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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塔下囚 ...

  •   永始四年,孟春。

      万物开始于冬日的沉寂里复苏过来,柳枝抽出新芽,颤巍巍在还有些冷意的晚风中摇摆着,来回拂过相国寺庄重的涂漆红墙。

      暮色将合未合,暗灰的天幕、直耸的院墙如一张巨网、一座高山当头压下,把原本的鲜活生机尽数掩没其中,唯余沉闷压抑之感。

      寺中渐次点上了灯火,一个小沙弥步履匆忙,敲开一间禅室的门,在盘腿念经的老和尚耳边说了句什么。

      老和尚惶然站起,急领一众僧侣赶至寺门下,带头跪伏在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只踏着蓝底云纹靴的脚优雅的迈进门里,靴子的主人声线温润,抬手道:“方丈大师,平身吧。”

      她随口一问:“二姐近来如何了?”

      方丈站起身,抹了把汗,边提灯走到前方引路,边谨慎回道:“回陛下,郦施主她……还是老样子。”

      女皇“嗯”了一声,没有再接话。

      走了段路,一行停步在一座高塔前,早有僧侣小跑着上前,打开了落着的锁。

      门被推开,女皇本能的抬袖掩住口鼻,等味道慢慢散去一些,她才朝门里看去。

      角落点着一根瘦的可怜的烛火,撑起巴掌大小的光亮,地上放着两个碗,腐败变质的食物是这股呛人馊臭味的主要来源。一个人坐在地上,脸朝向幽暗里,听到门口的动静,却没有丝毫反应。

      女皇要过一只琉璃盏,慢慢踱到那人身边,手臂一伸,把琉璃盏杵到了那人脸上。

      琉璃盏可不比那根小蜡烛,刺眼的灯光下,那人蓦然挤上了双眼,许久后再睁开时,原本枯如死潭的眼中终于翻涌出令人惊心的怒火。

      女皇迎着怒焰,打量她几眼,缓缓绽开一个不明所以的微笑,不知是怜悯还是讥讽。

      谁能想到,短短几年,她这个皇姐竟枯槁至此,她本是皇族众花中最娇艳的那朵,素有“皇族第一美”之称,就连那些金尊玉贵,自幼勤于保养的皇子们都比她不过。

      曾经,那双眼睛就如涓涓流淌的春水,耀目的宝石,盼睐生姿,那堆如云锦的长发,光泽闪烁,可现在呢?

      再看只能感叹一句,美人也不经磨啊!

      女皇退了两步,声音平淡,却带着责难:“母皇让二姐在这里悔过,却没让你们苛待于她,怎么,相国寺是连一碗像样的饭菜都端不出来了吗?”

      僧侣们哗啦啦跪了一地,方丈头抵着地,惶恐道:“陛下明鉴,贫僧们哪敢苛待郦施主,是施主她不让送……”

      女皇“哦”了一声,“看来是朕错怪诸位了。”

      她转而对被囚之人道:“不怪二姐挑剔,毕竟以前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里的清素,妹妹从宫里带了些酒菜来,二姐肯定喜欢。”

      说着,女皇动了动手指,几个侍从上前,将手中的食盒、酒杯统统举到那人面前,却被她一手扫翻在地,汤汁溅脏了女皇的精致华服。

      侍从喝到:“大胆!”

      女皇保持着良好的气度和修养,挥退侍从,掏出手帕在衣服上擦了擦,将丢弃的手帕轻轻踏在脚下,垂眼道:“母皇让二姐在此处忏悟悔过,好些年了,二姐看来也没悔悟什么,还是那样暴躁无常。好吧,既然那些你也不喜欢,那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浮石粉!给我浮石粉!”那人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微微哆嗦着,喘息促急。

      这次,不等女皇开口,方丈已抢先道:“陛下,今日已给郦施主服过多次了。”

      女皇道:“那就再拿给她。”

      方丈默念了句“阿弥陀佛”,那东西有害,出家人慈悲为怀,自不忍看她服用,可又能怎样,郦施主已用药成瘾,戒不掉了。

      他无奈的再念一遍佛号,还是派小僧取来,送到她手里,眼看她用嘴撕开药包,一口将纯白的粉末尽数吞下,不知餍足的样子,状似癫狂。

      女皇安静看完这一幕,闭了闭眼,对身后众人道:“你们退下,退远些,朕要与二姐单独说话。”

      “是。”侍从和僧侣依次退去,并带上了门。

      塔中,两人彼此凝望着,那囚徒服了药,看起来好过不少。

      这次,囚徒先开了口,哑着嗓子,嘲讽道:“郦朝薇,又有空来看笑话吗?你这女皇当的真悠闲呢。”

      女皇倒像一个宽忍的长者,包容一笑,复叹息般说道:“郦朝蕴,二皇姐,你知道吗?浮石粉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伏尸粉,听说你每天都离它不得。”

      曾经的皇太女,如今的庶人、囚徒郦朝蕴呵呵一笑:“是呢,我管它伏不伏尸,我恨不能每天吃它个几十包,怎样?你能满足我吗?”

