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3、第三十二章 山虚水沉(6) ...

  •   鄣南山的荒谷比较难走,只有一条小道人走多了,地上草木不生,慢慢形成一条铺满碎石、弯瘦的甬道通往陈兆霖的坟墓。
      每年初夏,纪悦妃在陈兆霖的祭辰,总让包谷带上祭品前来扫墓,从入宫后她从来没有来过,不是不想来而是不便。这条甬道是包谷为便于祭祀亲手开辟。
      隆冬的午前,陈鉴走到这条石道上,思绪万千,外界寒冷也不觉,站在墓碑前看着上面简短的碑文,他才努力从脑海里搜索所有关于陈兆霖的回忆。从未见过他,只从母亲的口述中略知一二——仿佛从一本书里读出的人,一个虚构而又真实的人,活脱脱的容貌、活脱脱的脾性,加上这几日想得多,便也是个真实的、似曾相似的故人了。
      母亲说他身高挺拔,眼睛晶亮,鼻翼高耸,嘴阔四方、儒气遍身。他想一个能在封地举起造反旗帜的藩王,总会带着些骄气或匪气,“儒”是因为皇族的教养,而不是他天生的气质。可情文相生,亦可铁马金戈,儒可杀敌,儒能灭军,儒能安天下,恰是他全部形象的概括。
      陈鉴将一方清洁的席子呈于墓前,摆好牲醴、酒菜、棵饭等飨馔品,焚香,这才肃身敛起皓白箭袍双膝跪下稽首,然后徒手清扫荆棘、掸拭灰尘。
      昨日,他未曾喝酒、食荤腥,斋戒加沐浴,只为今天做一场子对父的奠祭。
      未知生,焉知死。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生者竞大德,死后无忧虑。对逝者轮回的慰藉和功德的赞美,凡祭祀者皆会记得对逝者的祷词,陈鉴此时却一句也记不起来,来到这里,皆因身世明了和母亲的要求,还有对自身前程的祈祷,或是忠孝尚可两全,用几日来缅怀未尝不可。
      恩过情往,最初一念之本心,皆是从未摔过跟头,从未体会过想要得不到的滋味。但如果没有一次绝望,便不会透亮。从前嬉戏人生,好似一叶浮萍,脚踩着云层还怀揣着失足的战栗,才使今日生出裹挟无根的寥落感。其实每一刻、每一行动,都在见风就长,是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才慢慢懂得努力做到心不荒芜才是最好的结果吧……可是,成长非在旦夕,是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还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有意规避也好,偏执独断也罢,皆都诉于心之所往……
      陈鉴到达岚溪苑,见迎门参天古树,曲水溪桥,晚烟冉冉,已暮色升起。
      “河流大泽容——容纳污物,所以能成就其深广……;山岳能藏纳疾疠之气,所以能……成就其高大……”院内,有男子吟诵声。
      “天晚了,清焕,你不必如此用功——来用膳吧!”
      宣益公主的笑音自院门飘出,在这清幽的山谷间格外清晰。
      “好!今晚与可宜对饮几杯,如何?”
      “呵呵!当真是留守京畿的禁军将领,几日不去职守也无人管么?”
      “京城烽堠是一日也不敢怠慢,因我手下有几个得力帮手,知道我与可宜相互爱慕,便说,御驾在离宫数月,一些事务轻减了,将军得闲可去郊野陪伴公主。我想几年来都忙于巡务不曾休息过,更忽视了自己的终生,今时与可宜情意相投,思念成疾,便下定决心丢下俗事来了。”
      “嘻嘻,你这话我爱听。”
      “我知道你爱听,才说与你听……”
      “呃,你莫不是骗我?”
