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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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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走廊里,林顿注视着终端上闪烁的光点。那个代表1304的光标已经离开了福利院范围,正以不规则的轨迹移动着,最终像坏掉的仪器般停滞不动。
入口处传来仓皇的脚步声,林顿斜倚着墙壁收回了目光。
修女长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经历了一整夜的混乱塔桑形容狼狈——原本规规整整笼在额箍头冠下的头发半披在肩上,鬓角露出一抹花白。
她胸口剧烈起伏,连声音都带着罕见的颤抖:"这就是你承诺的照看?”
空气骤然凝固。一旁的梁朝忍不住侧目——他从未见过修女长如此失态。
阴影中,林顿的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塔桑垂落在身侧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梁朝的视线落在她的袖口。但很快,修女就用左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强行掩盖了这场战栗。
当林顿终于直起身,修女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帽檐下露出一张有些陌生却又让塔桑感到熟悉的脸——他已经不是那个被囚禁在伯克利皇宫中的孤僻少年了。
塔桑的右手再次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我以为你会感谢我信守承诺。"林顿的目光落在她颤抖的右手上,"还是庆幸沃伦和他那愚蠢的侄子狗咬狗吧,那个惩戒环...如果影像泄露,你和这座福利院够死几次?"
他轻轻歪头,语气玩味,“不过现在叛国罪是什么刑罚?我记不太清了。”
塔桑眉头紧皱道,“他在三天前就有进入分化期的迹象,放任他独自离开福利院,他很快就会冻死街头。”
尖利的声音像餐刀刮在盘子上一样,听得梁朝皱起眉头。他动了动嘴想要说什么,却被林顿伸手制止。
林顿终端上倒计时已经结束,他直起身来平静地注视着脸色铁青的修女长,并没有因为修女长的冒犯动怒,“你确实关心他的安危。”
“刺伤克里尔,也是你安排的?”林顿冷笑,“没有那个惩戒环,他根本不需要我来救。”
特殊型号的惩戒环,不是为了保证1304的安全,而是决定他命运的枷锁。
黑暗中,塔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林顿不再跟塔桑打哑谜,转身向空无一人的地下室走去。下一刻,金属坠地的脆响让林顿停下了脚步。
修女长卸下了象征身份的额冠,花白长发披散,脸上只剩某种漫长的疲惫。
"看在詹姆斯陛下的份上..."她声音嘶哑,"别伤害他。"
林顿没有回答,推开门离开了这段布满灰尘的走廊。
幽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屏蔽了,走廊中只剩两人交错的脚步声,而修女长没有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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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林顿推开地下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想要关上门的手却停在了半路,将想要跟着他进门的梁朝拦在了门外。
“去港口,阿米尔他们被陆观澜缠住了。”
梁朝跟了林顿太久,跟肚子里蛔虫没有区别,立刻明白林顿是需要一些独自行动的时间,“要我带什么话过去吗?”
林顿道,“让他们有那个力气省着点,看好我们总长那些一根筋的老部下。”
梁朝领命利落转身就要离去。
林顿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这件事不要透露给陆观澜。”
梁朝点头,快步离开地下室。
林顿推开门。
狭小的囚室一览无余,一张贴在角落的架子床和一张桌椅就是这里全部的家具。椅子随意倒在中间,离去的人太过匆忙顾不上归位。
林顿独自站在房间中,卸下了皮质手套。他伸手抚过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冰冷粗糙的布料很薄,在这样的冬日里冷得像铁。
桌上还残留有一块有些风干许久的面包,林顿伸手将这块石头一样的早餐移开,桌上露出了一块没有灰尘的印记。
林顿眯了眯眼,omega至少有两天都没有在这里居住。
他将面包挪回了原位,转身走向那个倒在地上的椅子。他蹲下身将凳子扶起来,然后思索片刻踩在了吱吱作响的凳子上向天花板摸去。
只一下,林顿就发现了松动的位置,他伸手探了一圈,里面空空荡荡——1304已经带走了自己的秘密。
忽然,林顿的精神网出现了一丝极为熟悉细微的波动。幽灵的声音响起,被封锁几乎全部功能的人工智能只剩下最冰冷的电子音,“先生,已确认您的背后方向有一个监控信号,信号源为最高级加密,当前权限不可追踪。”
但林顿并没有回头,他的视线落在那张窄小的床上。光线顺着窄小的窗落了进来,微微照亮了床后的墙壁。
在那个不起眼的缝隙,露出了一道道划痕。
