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家国》笑忘书1

47、佛像

　　一夜好梦。
　　仿佛是为了映衬他们之间这难得的和缓关系，何至忠并未发起新的进攻，可谁也清楚，这短暂的宁静下面，正酝酿着另一场更大的厮杀，终归是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
　　皇甫子谦自然也不会大意，匆匆吃了早饭便去了指挥部。不多时，孟夫人也依时前来，两人想着皇甫子谦今天断不会再去战地医院，便还如昨日那样，寻了个借口便出了门。
　　天气难得放晴，陶秋岚抓紧时间将洗好的床单、衣服和绷带一一晾晒。床单太大，她费劲的将床单向上抛到挂绳上，却觉得手上一轻，回头一看，原来是昨天的那个医生。
　　徐天威一边将床单展开晾好，一边问道：“昨天吓到你了吧。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护士……”
　　“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陶秋岚听他这样一说更不好意思起来。“昨天的手术还顺利吗？”她手上动作不停，拧干了衣服上的水，手一扬搭在了晾衣绳上。
　　“嗯，多亏了少帅，他的腿保住了！”说到这里，徐天威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的轻松，继而满是崇拜，“原来只听说少帅医术高超，昨天一见，方才知道名不虚传。”语气中又有一丝惋惜，“少帅若能继续从医，必定会有更大的成就！”
　　说完见陶秋岚面露怔忡之色，以为她只是不知道皇甫子谦曾经是个医生的事情，也不作他想，接过她手里的另一件床单，“腿虽然保住了，可要恢复到常人那样只怕也不可能了。”
　　“可是他的命保住了。只要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希望不是吗？”在这样的乱世里，或许生命是最脆弱而易逝的，号令响起，尸骨成堆，谁会记得黄土掩埋的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可正是因为这样，生命才更值得每一个人去珍惜和尊重。
　　他们用自己的生命铸成一道墙，将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国家护在身后，无惧无悔。
　　所以他们应该活着，活着和自己的家人一起，活着去迎接那个他所期盼的太平盛世。
　　徐天威听陶秋岚说着这样的话，他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可话里却又带着沉沉的绝望和悲凉。他不由转头又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只是专心的在搓着绷带上的血迹，一脸的平静，脸上已不复刚才的那副神色。
　　“徐医生！徐医生！”远处的声音打断了徐天威的思绪，只见一个护士已经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的说道：“院长找你！”
　　陶秋岚点了点头算是告别，隐隐听到徐天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护士的声音透着紧张：“好像是来了什么人……”
　　陶秋岚也没在意，手上的已经快要洗完了，她稍稍停了停，等着孟夫人从病房里把刚替换的拿来。
　　皇甫子谦走进战地医院，院长已经迎了上来，“少帅……”
　　皇甫子谦摆了摆手，“我还是不放心，再来看看。”他快速的走到一个伤员面前，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脸色一沉，转头对着院长道：“这样的伤怎么不处理包扎？”
　　那院长听皇甫子谦语带斥责，更加紧张，赶紧解释道：“伤员太多了，药品只能先紧着重伤员用，前两天天气又不好，我今天已经安排了人赶紧清洗纱布了，马上就可以轮换了。”
　　“药品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院长快速的瞥了皇甫子谦身后的孟建元一眼，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道：“照目前的情况看，只能再坚持一两场战争了。”
　　皇甫子谦皱着眉，转头问孟建元：“补给什么时候到？”
　　孟建元也是一脸的难色，“最快也要三天。刚刚下过雪，药品又易碎。”本以为皇甫子谦会发火，谁知道他只是沉默了片刻，道：“去病房看看。”
　　皇甫子谦话并不多，偶尔遇到几个想要起身的伤员，他也只是拍拍他们的肩膀，示意他们躺着就好。
　　巡完一个病房，一行人又朝另一个病房走去。刚走到病房门口，便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堆的杂物从病房里出来。东西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又只顾着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差点就撞到了皇甫子谦的身上。
　　一旁的蒋弘文刚想上前阻挡，却见皇甫子谦已经转身退到一旁，显然是打算让这个女人先走。随行的人见他不走，也纷纷停了下来。
　　孟夫人见眼前突然出现了这么多双脚，勉强将头从衣服堆中抬起来，却见病房门口的台阶上站了黑压压好些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孟建元吃惊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同时想起的还有蒋弘文的声音：“孟夫人？！”话中的惊讶不亚于孟建元。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站在一侧的皇甫子谦，果然看见皇甫子谦脸色黑沉，声音中都带着隐隐的不快，“她呢？”