      “何来骗一说。我向来言辞木讷,如今在你跟前尚可夸夸其谈。”
      “从前,你见到我,的确会语无伦次。”
      “嗯,那是紧张所致。”
      “我却不同,在宫城里每次见到你,只会远远对你笑。算起来,我在最美的时候遇见你,却又错过后来的几年……”
      陈鉴在院外站了很久,好像故意偷听他们说话似的。其实是他没想到宣益公主与司马清焕早已恋上,还在今日正巧碰上他们在一起。
      他本想转身离开,不要惊扰这对鸳鸯,却又不由自主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
      乍见他的身影,院槛内的人诧异万分。
      “九哥!”宣益公主迎上来,“你几时来了?”
      司马清焕也大步奔迎过去,“九殿下!”
      彼时三人寒暄几句,蜜心、童心奉上膳食和酒水,三人一起坐在暖屋里用膳。
      “妹妹这别墅,实则是织楚成门,太简陋了些。”陈鉴环顾四周,问司马清焕,“你长兄还在西凉郡么?”
      “在。父亲年迈,原来陶和长公主想接到京中颐养天年,但父亲实在走不动,为此哥哥接他们去了西梁郡,一边坚守戍边一边照顾父亲,嫂子、侄儿、侄女也迁往西凉。现如今南罗国与我朝同气连枝,南疆安稳很多,将士戍守多半只为防备刁民土匪,日常闲暇得很。前段日子,长兄还去了一趟巨渡郡,为父亲整理遗留的家什,这几日来信说,又回到西凉郡了。”
      “南罗一战,你长兄军功赫赫,朝廷自然会处处行方便。”
      “也不是。是陶和长公主在陛下面前说,恰好边镇将领有代陛下异地巡查的义务,所以走一趟几个事全办妥了。”
      司马清焕“咦”了一声,“长兄的书信是最近发来,妹妹没在九殿下跟前提过?”
      “我正在回京的路上,怎会知道。”
      “哦。九殿下何时到京的?”
      “半个月前。”陈鉴仰首喝尽杯中酒,眸里的落寞被宣益公主发觉。
      她亲自执壶为他斟满一杯,笑问:“楚王妃还来京么?”
      “不日我就派人去接。”
      司马清焕感激:“妹妹能得九殿下厚爱,是她的福气。只是我这个妹妹在闺中随性惯了,九殿下爱惜她,是她天大的造化。”
      那时司马清韵成日追着陈鉴,闹得满京皆知,司马祁老脸搁不住,奈何对方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陶和长公主乐见其成,他也就装聋作哑,只在自家关起门来训斥女儿几回。偏偏自小在边塞长大的司马清韵,被爱情的魔力掌控得没有自我,凭谁也阻挡不了她的放肆,哪怕她后来不经请示一人策马去灵州投奔陈鉴,司马祁也只能发发牢骚而已。
      “卑将还是妹妹在灵州大婚时见过九殿下,今日得此良辰良机,卑将先敬九殿下一杯——干!”
      “郊寒好天气,劝酒莫辞频(9)。来,干!”
      只小半个时辰,两人酒入咽喉过很快进入中醺状,言语开始颠三倒四。
      只见司马清焕举目瞅瞅陈鉴通红的脸,笑嘻嘻道:“九殿下突然回京,怕是为了红颜知己。”
      “陈年过往那些事儿,你还记得清楚。”陈鉴亦也笑嘻嘻着,手中酒杯倾斜,泼在衣袖上也未觉。
      “你兄弟皆是芝兰玉树,国之栋梁。贡州反叛之声甚嚣尘上,你可想过……若,若有战,召必回?”
      “幼时,卑将在南疆,成日里见惯耍枪弄棍,深知武人职责在沙场,若有那一天,卑将——卑将,义不容辞。”
      “哈哈!你刚才那句话,你妹妹也说过。她女子雄胆,着实让我佩服。”
      “呃!记得……记得九殿下中意雅静的女子,从前知道妹妹钟情于您,但从未奢望妹妹会成为楚王妃。”
      司马清焕这话说得清晰,一旁的宣益公主怀疑他是假醉,以此便于同陈鉴胡侃,当着陈鉴的面也不点破,只仔细观察陈鉴的一举一动,的确与从前不太一样。从前陈鉴以放荡不羁著称,少有言语谨慎、举止规整时,尤其酒醉后不拘礼数是常有的事,现在却事事讲究分寸,哪怕醉酒也会克制。
      忽然听司马清焕揶揄:“九殿下的脾性变了。”又笑道,“妹妹文墨不通,九殿下与她成婚后,她却幽情逸韵、圭角不露,是殿下呵护有嘉,还是灵州那块宝地熏陶?”
