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君薄宴

2、隐秘来客

　　卡戎星上就有一座叫做爱弥儿的福利院，也正是因为它的存在，卡戎星的人口在其他边缘星系中是最稳定的。每年从福利院递出来的Alpha名单就够这里的行政官从军部拿回来可观的赏金，在这风雨飘摇的世上，卡戎星依靠着福利院里那群瘦弱的Omega，在战火苟延残喘。

　　二十年前星际贸易盛行的盛景早已不在，卡戎星成了半个军方的休整基地。今天是克莱因历新年的第一天，按照惯例，驻守在卡戎星附近的几个军团会派总负责人前往附近星系与中央区通讯述职。大人物的到来使得卡戎星附近的交通集体戒严，只剩下一列通往蓝岛要塞的列车还在缓缓运行。

　　蓝岛要塞早已荒废许多年，那里的驻军曾经隶属于布莱克上将，然而叛逃发生时，蓝岛军区尚在抵御星际海盗的入侵。蓝岛要塞自此就成了中央区和南十字星系的弃子，没有中央区的能源补给后，蓝岛要塞便成了一座静默的礁石，只有一辆破旧的列车以供普通居民来往。

　　作为边缘星系中唯一一座还有福利院的一级行星，今夜附近驻军的将级军官全部聚集在此处，港口外停满了各个军区的军舰。

　　这地方的驻军构成比较复杂，总体来看基本上是由中央区嫡系部队和自卫军构成。这片星域的位置已经是克莱因帝国辖区的边缘了，卡戎星毗邻半人马星系和南十字星系。可以说是左手拉着星际海盗，右手拉着乱臣贼子。尽管这两位克莱因帝国的心头大患都这几年都没有什么动作，但中央区还是年年坚持派出嫡系部队轮班守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克里尔家族历史悠久，大半成员都进了军队，从布莱克叛逃后就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新任君主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但看首相的态度已然是将克里尔家族当做了左膀右臂。监视南十字星群的事情，交给小克里尔再合适不过了。

　　另一部分则是自卫军，他们多半是附近星系收编来的流民，因其风格近似星际海盗而臭名远扬，在某种程度上中央军相当看不起这群半路出家的泥腿子。但由于南十字星系的存在，二者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两拨人在被迫二手联弹的尴尬氛围中握手言和，而船舰却忠实地执行着各位统帅的意志分列在港口两侧，两个舰队中央隔出一条空旷的暗河。

　　在这注定觥筹交错的夜里，那条暗河之上悄无声息地浮起一个小型舰队。与其他两个剑拔弩张的舰队相比，这个幽灵一般的舰队低调许多，通体漆黑的战舰几乎完美融进了太空中，没有任何张扬在外的旗帜。为首的指挥舰身侧有一道隐秘的银线，从舰首一直延伸到舰尾，在即将消失的尽头向上勾起，像个不知所云的签名。

　　唯一的光源来自为首的指挥舰舷窗，如果此时有人在导航塔上打开远空望远镜，就能够用肉眼看到漆黑的夜空中，一小片“星星”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向卡戎星飞来。而整个港口的警控系统如同失明一般，对入侵者视而不见。

　　此刻那个让两大互相看不对眼的军区同仇敌忾的“心腹大患”正静坐在指挥室巨大的舷窗前。他的耳边浮动着蓝色的冷光，光线顺着颧骨落进右眼瞳孔。

　　一明一暗的眼睛让林顿.费舍尔看起来像宇宙中变异的浮游生物，当这只浮游生物还是那位大名鼎鼎叛国者的儿子时候，这张脸的价格就与荧光水母拉开了巨大差距。

　　一般来说出身克莱因中央区的将领看到布莱克的时候多半带着点“爱之深，恨之切”的复杂情感，毕竟这位前任上将叛逃时仅仅是带着部下跑到南边贫瘠的星系开荒，并且在之后的数十年里对克莱因的威逼利诱不为所动。

