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家国》笑忘书1

32、放下

　　赵氏听了陶秋岚流产的消息，本想追问，可看皇甫子谦悲痛和懊恼的样子，也猜出了十之八九。她又何尝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心结，原本想着有个孩子，两人的关系也会缓和一些，可看现在的情形，只怕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弄的更僵。
　　一切也只能从长计议，听天由命了。
　　“她现在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看你们两个就搬回来吧。也热闹一些。”
　　皇甫子谦思虑了片刻，点头同意。
　　赵氏安慰了皇甫子谦几句，又吩咐华叔将两人在东四条巷子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看皇甫子谦一脸的疲惫，便嘱咐他早些上楼休息。
　　一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二楼的转角，她才低低的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秦正海也知道瞒不过，便将医院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赵氏，只是隐瞒了陶秋岚不能再怀孕的事情。
　　赵氏越听脸色越差，“她好端端的，为何甩了侍从一个人跑到医院去？”
　　“这个我也不清楚。听医院的护士说，她来医院的时候只说肚子痛，可能是因为事发突然，来不及通知其他人吧。”
　　“那医生怎么说？”
　　秦正海心里一惊，回答便慢了半拍。见赵氏的目光扫来，这才赶紧清了清嗓子道：“陈大夫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要好好休息。”
　　赵氏点了点头，这才柔声说道：“子谦心事重，什么都不说出来。他平时最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
　　秦正海的头微微低着，沉声应道：“好。”
　　整整一个上午，赵氏一直坐立难安，直到听到汽车远远就响起的喇叭声，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她由吟翠搀扶着，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两辆汽车已经开了进来。
　　红玉和春桃从后面一辆车上下来，与此同时，皇甫子谦也从第一辆车上下来，快步走到另一侧车门，朝车里伸出了手。
　　陶秋岚双手扶着车门，缓缓的从车里出来，就这样将皇甫子谦的手晾在了原地。一旁的红玉、春桃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去搀扶。
　　他们本以为皇甫子谦会大发雷霆，却没想到他只是平淡的收回手，快速解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到了陶秋岚的身上。
　　赵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扬声对红玉和春桃吩咐道：“赶紧送少夫人上楼休息吧！”
　　直到此时，陶秋岚才第一次抬起头来，她望着朝自己走来的赵氏，也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大嫂……”仅这一声，眼眶便红了起来。
　　赵氏也不禁悲从中来，“快进屋，进屋再说！”
　　房间里暖气充足，陶秋岚将身上皇甫子谦的外套解下，随手丢给身后的春桃，站在卧室门口，有一瞬间的迟疑。
　　赵氏知道她的想法，只是笑了笑道：“天冷了，小楼朝北，见不到太阳，对你身体不好。”
　　陶秋岚不好再推辞。“让大嫂操心了。”
　　“傻孩子，咱们是一家人，本就应该互相照料着过的。”她拉着陶秋岚走到床边，“你刚出院，赶紧躺着吧。”
　　“大嫂，我不碍事的。”
　　赵氏挥退了一班人，又缓缓的拉过枕头垫在陶秋岚背后，眼里满是心疼。“大意不得，这跟坐月子是一样的。”
　　陶秋岚只觉得心里的酸楚仿佛直冲鼻翼，一大颗眼泪“啪”的落了下来。
　　赵氏掏出手绢帮她将泪擦干，一边柔声道：“女人这个时候最忌讳哭了。”又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母亲当日便是月子里落下的病根。”
　　陶秋岚的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忍不住。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面前这个对自己毫无保留付出的亲人。
　　她知道，自己此刻有多心痛，赵氏便也曾经经历过怎样的心痛。不，她的程度远远超过自己，而且直到现在都不曾有任何的缓解。
　　直到流产之后，她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赵氏曾经经历过什么。她的孩子只在她的肚子里两个多月，而且并非是自己心甘情愿得来的孩子，可当她知道孩子不在了的时候，她只觉得身体里的五脏六腑仿佛都随着那个孩子一起离开她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还存在于这个世界。
　　她恨皇甫子谦，也恨自己，更恨他们两个的命运。如果那个孩子的父母不是他们两个，那他一定可以平平安安的出生，快快乐乐的长大，如这个世间千千万万个孩子一样。
　　而眼前的赵氏跟自己经历了一样的炼狱挣扎，她最应该恨的便是自己。可偏偏也是她，一直都在给予自己最无私的关怀和爱护。
　　在皇甫家，她是最应该视自己为仇人的人，却偏偏是她，最待自己如亲人。
　　她不想去追究到底是不是陶家人导致了赵氏的悲剧，这一刻，她只想要找一个人，找一个能体会自己的痛、自己的悔、自己的委屈的人，抱头痛哭一场。
　　“大嫂，对不起，对不起……”
　　赵氏理了理陶秋岚有些被风吹乱的头发，缓缓的拍了拍她颤抖的背，眼眶潮湿。“没关系，都过去了，都会过去的。”
　　门口的皇甫子谦听着屋里陶秋岚的呜咽声，双拳紧紧的握着，良久，才转身走下楼去。
　　外套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独有的淡淡香气，以及一丝消毒水的味道。
　　熟悉而又陌生。