　　孟夫人被皇甫子谦这样一喝，早已经慌了，转头向孟建元求救。孟建元怕皇甫子谦误会，赶紧上前一把将孟夫人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气急道：“我让你好好陪着少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少夫人呢？”
　　孟夫人何曾见过孟建元这个样子，也慌了，手指了指后院，“在后面……”颤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皇甫子谦已经一个箭步朝后面走去。
　　陶秋岚正在埋头洗着，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孟夫人，“这些已经快要洗完了……”一抬头，顿时愣在原地。
　　愣住的岂止是她一个人。皇甫子谦身后不远处的蒋弘文也是愣了一下，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皇甫子谦的背影，可陶秋岚慌乱的、无措的表情却是全部落入了他的眼里。他暗道不好，可又不能上前做什么，只能默默祈祷皇甫子谦想着陶秋岚虽有隐瞒，可并未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不要太过生气才好。
　　愣住的还有人群中的徐天威。他怎么也无法将前面这个沉静却又带点悲伤的人同那个传闻中惹得皇甫子谦大发雷霆的随军夫人联系在一起。
　　原来不是“邵夫人”，而是“少夫人”。
　　孟夫人悄悄的拉了拉孟建元的衣角，可孟建元哪敢说什么，秦万山又不在，他想了想，只能悄悄的跟身旁的蒋弘文商量。“蒋副官，如今该如何是好？”
　　蒋弘文也拿不定主意，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的人群，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不如孟军长带着他们先去病房看看，我陪着少帅随后就到。”
　　孟建元连连称好，小声的冲孟夫人说了句“赶紧回家去”，便率着一群人向前面走去，不消片刻，原本拥挤的后院便只剩下了皇甫子谦和陶秋岚两个人，蒋弘文也只是远远的退到墙角，看得见，听不见。
　　陶秋岚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跟皇甫子谦解释这一切。她之所以瞒着皇甫子谦，为的就是不让他疑心，可如今这样的情形，莫说是皇甫子谦，任谁都会怀疑的。
　　可就算他会怀疑，她也要向他说清楚。“我只是想要来帮忙，看你那么忙，就没跟你说……”
　　皇甫子谦看着她低低的头，用力绞着的双手，那是她紧张的习惯动作。她的手红红的，那是长时间泡在冷水中的缘故，想到这里，他刚刚消下去的气又冒了出来，一把扯过了她的手。
　　远远看着的蒋弘文见他的动作，心里一紧，正要冲过来劝，却见皇甫子谦只是脱下了自己的手套戴在了陶秋岚的手上，张口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手套上还带他的温度，陶秋岚想要躲，却被握得更紧，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他紧蹙的眉头，微微下沉的嘴角，泄露了他的怒意。
　　陶秋岚放弃了挣扎，任由他将两指手套都戴在她手上。或许感受到她的顺从，皇甫子谦的脸色缓了缓，这才开口道：“这两天不能见水，蜕皮可能会有点痒，你忍忍。”
　　他这样慢条斯理的说着她的手伤，疏离又亲密。陶秋岚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想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
　　“这两天你先在指挥部待着，等手上的伤好了再过来。”说完停了停，“说不定到时候就不用来了。”
　　皇甫子谦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明有笑意，可又带着一丝的落寞。陶秋岚只当他说到时候战争便结束了，也就“嗯”的答应了。
　　两人一起探视完伤员便回到了指挥部。秦万山见两人一起回来，脸上冷冷的，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是闷闷的对着皇甫子谦道：“少帅，还请借一步说话！”
　　陶秋岚也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对着众人说了声：“我先回去了”，便向后院走去。
　　皇甫子谦看秦万山气呼呼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一边跟他走进指挥部，一边道：“秦叔，今儿你可是误会她，也误会我了。我去战地医院，偶然碰到她的，她正好在那里帮忙。”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秦万山还是压低了声音。“子谦，现在看来，陶锦麟是不打算出手帮我们了，还留着她在这里做什么！”
　　皇甫子谦看着墙上那幅大大的地图，淡淡的说道：“其实我从来没有寄希望陶锦麟会同我们站在一起。他不趁人之危，便已经是顾及她了。”
　　秦万山自然知道这个“她”是谁，所以更加不解。“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将她带在身边呢？你知道不知道，下面的人……”
　　“说我被女人迷昏了头？”皇甫子谦竟然笑了笑，这让秦万山更加生气。“我看你就是昏了头了，不然怎么会如此行事？”
　　皇甫子谦却不在意他的怒气，他指着地图对秦万山说道：“秦叔，你看，雁城距离西北的梁俞不过1000多公里，如果顺利，两天，至多三天，我们就能直捣何至忠的老巢了。”
