碎的砗磲珠子被供奉在大殿中央,周围僧火袅袅,木鱼戚戚,弥音沉沉。
      当夜皇帝移驾宿在禅房里,忽然有春雷晴空霹雳,有几根梁柱被炸裂断开引起房屋一角坍塌。这雷也怪,干响一声后就杳无音信,抬头看天空,仍是繁星闪烁,半月皎洁。
      皇帝大惊,连夜命建元寺全体僧徒马上诵经,直到次日酉时才结束。
      皇帝于戌时二刻起驾,等抵达京东城门,已是亥时三刻。以往此时交更鼓声早已响过,无论宫门还是城门,一律不许打开。因是皇帝的御驾,所有的门全部开了,闹得上阳城里的百姓一夜也没有睡着,纷纷议论着这反常的天象和皇帝异常的举动。
      “报!——”是夜,寅初,当进驻在禁军衙门里的禁军关好皇城大门的时候,突然长白坊的长白街上,有两个插着军旗的驿使策马急匆匆奔跑到中书省公署大门外。
      “北疆军报,速速打开大门!北疆军报,速速打开大门……”一位驿使在马上举起简牍文书,他的衣衫残破,满面风尘,声音失哑,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气在吼。
      很快,城门内有值班禁卫打开大门,驿使快速打马缰驰入直奔中书省。
      今日的总值大臣是朱恒,他启封查看军报,大惊失色,直呼:“果然反了!果然反了!”
      他这一呼喊,伏在案上休憩的其他三名陪值官员也被惊醒,其中一人一激灵起身一把扯过军报,另外两人也举烛聚附一起审读,才看过两行,个个呼吸就瞬间停止,身体却如筛糠炒豆一般。
      “不是说,叛军只在贡州周围,怎么已经在观州附近?”
      “观州可是粮仓……”
      ”不会是真的吧?昨天下官可听说,造反是讹传——”
      “大——大人,现刚过子时,正是深夜……”一位陪值官员是王氏家族的人,对内宫实况格外清楚,便小心翼翼如实道,“听说贵妃娘娘回京身体不适,陛下日夜守在承昭殿,现在——可否呈报陛下?”
      “放屁!”朱恒不假思索爆出粗口。
      他为人正直,原本就厌恶那些靠裙带关系在中书省混日子的王氏族人,进来有大批王氏族人破例升迁,扰乱官场次序,而这些入内阁做官的,大多是酒囊饭袋,其嚣张跋扈更使他深恶痛绝。
      只是他上次被皇帝训斥后学会了沉默,只敢在私下里念叨女子误国,此刻听到这句话,气得浑身发抖,不由对那王姓陪值官员怒吼道:“你等只知花天酒地,玷污公门!这等军情,还能延误?——必须立即呈报御前!”
      朱恒急火攻心,说话都不连贯。原本想让一位靠谱的陪值官员立即送入宫去,一看他们惊怕面孔下还未散去的惺忪睡意,尤不放心,便匆匆卷起袖袍,独自一人策马赶到宫城西门归恭门前。
      本朝不好的军报必须从西门归恭门报入内廷,特别紧急的必须由值班大臣策马进入。因他出发前在中书省门前放过一枚警示烟火,所以到了皇城内,隔一里就有一盏路灯早早亮起,还有职守巡逻的禁军为他举照清路。
      “军报,贡州反了——速速呈报陛下!”朱恒气喘吁吁,翻身下马时已跌落在青石板上,脚上的靴子脱落了,触地的额头渗出殷红鲜血,不觉得疼,只惦记那份军报。
      十一日,丑时,月亮不圆,却照耀得夜色如银,墨黑的宫墙与参差不齐的枝丫嵌在天空下,隐隐绰绰投下淡淡的影子。
      军报送入后过了很久,直到寅时初刻,柴泊才领着一个小内侍走出归恭门回话,说皇帝刚有口谕,要召太子、三省长官、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到御书房入觐议事。话毕,柴泊正要走到清正殿丹陛阶前,要与朱恒单独说上几句话,忽然看到殿内灯火通明,暗叫不妙,连忙舍下朱恒奔进殿内。
      此刻皇帝已端坐在大殿中央的龙椅上闭目不语,听到柴泊走进来的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外面风轻云淡,月亮的光丝朦胧又清晰。柴泊刚准备跨出大殿,却听皇帝道:“传旨,让太子不要来议事了。”
      柴泊非常意外,历次紧急政务,太子与三省长官必须在皇帝身边议事,皇帝居然在此时撇下太子!