林顿干脆将床整个挪开,他才明白这张床的作用从来不是为了睡眠——阴影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竖道。
那些痕迹看起来是人徒手用指甲留下的,有些沟壑里还残留着深褐色的血迹。
图灵在默不作声地计算着他成为1304的时间,643道刻痕,643个被囚禁的日夜。
而这个位置正对着来个来源不明的监控,林顿心念一动——这不是简单的记录。
一个顽固的omega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示威。
终端突然震动,光标再次开始移动。
林顿站起身,看向那个始终在运转的监控。
林顿抬头望向墙角隐蔽的监控探头,右眼的蓝光骤然亮起。随着细微的电流声,遥远的某个屏幕上,画面戛然而止。
域外星空深处,有人离开了熄灭的屏幕。经过处理的声音十分失真,他似乎在跟什么人通话。
“就这样把他交给一个疯子了?你可真是狠心。”
有人发出一声轻笑,“呵,林顿.费舍尔,他可从不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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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4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福利院的高墙在夜色中投下沉重的阴影,他后退两步,眯起眼睛估算着距离。铁皮盒子被牢牢绑在背后,破旧的背包在胸前打了个死结——他不能再弄丢任何东西了。
寒风刺骨,少年面无表情地在原地蹦跳两下,冻僵的四肢渐渐恢复知觉。可心跳却越来越快,一股异常的燥热从体内蔓延开来,皮肤开始发烫。
下一刻,他猛地发力冲向围墙。脚尖借力一蹬,手指死死扣住墙沿,肌肉绷紧的瞬间,他硬生生将自己拽了上去。
坐在墙头,寒风呼啸着掠过脸颊。他第一次俯视这座囚禁他六百多天的牢笼——灰黑色的建筑匍匐在夜色中,宛如某种蛰伏的巨兽。
少年冷笑一声,伸手扯下绣着“1304”的号码牌。
轻飘飘的布片缓缓坠落,无声地陷入福利院陈年的冻土。而他纵身一跃,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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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苍白的手捡起了沾满污渍的号码牌。
蓝色火焰突然窜起,布料在掌心蜷缩焦黑,连带着一枚陈旧的飞鹰徽章一起扭曲变形。
火光映出林顿的脸,他垂眸看着燃烧的残骸,眼底晦暗不明。
当夜福利院东部发生了一场无人伤亡的小型火灾,与自卫军与中央区驻军发生的冲突相比,这点火星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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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与世隔绝的监禁让他对卡戎星几乎一无所知。
墙外的居民区乱成了一锅粥,他还没站稳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大个子挤进人群。
汹涌的人潮撞得他踉跄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一个干瘦的身躯。还未道歉,对方就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找死啊小兔崽子!"竹节般的男人瞪着眼睛,酒气混着唾沫星子喷过来,"蓝岛要塞都炸了还不跑?等着被轰成渣吗?"
蓝岛要塞?
少年瞳孔骤缩,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男人见状"啧"了一声,粗鲁地比划着:"往那边走!一直往前——妈的别挤了!"他被推搡得东倒西歪,还是坚持指着港口方向,"去那儿才能活命!"
到处都是尖叫与匆忙撤离的人,男人瘦得像竹节虫,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堪堪扯着小孩进行最后的良心教导。
“那哪儿——”竹节虫比划到一半耐心售罄,干脆直接把少年向他指的那个方向推了一把,摆手皱眉道:“走!”
不等omega做出反应,竹节虫就被人流吞没了。
Omega猫着腰挣扎着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人们穿的歪七扭八,不少人看起来都是在睡梦中被爆炸声叫醒,一个个破睡衣套大衣,大衣外面背包裹。
奇形怪状的人们形成了一条灰色的河流,河流汇向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港口。
少年抬了下手想要将遮挡视线的碎发捋到耳后,手指却摸到一个冷硬的东西。他这才想起自己的耳后还挂着那个人的东西。他曾在回访福利院的年长omega身上见过这东西,这种小型机甲装载有轻型攻击装置,拥有这些装置的omega被视为拥有alpha的宠爱——这样的人生,是所有omega毕生的追求目标。
但他知道这个小小的机甲,同时也会传输omega的位置信号和身体激素水平给主控者。那时候1304看着那些温驯优雅的造物想,原来omega连太空监狱的囚犯都不如。
机甲离开皮肤的那一刻,主控者的终端就会收到警报,而他也会遭受到电击惩罚,或许还有来自alpha的暴怒。
他伸手细细地摸这那个机甲的外壳,锋利冰冷的金属在他的指腹留下一道压痕。他忽然感到一阵近乎扭曲的快意,要是他不识好歹呢?