　　任谁都看得出那些年詹姆斯的心口不一，克莱因的皇帝雷声大雨点小的态度就好像布莱克随便回来认个错这事儿就能轻飘飘揭过去。然而布莱克将军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坚决以冷暴力的态度面对中央区的一切挽回或者威胁行为，直到詹姆斯身死。

　　这十多年的小打小闹不足以让南十字星系冠上“心头大患”这样的头衔，直到布莱克那位被扣押在中央区当做质子的孩子，开着机甲在皇宫烧成火海那一夜杀穿了中央区的驻军。

　　被命运苛待的少年厌倦了扮演棋子的温情戏码，枪炮直指克莱因帝国的中央军，那么多上将竟没人能拦下这个年轻的alpha。林顿.费舍尔的名字在通缉令上遥遥领先，替掉了他父亲布莱克.费舍尔的名字。

　　林顿与布莱克除了相貌几乎没有一处相似的点，逃出中央区的追捕范围后，这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奔向南十字星系。眨眼之间，炸成烟花的目标从中央军就变成了南十字星系破破烂烂的边防军。

　　凶名在外的alpha挣脱枷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自己的父亲开炮。一夜过去，一个全新的旗帜在南十字星系的军事基地上站了起来。这位年轻的指挥官踩着曾抛弃他的父亲的“尸首”向与他有血海深仇的中央区亮出了獠牙。

　　这位指挥官阴沉多疑，不近人情。比起布莱克，他更像那位早逝的克莱因皇帝——詹姆斯。

　　他建立的启明星基地与其负责人风评一致，不受任何人待见。成立不过五六年，就被自卫军、星际海盗、克莱因边防军等等周边邻居挂上了通缉令。

　　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从指挥室外传来，舱门滑动的声音响起，来人脚跟一碰敬了个军礼。

　　林顿没有回头，伸出两根手指在指挥控制台上点了两下，示意对方快讲。

　　来的人是跟在林顿身边多年的副官梁朝，他身材削瘦，鼻梁上还架着一幅有点斑驳的黄铜色眼镜。

　　梁朝还没开口，一个声音就从天花板上传来，“将军，根据计算，我们即将进入卡戎星的讯号范围。”那道声音由远及近，还有点奇怪的音调起伏，是个正在努力模仿人类“得意”情绪的人工智能。

　　其实当下不管是军方还是民用，人们都更喜欢稳定安静的智能助手，像幽灵这样情绪鲜明，甚至偏向模仿某类“人格”的人工智能按道理来说应该归入残次品行列，但启明星基地上的人对幽灵的包容度高得可怕。

　　没有人见过幽灵的外显形态，大部分时间它只是呆在林顿耳后的小型机甲里，充当一个不显眼的电子宠物。

　　被抢了话的梁朝没有生气，好脾气地进行总结，“根据幽灵的推演计算，如果没有通行权限，我们大概只能先毁坏港口的信号塔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但是一旦失败，我们大概率会正面遭遇空中两方以及来自地面的火力。”

　　话音刚落，林顿耳边的亮光闪了闪，指挥台上亮起一幅巨大的三维星图。星图上布满了红色、蓝色还有地面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点。

　　太空使用的正规舰艇一般会有表明身份归属的信标，这种信标类似名片，方便在一些势力混杂的场合中表明身份。蓝色信标代表着自卫军军，红色信标代表着中央区卡塞尔军团，暗淡的金色则是实装了武器的警戒机甲。地面上警戒机甲的武器的分布位置很有意思，几乎全部分布在南十字星系所在的航道方向。