      “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灵州的确是好地方,可那里脂粉味太重,红尘白浪两茫茫,荣华终是三更梦。”
      “呵呵,这真不是九殿下说的话。”司马清焕摇首,“九殿下惯言,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心无旁骛做自己,何来堪破世道之说。”
      “非堪破,而是识时务……”
      宣益公主已让童心端来热水盆,她亲手入水打巾把,分别为他二人擦拭眉眼和太阳穴。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实在困倦,便和衣躺在酒台两侧上睡去了。
      次日天亮,陈鉴便辞别宣益公主,一个人打马寂寂而去。
      到了巳初,司马清焕才酒醒,看到宣益公主正守在他身边。
      他自几案中抬起头,“九殿下走了?”
      “走了。我看他心思重重,不敢多问由着他去了。”
      “九殿下此次回来,定是为了绝响观里的太子妃吧?”
      “可不是。上佳姐姐前日来告诉我,青砚对她说,九天前他在古息庵痴等青砚五日,最后失望而归。唉!想当初,我曾努力撮合他二人,可阴差阳错青砚嫁给了太子。妇人之情,多半会倾注在自己夫婿的身上,更何况太子对青砚早情根深重,一对璧人在一起三年岂有不相互爱慕的。缘错至此,再多的惋惜又奈何得了呢。”
      “听你又谈起他们的过去,我对妹妹的未来很忧心。”
      “不要担心,九哥这个人既娶了你妹妹,会视她为妻的。”
      “可九殿下心底只有太子妃,妹妹再怎样也不能弥补九殿下心里的遗憾。”
      “遗憾又如何,青砚已经不爱他了。”
      “是的。若无两情相悦,单相思是徒劳。”
      “所以刚才你说的都是子虚乌有,却有一件,我实在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九哥为此去争太子位。”宣益公主长长叹了口气,“他身后可是有悦母妃呢。”
      “提到悦妃娘娘,我又想起她的身世之谜。”
      “从我记事起,有关悦母妃的身世就有人在传,可为何她还在后宫好好的,哪怕现在父皇不再宠爱她,有人质疑过九哥的身世,也无人敢对她不敬。我想是父皇还爱着她,所以谁也不敢对她怎样。”
      “你说得对。陛下对悦母妃时冷时热,可从未有人伤到她半分,可不是陛下在护着她。”
      “爱情真是妙不可言。”司马清焕觉得不可思议,“悦妃娘娘当年曾是沪王的妃子。陛下夺来,难不保九殿下是沪王的儿子。可陛下终究没有因此不爱悦妃娘娘。”
      “这也是我真真担心的。父皇爱屋及乌到这个程度,可比拟当年高祖皇帝珍爱蒙承贵妃。陈氏皇族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痴情种,只说曾祖对蒙承贵妃的痴迷、父皇对悦妃纪氏的偏爱,哪怕她们心底并不完全属于他们,他们也要倾其一生的热情无怨无悔。如今又有了太子和九哥这两人,他们现在因为青砚生分很多。”
      宣益公主感慨万千,“只希望他们不要因此敌对。都说贡州要反,万一真的反了,储君是大本,岂能受到打击。”
      她拉住司马清焕的手,恳求道:“太子与九哥都是我的兄长,我不想谁对谁不利。清焕,你在禁军中,又与他们和睦,记得要时刻以为大局为重啊。”
      “嗯。太子是太子,楚王是楚王,孰重孰轻,我懂得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