      他依旨到了东宫,刚进入正门,见崇德馆里也早已灯火铮亮。当柴泊传皇帝的旨意时,陈询面不改色地依循垂首领旨,待柴泊走后才独自一人进入了书房。
      自从章青砚走后,陈询回到大元城,除了每日上朝就去宜阳宫,或在这东宫书房里。有时也去沥水河畔渡口附近的那所宅子,总之,他日常逗留的地方,多半是章青砚曾与他有过共同回忆的地方。
      此时,东宫书房内,几盆从宫外沥水河畔宅子里搬来的蔷薇正枝繁叶茂,若有若无的青叶香环绕鼻翼,他盘膝裸坐在坚硬的绿砖地上,冥思苦想,直到膝盖疼痛麻木了才站起身来。
      落落清风吹发丝,摇摇蜡烛照一人。他孤身在室内来回踱步,希望那翻江倒海的心情如他示于外人的形象,寡淡而深沉。
      他不是没有斗志,而是从章氏出事后,皇帝又在东宫派置几位内侍来服侍他,连禁军里的几位心腹将领也换掉了,高堂杰也被下旨限制到东宫行走。这都是皇帝的口谕,并未有明旨,也就是说皇帝只是下旨令一些东宫僚属不得亲近太子,但也没有撤销他们的职务,很显然是想架空太子,却又给太子留下一点颜面。
      颜面这东西,很多时候只是包装着一个个骚动不安的心,因为在乎颜面的人大多数是欲壑难平的,只有少部分的是纯粹为了取悦自己。
      起初,兵部有位将领悄悄告诉他一些贡州的情况,他实在忍不住,这才到了清正殿御书房向皇帝呈报奏疏,特别将自己获取的贡州拥兵过重的事实写在上面,字里行间句句真诚,充满了对时事的担忧,还有来自自身心底的豪情。毕竟身为太子,碌碌庸庸是要遭受群臣的耻笑的。他本意还有希望以此来获得君父的信任和重视,但是皇帝对他的上疏采取置之不理。
      过两天,犯病卧床数月的陈睿通过卢晏来转告他,兵部那位告诉他贡州造反讯息的将领实则是被袁氏收买,是故意透露消息引起他的不安向皇帝上疏,警告他此刻千万不要亲近不知根知底的人,更不可急乱错智。
      于是他更加深居简出,干脆什么事也不过问了。近来常在东宫里想起已故的太子理,自己现在的处境想必与他当初毫无两样,人在被憋疯的时候,总是想到一个发泄出口,于是陈理将出口宣泄到殷贵妃身上,中了殷贵妃的圈套,而他能宣泄到谁的身上?失去了章青砚,已够心灰意冷,尽管有意愿再接她回来,可怎么对付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父亲,还有一心想拉他下太子位的袁党,他一直在寻找计策。
      其实,从得知黄闵韧造反,他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渗出一丝丝幸灾乐祸,他知道不应该这样想,可他更懂得变中求存的道理,虽然这想法如火星般一闪而过,却在他心里种下求全的种子。
      记得陈睿说过,倘若天下大乱,反而于你有利……当时他不懂这话的意思,现在有点懂了……
      不让去议事,就不去吧!