　　陶秋岚其实睡得并不踏实，梦里有个人一直在追着她，她拼命的跑，拼命的朝着前方光亮的地方跑，可一踏入那片光亮，却发现那是一处悬崖，她来不及收脚，一脚便踏入那无尽的深渊里。隐约里只看得到那个一直追她的人朝她伸出的手，满脸的焦灼。
　　她从噩梦中惊醒，几乎是在一瞬间，她下意识的坐起来，缩到床的最角落，一只手够到床边的台灯。在扭亮开关的那一刹那，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谁？”
　　满室光辉中，只看得到一脸疲倦的皇甫子谦正坐在床边。也许是因为这样突然的光亮，陶秋岚竟觉得他好像有一点的慌乱。他有点无措的站了起来，退开了两步远的距离，眼神掩饰性的四处看了看，终于还是落在了床上的陶秋岚身上。
　　陶秋岚一脸的戒备。这些天来，他一次都没有踏进过这间屋子，陶秋岚也只当他不存在，却从没有想到会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深夜看到他。
　　从医院里醒来，他们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他没有再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到医院，她也没有一句的责骂和吵闹。两个人就仿佛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又回到了以前冷淡相处的日子。
　　可现在他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
　　“你要干什么？”陶秋岚抓紧被子，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安。
　　皇甫子谦只是那样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一句话也没有说。
　　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再也听不到。直到此刻，陶秋岚的心才放了下来，可睡意全无，索性彻底坐了起来。
　　陶秋岚想不明白，皇甫子谦当日明明已经对她去医院的理由产生了怀疑，为什么却没有再追查下去。她原本以为，以皇甫子谦的性子，他必定是要大发雷霆的，甚至有可能大开杀戒都说不准，所以一醒过来便请了秦正海来，将所有的事情都担了下来，只盼着皇甫子谦恨便只恨她一人，放过红玉和张嫂。
　　却没想到秦正海听完她的话，既未觉得吃惊，也没觉得生气，只是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道：“少帅在意的不是这些。少夫人养好身子要紧。”似是思忖了一会儿，临离开前又开口道：“少帅当时是气急了，少夫人莫要恨他！”
　　恨。
　　是的，她自然是应该恨他的。是他设计让她怀上了孩子，也是他一怒之下将她推下了楼，孩子才会流产。她应该是恨他的。
　　哪怕没有孩子的事情，陶秋岚也一直都是恨着他的。他当日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是硬生生将她拉到了这场永无止境的仇恨当中，若非他强要，她又怎会遇见他，恨着他，又怎会怀了他的孩子，又怎会因两人的仇恨和隔阂，阴错阳差失足摔下楼？
　　她应该是恨他的。
　　可这些天来，他天天等她睡着了来，在她醒来前走，日日蜷缩在病房里的那张小小的沙发上，因为怕吵醒她，连翻身都不敢。他只怕不知道，陶秋岚从来都不曾睡着过，夜那么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目光，就那样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满是沉痛。
　　那不是他应该有的。他明明知道她一开始是打算要流掉孩子的，哪怕最后关头后悔了，可她一开始费尽心思逃出来，确确实实是为了流掉孩子的。可他却没有再追究一个字，不光是对她，连带着对红玉，对张嫂，对蒋弘文，都没有再追究一个字。
　　她不懂他，不懂他对这件事情的宽容，不懂他每天小心翼翼的目光，陶秋岚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应该恨他，还是应该更加同情他。
　　从出事到现在，她脑海中出现最多的，竟然是她昏迷前朦朦胧胧看到的他慌乱心痛的样子。他们之间曾经那样势同水火，可现在她必须承认，在失去孩子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人有着一样的伤痛。
　　而直到失去了孩子，她才彻底了解了赵氏的痛，也才彻底了解了皇甫子谦当初的恨。
　　陶秋岚并不认可皇甫子谦对陶家是凶手的指责，可她必须承认，当时的情形，陶家确实最有嫌疑，皇甫子谦会怀疑陶家也无可厚非。
　　对于伤痛中的人来说，有一个可以恨的人，其实是幸运的。当初的皇甫子谦可以恨陶家，如今的自己可以恨皇甫子谦，可如今的皇甫子谦又可以去恨谁呢？
　　他只能够恨自己。陶秋岚想到他刚刚憔悴恍惚的样子，这才猛然间惊觉，她好像突然间没有办法去恨他了。
　　她与他，半年多的纠葛，其实早已经都伤痕累累了。而她不知道，这样一手持矛、一手持盾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她不想恨他，她不想恨任何人，她不想一辈子就这样浸淫在仇恨的汪洋里，孤苦、绝望，回头无路。
　　她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这样。
　　如果可以结束那该有多好，既然他们的相遇是个错误，那如果让一切都回到彼此还是陌生人的从前，那么，她的怨、他的恨、赵氏的苦，全部是否就可以从此画下句点？
　　如果可以这样，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