      女皇诚恳的摇摇头:“不能,为了二姐的身体着想,朕不能再由着二姐的性子,从明天起,你每天只能吃一包,想多半点也没有。”

      一只脚狠狠踢到女皇腿上,郦朝蕴眼底染上薄红,像只即将发狂的兽,她怒骂女皇:“你这个伪君子、小人,恩将仇报的混蛋,你把我害成今天这副模样,你还在这里装什么装?”

      女皇看了眼衣摆上的污渍,平静的双眸中也终于升腾起一丝怨火,她扬眉,对郦朝蕴道:“二姐,你是不是觉得你于朕,就像东郭于狼?是不是觉得你对朕很好?”

      郦朝蕴没有回答。

      女皇逼问:“说话!”

      郦朝蕴反问:“我哪里对你不好?”

      “呵呵呵呵……”女皇低笑一阵,猛然抬头,“你真以为你对朕好?可笑!”

      女皇指着郦朝蕴,“你郦朝蕴从前是什么人?你是皇太女,生来尊贵,天之骄女,你哪有真心当朕是姐妹,在你心里,朕不过是只阿猫阿狗,任你摆布的物件,你高兴时,就随便赏个笑脸,给点恩惠,不高兴时就要打要骂,在你面前,朕从来没当过人,总要小心翼翼恭维讨好。”

      “朕告诉你,朕早受够了,谁愿意一辈子跟在你屁股后面摇尾乞怜!”女皇猛甩衣袖,低吼道。

      郦朝蕴沉默着听完,先是面无表情,后来扯了扯嘴角,道:“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我的。”

      “好,就算你觉得我对你不好,你恨我,可你夺了我的太女之位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还要逼母皇退位?为什么还要逼娶云卿?母皇已经对我失望透顶,再不肯见我,云卿也已与我和离,皇位早晚是你的,天下间你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们?”

      “就为让我难受?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不怕被世人耻笑议论吗?”

      女皇微微愣住,须臾之后,她忽然弓起身,爆出一串极压抑的低笑,如被人扼住了喉咙,慢慢的,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直到她的眼角笑出一抹晶莹的水光,她才喘息着停下来。

      “亏朕以前还觉得大皇姐是个废物,到今天朕才知道,原来二姐才是天下间最蠢的蠢蛋。”

      两姐妹头一次把话说开,谁也没给谁留丝毫情面。

      郦朝蕴霍然站起,问:“你什么意思?”

      女皇一只手背到身后,缓缓道:“你以为他们是朕报复你的工具,不是蠢又是什么?就凭你现在这副样子,朕有那个必要吗?朕是逼母皇退位,可这已经算对她的仁慈了。可怜你身陷囹圄还想着她,而她又是怎么对你的,如果她真的视你如珠似宝,面上再恼你,私下也不会吝惜一见的。”

      “至于温云卿,是朕逼他吗?分明是他逼朕,朕向来看不上朝秦暮楚的男人,若不是他身怀有孕,那毕竟是朕的骨肉,朕哪怕再讨厌温云卿,可稚子无辜。还有,二姐不如好好想想,当初是谁劝说你用浮石粉的?”

      “你胡说!”郦朝蕴狂怒道。

      女皇刚才那番话,无异于剜她血肉,她怒喊着朝女皇冲来,无奈一手一脚被铁链束缚,自由的那只手只能徒劳的在女皇身前半寸处虚挠着。

      女皇扫过她通红的眼眸,不屑的一哼,继续道:“母皇也好,温云卿也罢,你看到的不过是他们想让你看的那一面,至于他们的真心,你何曾看清过呢?”

      郦朝蕴还在与铁链苦苦斗争,半晌后,她虚脱的滑倒在地,仰着脸,似嘲讽又似自嘲,“你说他们,你不……也一样吗?你们的真心,我从没看清过,我承认,是我太蠢。”

      女皇闻言,默然片刻,背过身去,“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来看二姐。”说罢抬脚欲走。

      “三妹!”郦朝蕴忽然开口喊道。

      女皇脚步微顿,“二姐还有何事?”

      “二月二十七,今日是你的生辰。”

      女皇背影静静伫立在门边,良久,她开了口:“可惜,好酒好菜都被二姐撒光了,行了,早些休息吧。”

      “别走!”郦朝蕴哀求道:“能不能……能不能把你手中那盏灯留给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明亮的灯火了。”

      女皇没有说话,步子却折了回去,把手中的琉璃盏放到郦朝蕴脚边,郦朝蕴看了眼脚侧的灯盏,慢慢扯出一个笑来,半点都不美,灯光映照下,甚至有些莫名的诡异。

      女皇跨步出塔,朝前走去,只是走着走着,脚步不由慢下来,她蹙了蹙眉,似有什么感应,心中猛地一激灵,“不对!”

      可就在她回身的瞬间,耳中即听到一声清脆响亮的咔嚓声。

      “不好了……八宝玲珑塔走水了……快来人呐!”

      相国寺内,众僧侣乱作一团,纷纷手提木桶,朝塔下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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