　　“可你别忘了，何至忠的王牌部队现在正驻扎在雁城外，说不定明天就会对我们发动新一轮进攻了，就算我们攻破了他们的防线，何至忠必然会派出大部队来阻击我们，只怕还没到梁俞，我们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皇甫子谦拿笔重重的将地图上的“梁俞”两个字圈了起来，这才转头，一派轻松的说道：“所以我才需要秦叔帮我啊。”见秦万山还要劝，这才敛了笑意，正色道：“这是险招，但也是可以最快速解决何至忠的唯一方法。我们这样与何至忠耗着，时间一长，难免南边不会有什么想法，到时候两面受敌，我们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可这样太冒险了……”
　　皇甫子谦抬手看了一下手表，笑着打断了秦万山：“秦叔，我记得您下令是七点整装出发，现在还有半个小时，您不会是连饭都不让我吃了吧。”
　　秦万山也知道皇甫子谦的脾气，无奈的摇了摇头，“你呀，跟大帅一个脾气。”
　　皇甫子谦有刹那的怔忡，旋即又笑道：“父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饿肚子。”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半讨饶道：“我也饿了，求秦叔高抬贵手放我去吃饭吧。”
　　许是因为皇甫子谦这样难得的孩子气，秦万山虽然还是一脸严肃，可语气已经舒缓的多。“你个臭小子，就这样说一半藏一半，总得好好商量一下细节吧。”
　　皇甫子谦已经一把抓起一旁的大衣，边走边摆手道：“路上，路上我再细细说。”
　　晚饭已经送到了房里。皇甫子谦与陶秋岚静静的吃着饭，越发显得外面的喧哗。皇甫子谦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6点50分了，他放下筷子，想了想，才开口道：“这两天你哪里也不要去，我已经安排了孟夫人来这里跟你作伴。有什么事情，我会遣人来通知你们的。”
　　陶秋岚听外面的响动也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皇甫子谦的话，心里更觉得不安，脱口而出道：“你要去哪里么？”问完了又觉得不妥，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低低说道：“不方便说就算了。”
　　“总不能一直这样坐等何至忠打上门来。”皇甫子谦的口气淡淡的，说着已经起了身，“该出发了。外面冷，你就呆着吧。”
　　陶秋岚心里又怕又乱，木然的“嗯”了一声。皇甫子谦低头看了她一眼，抓起大衣开了门。
　　寒气无孔不入的钻了进来，吹的陶秋岚一个激灵。门外的喧哗声渐渐小了，可陶秋岚却越来越不安。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双手无意滑过领口，一狠心，也追了出去。
　　她从后院追到前院，又从前院追到门口，越走越快，最后已经是跑了起来，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只看见汽车的尾灯在夜幕中越来越远。
　　陶秋岚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寒风吹在她的脸上如刀割一样，她也顾不上，雪融了又结成了冰，她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她也顾不上。脑中只是浮现着医院里那些血迹斑驳的军装，耳中是赵氏临行前对她说的那些话。
　　“皇甫家就剩他一个人了……”
　　她应承了赵氏要好好照顾他的，可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他就要上战场了，她应该要做些什么的，她应该把赵氏的嘱托告诉他，而不是如刚刚那样，只有一个短短的“嗯”。
　　车子即将转弯，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蒋弘文习惯性的看了看后视镜，又扭头看了一眼，这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帅，少夫人在后面！”
　　后座的皇甫子谦倏的转过头去，车子刚刚转弯，那个小小的身影就这样一个眨眼就不见了。
　　“停车！”
　　陶秋岚看见连那两盏尾灯也消失在转角，绝望犹如这漫漫的夜色，笼的她喘不过气来，可下一个瞬间，她便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从转角处折了回来，大步的向她走来。
　　可真的面对他了，陶秋岚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努力的平息着自己因跑步而急促的呼吸，一边从脖子上将自己一直戴着的挂饰解了下来。
　　“这是母亲从寺庙里求来的，能保平安。”她抬头快速的看了他一眼，可夜色浓重，只能看到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她，闪闪发着光。
　　陶秋岚在这样的眼神中无所适从，只能继续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我知道你不信这些，可这个佛像我一直都戴着，很灵的。”像是怕他会拒绝一般，说完将佛像往皇甫子谦手里一塞，就要转身。
　　佛像仿佛还留着她的温度，可见是她一直都贴身戴着的。皇甫子谦将它紧紧攥在手里，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的抓住了陶秋岚的胳膊。
　　“你哪里也别去，等打完仗，我有话跟你说。”
　　陶秋岚低低的应了一声，“好，我等你。”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暧昧，慌乱的低下头。“我们都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