　　他们害怕极了，看起来是把卡戎星上所有的火力都集中起来防范林顿了。

　　“受此殊荣”的当事人有些无语，“这么害怕，还年年都要发邀请函来？”他站起身来，将放置在指挥台上早已见底的玻璃杯向前推了一寸。

　　布莱克曾任蓝岛军区总负责人，是中央区管辖下一级军区中最年轻的一个。“叛逃”距离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南十字星系的政权也有隐约被中央区承认的趋势，这样一来“通缉”对方的总长似乎就有些不合适了，但是给敌方军区发点“请蓝岛军区代表参与年终述职”这样恶心人的通讯还是轻而易举的。

　　“自卫军那边大概率是陆观澜这个冤大头来，中央区那边来的是谁？”林顿扫过密密麻麻的光点问。

　　副官十分熟练地将杯子拿走，从酒柜里偷偷换了一瓶度数低点的给他续上，“现任元帅出身克里尔家族掌控卡塞尔军团，监控南十字星区这事儿，大概率是要交给嫡系的。”

　　“克里尔？”林顿思索了片刻，在脑海中找到了一张模糊的脸。

　　他还真认识一个小克里尔，林顿对那个古老家族全部印象几乎都来自那位——一群花孔雀。

　　林顿拿起玻璃杯眯了眯眼，“正巧是陆观澜最难应付的一类人，中央区真是煞费苦心——”

　　话音戛然而止，梁朝下意识抬头看向林顿，“将军？”

　　下一刻，主控台“嗡”得一声响了起来，整个舰队的精神网潮水一般向远空铺开。

　　三维星图投影开始闪烁，精神网上捕获到信号流在精神力的梳理下迅速分类、交汇、整理。活泼的“幽灵”此刻自觉闭嘴，乖巧地顺着主人的精神力进入精神网进行辅助分析。

　　无数信息流汇聚成一道道光线，再次组成一幅更精细的图景。

　　副官的脸色严肃了起来，星图上出现了一支没有信标的战舰群。

　　“真是来的很不巧啊。”林顿看着五颜六色的星图，“梁朝，我是喝多了吗？真有人敢拿花孔雀打窝。”

　　不明身份的战舰群以合围的姿态牢牢包围住了中央军和自卫军的舰艇，他们潜伏得很小心，甚至还给舰艇上打上了星际海盗的图标。

　　“情绪记录，幸灾乐祸。”突兀的电子音插了一句嘴。

　　梁朝侧目。

　　“幸灾乐祸”的指挥官站起身来，戴上作战手套。他不赞同的摇了摇头，“更正一下，改成乐于助人。”

　　这种误人子弟的场面实在是不堪入目，梁朝闭上了眼睛。

　　“干正事了，卖熟人一个人情，”林顿拍了下手套上不存在的灰尘，“去看看是谁在跟我们抢活干，让阿米尔他们收着点，别惊动那群休年假的。”

　　“好的将军，第五小队收到~”通讯频道里带着电流的声音响起，尽管人声有些失真但仍透露出蓄势待发的兴奋。

　　指挥官黑暗里一明一亮的眼睛露出一点冰冷的笑意，“给老东家一点面子。”

　　导航塔内昏昏欲睡的导航员突然打了个冷战从梦中惊醒，“我嘞个克莱因在上，我这个夜班终于上出幻觉来了吗？”

　　漆黑广袤的夜空之上，一小朵又一小朵的烟花炸开。

　　最后一个光点在星图上熄灭，宁静的港口出现在眼前，林顿离开了指挥室。

　　“通行权限确认无误，祝您在卡戎星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权限通过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梁朝意外，“将军你居然有权限？那我们这么偷偷摸摸的干什么，不会实际上启明星基地的主舰也可以直接开进来吧。”

　　启明星基并不驻扎在星球上，而是以几艘链接在一起的航空母舰为核心组成的一个中型军事基地，理论上确实可以开着满太空到处跑。

　　林顿伸手拂过控制台，目光擦过那些陈旧的按钮，“想什么呢，这艘指挥舰其实原本就归属于蓝岛要塞，只不过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并没有登记在系统中，漏网之鱼而已，今天过后大概就没这种机会了。”