      这回,他弯下身体拉过一个软垫再次坐在地上,眼睛定定地看着烛台的火苗,头脑里思绪纷杂,却挥不去在思想深处已经勾勒出的一条通往未来得以生存的道路,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在大乱下翻身,否则,袁氏和王氏早晚会拉将他下去,还有章青砚在等着他,他一定要把她重新迎回来,然后生育很多他们的孩子。
      孩子!他鼻翼酸涩,曾经有个孩子,却来的不是时候,生生被断了性命,也因为这个孩子,他更加明白自己对她喜爱到什么程度——爱是无法言说的,无法到他为了她竟然想孤注一掷忘却生死,必须在自身也难保时也要想破脑袋坚强地求索下去。
      时事总是难料,当初曾韶华倾覆为少年,浑知相思有长情,也曾忍把相思抛身后,却仍回眸望佳人——既然天意弄人,何不学天做一场人弄天意,越是混乱越要冷静——那,该怎样做?黄闵韧反了,反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一个贡州的兵力真能打到京城吗?
      打到京城?希望打到京城,怎希望打到京城呢?
      陈询不由浑身冒冷汗。这种念头竟然不知不觉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以致觉得自己深有罪过。
      他几年前和陈鉴一起亲历过一次并未深入实战的沙场,后来才在南罗一战中积累一些指挥作战的经验,而他几乎都是在军帐里指挥,前方的曹翩和蒙承偬将所有困难克服了,使他并未真的深入敌前甚至敌中,此后,虽然也到尚武苑参与军演,但是目睹军营里的慵懒风气后他的兴致也无了,然后又是在皇城里待着,看到处处花团锦簇的福泽和靡华,还有不见硝烟的党派倾轧。
      他想象到那种混乱、血腥的战场多么骇人耳目,恰如他体会过的在东宫的无可奈何与心惊胆颤,这些煎熬常常逼得他期待一场变故,能彻底打翻现状,给自己一个钻营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微弱渺茫,他也要一试,总好过只有在孤灯独笺里宣泄着对生母和章青砚的思念。
      听说贡州毗邻的才州与仑州也有异反之心,但那是传说,所有人只知道贡州有异谋,没有人对才州与仑州过多关注。然而历朝历代的叛乱爆发,往往一触即发,一个导火索必然引起更多的导火索。鄣朝,看似荣华的背后,却掩埋着腐朽、奢靡与软弱,更到处弥漫着欲望、骚动和暴力。
      记得在尚武苑巡视时,高氏父子确实文韬武略,但也无法扭转军营腐败的发生——温饱思□□。高广近些年来也常纳妾,据说高府里女人经常争宠闹得人仰马翻。高堂杰有圆成公主内助,就算自身做到清正廉明,也有属下将士贪腐狎妓搞得乌烟瘴气。
      去年,澭水河修好后,接着就是中书令章令潜被贬,然后袁氏开始放开手脚排除异己,很多人被杀或贬,这种短期的变故如同“未禧宫事件”,多数贵胄之家顷刻沦为阶下囚,又有多少投机专营者加爵封侯。如果说“未禧宫事件”引发的杀戮是皇帝默许的,那么这次的杀戮却是袁辅政一手遮天所致。
      过去二十年从不肯放手朝政的皇帝,自殷氏乱政,澭水河这浩荡的工程完成后,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到处置设庙堂、摆弄乐器,以及对东宫有所戒备外,居然将朝政全权交由袁辅政操持,几乎到了“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的局面,只有祭祀这等敬天为鬼神的大事才亲自出面。由王天姿引领的后宫,充满了靡丽气息,前朝一般后宫人数也不过三千,而本朝已达到上万,此外梨园、技艺坊供奉皇帝歌舞、杂耍的人数就有五千,至此皇帝统治无所树植,空淹日月、贪图奢侈的种种欠佳的现象屡见不鲜……
      边镇叛乱,是造反者的欲望、也是当政者的放肆所致,而他身为太子,又具有特殊的报负,在寻找出路还无路、想改变还无改变的时候,叛乱,何尝不是一种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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