他猛地用力,咣当一声。一阵剧痛传来,他靠着蛮力硬生生将这东西从皮肤上扯了下来。猩红的血迹洒在领口,他露出了一个充满血气的笑意。
他绷紧了身体恶狠狠地想,来啊,有本事弄死我。
然而他的笑容僵在了原地——预想中的电击与高昂的警报声没有发生。
他怔愣地看了一眼自己摊开的手,脸色难看了起来。然而Omega的身形却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的心猛得沉了下去——不能在这里倒下。
于是少年逆着人流挤出街道,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模糊——一层猩红的雾气笼罩视线。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正在发热。
而路的尽头,三三两两坐着酒气熏天的流浪汉。一双浑浊的眼睛从酒瓶子里浑浑噩噩得抬起,紧紧得盯住了那抹白色的身影。
“好细的腰啊,虫子捞到的好货真是不错……”
宿醉的流浪汉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货色,他顾不得自己酒都没醒晃晃悠悠得爬了起来,跟上那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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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mega分化期症状大同小异,但显然他症状是最严重的那一类。他扶着墙壁停了下来,不禁有些后悔过去对待自己的身体太过随意。
高热好像融化了他身体上覆盖着的铠甲,他的右腿发出一种钻心的疼。混沌的大脑花了几秒才想起来这是“跳楼”时留下的伤,他的身体跟接触不良的零件似得,一夜过去痛感才传递到大脑。
五感都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气,他不敢多停,甩了甩头,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冰冷的空气降降温。
他咬牙扶着墙往前走,却在拐进暗巷的瞬间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砰!"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引来一声嗤笑。
"哟,这细皮嫩肉的......"
浑浊的酒气扑面而来,一只粗糙大手猛地揪住他的头发。少年被迫仰头,对上一张布满油光的脸。流浪汉眯着眼打量他,拇指恶意地蹭过他脸颊,擦出一道醒目的红痕。
“真漂亮啊。”浑浊的气息喷在少年脸上,老胡子细细欣赏着这张布满灰尘的脸。
贫民区的暗巷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漂亮的东西在任何时候都很值钱,毕竟这个朝不保夕的年代,快乐比人命要更稀有。
只是一张脸,转手卖出去就够他们一帮兄弟买一张去中央区的船票。
这个漂亮的小东西太懂事了,原本老胡子想在半路截住他,却没想到一转头这家伙竟钻进了暗巷。老胡子摸了一把少年的脸,擦去了一些灰尘,"虫子说得没错,还真是个好货。"
头皮被扯得生疼,少年却一声不吭。
“听叔的话,别那么倔,有吃有喝不比在外面饿死好?”老胡子松开了少年的头发,转而跟抓小鸡一样将他的手扭在背后牢牢按在地上,“按规矩,叔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但交货的时候总要验一下,你别动哈。”
少年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血色,那只粗糙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将他按在地上,另一只手向他的背后探去。
他的的脸贴着冰冷的路面,无力得挣扎起来。
“别动!”老胡子喃喃自语,扯开他背后的包,“什么东西?”
不值钱的铁皮盒,老胡子失望得啐了一口,“算了算了,一个小孩没钱也正常,你这衣服倒是不错。”
“别动啊,我看看你。”他伸手按住挣扎的少年,一把将少年的领子扯开,浑浊的呼吸顿时一滞。
老胡子愕然,猛地锁住少年的下颌,强迫他露出了藏在长发下的脖颈,“你是,你是Ome——”
"滋啦!"
流浪汉的惊叫还没输出口,一阵尖锐的电流穿过了他的手掌,迫使他松开了对少年的钳制。
电流爆裂声炸响的瞬间,少年暴起反击!指骨狠狠砸向对方太阳穴。
老胡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头晕眼花,吐出一口秽物。但流浪汉皮糙肉厚,悬殊的体力让omega拼尽全力的一击像个笑话。他转过头来死死盯着靠着墙的omega,露出狠毒的笑,“本来想把你留给他们的……”
Omega绷紧了神经,下一秒老胡子就扑了过来。他当即矮身躲过一击,仗着自己的身形小就要错开身位。
可惜他忘记了自己受伤的右腿,落地的一瞬间,少年在心里暗骂一声,倒在了地上,手掌按在了一个碎了一半的酒瓶上。
老胡子阴沉着脸掐住了他的脖子,“不识好歹——”
“噗呲!”,利刃没入□□的声音与老胡子最后的一个字叠在了一起。
温热的血喷了少年一身。
Omega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握住那块沾满血迹的酒瓶。流浪汉的身躯像一座藏满污水的喷泉,只需要找到那一根年久失修的水管。
摧毁他比少年预想的要容易很多。
Omega跪坐在地上,被扯坏的衣服隐隐约约露出雪白的背脊,血水在他的身上染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少年脱力得靠着墙坐起来,捂住了自己发热的腺体。剧烈的绞痛从他的腹部传来,浑身上下所有细小的伤口齐齐哀鸣,他不得不用全部的意志来对抗这样汹涌的痛苦。
巷口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胡子!!"
他喘着粗气抬头,看见那个"好心"的竹节虫目眦欲裂地扑来。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攥紧沾血的玻璃瓶,眼睁睁看着对方逼近——
“碰!”
枪声在巷子里炸开。
竹节虫应声倒地。少年透过血色视野,看见巷口站着的人。
暗巷尽头,林顿身边浮动着那个被少年抛弃的机甲,它张开银色的双翼悬浮在主人身侧。
枪口却对准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