　　它是林顿手里唯一一艘还拥有克莱因帝国通行权限的战舰。

　　梁朝跟随着林顿的脚步踏上卡戎星的地面，冷风刀子似得刮来，积雪掩埋到脚踝。

　　“将军，您真不觉得这是个陷阱吗？ ”

　　恰巧此时，幽灵在林顿耳边亮起，常年被军务挤满的终端之上浮起一个最高优先级的事务提醒，一串猩红的坐标在看不见的屏幕上闪烁。

　　幽灵莫名得很有信心，“直觉告诉我不是，副官。”

　　幽灵依旧用的是私人频道，所以近在咫尺的梁朝听不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林顿没有立刻回答两人，他凝视白雾后灯火通明的巨大建筑。

　　片刻后他答道，“这是一个很划算的交易。”

　　今夜，自卫军、卡塞尔军团还有早已被除名的蓝岛军区都会出现在这里，林顿明白梁朝在担心什么。一个丢失在茫茫大火中的人，它像幽灵一般销声匿迹，四年后出现在了爱弥儿福利院。

　　他伸手在怀中摸出一块怀表来，表盘几乎有些看不清了。

　　林顿用拇指擦拭了一下表盘。

　　幽灵忽然出声，“先生十四岁的生日礼物，是一台机甲。”

　　“所以呢？”林顿大部分时间都不太相信幽灵会在情感层面安慰他人，尤其是这个还是半失忆状态的半残版本。

　　“您也要准备一个机甲吗？”幽灵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他会喜欢机甲？”林顿的脚步停了下来。

　　幽灵沉默得有点久，久到林顿以为它又想起了一点什么，“直觉，虽然这个结论与数据库里《omega性格研究》的结论不太一样。”

　　余光里梁朝看到自家指挥官的目光露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只是林顿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就向前走去。

　　“哎……将军小心。”梁朝快步跟上。

　　天上的月亮很亮，落在地上白茫茫一片。

　　此刻自卫军最高指挥官陆观澜抵达了爱弥儿福利院的宴会厅，他抬头就看到站在一片璀璨灯火中的克里尔。这位出了名脾气差的自卫军统帅将手上还沾着血污的外套丢给自己的副官，嗤了一声“毛都没长齐的花孔雀。”

　　陆观澜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站在身旁的修女长，“这群娇生惯养的小屁孩都到齐了？没别的小白脸要老子伺候了吧。”

　　塔桑妈妈对陆观澜的态度早已习惯，她点了点头，“陆将军说笑了，餐食已经备好，您可以随时落座。”

　　陆观澜单手插兜，从怀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上含含糊糊骂了一声，“哼，上战场机甲都开不动的东西。”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好像一声隐晦的叹息。陆观澜叼着烟透过冬日的白雾看向灯火通明的宴会厅，“他妈的，蓝岛要塞要是……”

　　跟着的副官咳了一声，阻止了自家将军的胡言乱语，“咳，将军慎言……”

　　陆观澜冷哼一声，掐了烟，径直走进大厅。

　　躬身站在他们身后的修女长这句没头没尾的对话充耳不闻，她目送着几位大人物离去，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塔桑直起身来，又变回了爱弥儿福利院的院长，她的颧骨很高，鼻翼两侧落下两道深深的阴影。

　　宾客已经到齐，而她要去准备今天真正的晚宴。塔桑向后退了两步，伸手从前襟中拎出一幅细边框的古董眼镜，她调整了一下眼镜在鼻梁上的位置，确认足够清晰后，疾步离开宴会厅。

　　无人在意的角落中，纸质邀请函与签名单放在一起。手写纸张在这个年代并不常见，仅在正式场合中作为礼仪的一部分存在。签名单上列满了今天将会出现在宴会上的宾客姓名，抵达的人会在这张签名单上落款作为签到。桌上的签名单被翻到最后一页，标题为蓝岛军区的部分一片空白，阴影落在上面，好像积满了看不见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