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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不周 ...

  •   滚滚黑云中,漫天苍茫的星河被掩去大半,浓浓夜色将大地覆作顽固的铁黑色,狰狞山丘的尽头,云盘雾罩中,隐约可见一座龙身缠绕的巨大石柱插入头顶夜幕,宛如天地之柱,峨然而立。
      在那石柱之畔,几道细小的光点一沉一浮。东君浮在石柱一侧,凝视着眼前直插天霄的不周之山,忽然向上浮去,一边道:“魔气的踪迹停下来了。”
      天河三人闻言,随在他身后一起上浮,紫英的脸上难以抑制地现出淡淡的焦灼。
      四人很快来到了最高处的平台,浓浓的黑雾笼罩着这峭拔荒冷的天柱之顶,在茫茫雾气中,却有一双烛火似的亮光,耀目明显——
      衔烛之龙,不周山之主。
      此刻它那庞大的龙首正严阵以待,在它的对面,一个身着金红交织劲装的魔傲然而立。
      一丝了然浮现在东君眼中。
      “慕容道友,”他没有回头,只是突然开口,“若本座能保证你徒弟完好归来,可否将此事交予本座处理?”
      慕容紫英微微一愣,当他的视线扫过盘龙镇柱上的情景时,才有了一丝明悟。他苦笑了一声,道:“我纵使想插手,亦无处插手……劳烦殿下了。”
      下一刻,几人落在了平台上。
      台中央对峙的一神一魔听见响动,同时转过头。在漠漠紫雾中,有一道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脚步声中,那人慢慢步出云雾。他身周环绕着淡淡的金光,神情深如碧海,一身白裳在风中猎猎飞扬。
      “东君!”
      “东君殿下!”
      东君在台中站定,慢慢抬起头:“烛阴神君,自洪荒一战后,你我当有万年不曾见面了吧?还有魔尊,今日再见,却是风采不减当年。”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浮现在他唇边。
      隆隆声响中,衔烛之龙巨大的头颅动了起来,那双照亮九幽的龙睛有如烛火,望向东君。
      “昔年天界帝位之争后,殿下不知所踪,不料今日于此得见,却不知殿下此来,是为何事,又是如何认得这魔孽?”
      东君眼见那红发魔者眼中迸发出无尽怒意,淡淡笑了一声。
      “本座所为之事,与神君无关,”他平静地道,“只是本座的私人恩怨,却不须神君来管了。”
      “殿下如此说,吾便要如此做?”
      一声浩然长吟在盘龙镇柱上刹那扩散开来,衔烛之龙眼中现出明显的不满,却在此时,东君望向了他,声音冷淡,“退与不退,自然在你,只是不曾想到,本座这些年来脾气太好,竟让神族忘却昔年洪荒战神的样子了。”
      话语出口的同时,衔烛之龙的眼中,这沉没于夜色的高台不知为何渐渐明亮起来,如同四周的每一粒尘埃,每一片夜色都开始发光,而那个人清晰可见地站在面前,如同光的主宰者。
      悠长的龙吟就在这一刹那消散无踪。衔烛之龙那双白火似的眼睛就这样定定注视着东君,脚步声传来,天河三人自东君身后紫雾中步出,见到这场景,皆不由得一愣。
      “罢了。”荒荒油云,浩浩长风之间,只听衔烛之龙长叹一声,“自殿下反出天庭之日,吾等亦再不曾听闻过殿下音讯,今日再见,不免失态,只是殿下虽神隐久矣,风采未失,实则……令吾颇感慰怀。”
      东君闻言,神色变得柔和起来,忽而又笼上一层淡淡的惆怅,似在缅怀什么。
      “不必多言,”他慢慢道,“我不曾给予你们什么,他既已在,一心追随便是。我今日此来,只是了却私事,还望神君谅解。”
      衔烛之龙一时沉默不言,半晌才道:“其余诸事无碍,殿下只切记,莫要坏了不周天柱。”
      东君睁眼,淡淡道:“这是自然,多谢神君体谅。”
      衔烛之龙点点头,扫视了一眼台中央的红发魔者,终于默不作声地隐去了,只留台上几人,纷纷注视着波澜不惊的东君,暗自揣摩着两位神明对话中的种种耐人寻味。
      一片难耐的沉默扩散在平台上。旷古的高风掠过东君的衣袂,台中央的魔者业已转过身。
      “东君,别来无恙。”
      复杂的神色在东君眼中一闪而逝,他负过手,点了点头,“你我不过一面之缘罢,魔尊却还是记得本座么。”
      重楼锐利的视线掠了过来:“那件事,你我都不会忘记,只是今日本座却不想说这些。”
      “哦?”这句话却有些出乎东君的意料,他愣了愣,一时间却不曾答话。
      重楼见他没有说话,以为他仍对往事耿耿于怀,便冷声道:“若你记恨百年前的事,打我一掌就是了!只是今日,我在陈州城无意中见到你,最后将你引至此地,却是有一事望你相助。”
      东君淡淡笑了一下:“当年一掌后,我与你魔族再无瓜葛,今日本也是为了他事才寻过来,倒是魔尊贵为一界尊者,却有什么事,定要来求助我这个……敌人呢?”
      “杀气!”东君身旁的云天河面色陡然一变。
      满地尘嚣霎时一荡,飞沙走石间,气流漩涡中心的重楼面色不改,盯着东君冷冷道:“敌人?本座却从不曾这样以为,当年之事非任何人之过,今日你不计前嫌,纵是为旁的原因,亦足证心胸之广。”
      东君微一眯眼:“魔尊何不回答我的问题?”
      飞扬的尘嚣渐渐平息下来,重楼注视着面前古井不波的太阳神,好半晌,终于轻哼一声,扬起一头红发。
      “你可知神魔之井处昔日的看守者神将飞蓬?”
      东君脸上的表情轻轻一动,终于正眼望向重楼,“哦?神将飞蓬……若是本座没记错,他当是下界已久了吧?怎么,魔尊识得他。”
      “不错,我与飞蓬乃是好友,”重楼点头,“自他转世后,本座每隔数百年便会关注旧友去向,不料近日感应刻印,忽然发现他魂魄似有重大损伤,若不及时挽救,必将魂飞魄散!”
      东君只听了一半,便已明白重楼想要找他干什么。
      世间修魂之物不少,可魂飞魄散可说是天界极刑,天帝又怎会容许修魂之法流传下世,而能够修补神明之魂的物品,同样只有神界才有。神魔二界势不两立,重楼要为飞蓬修魂,就算入神界取得修魂之物,不知其法也同样不可使用。而这世间最好的修魂之物和修魂之法,却在东君这里——
      无人不知,太阳神所居东方汤谷,西方禺谷中,所生长的至阳神木扶桑,与天柱建木,鬼界的至阴神木寻木并为天地精元之极,用于修补神魂鬼魄,俱是极佳的用材。
      此时此刻,纵是东君亦不禁有些佩服重楼,仅凭一面之缘——而且还是非常糟糕的一面之缘——就能下定决心找他帮忙,非是胆识非常,观人之术了得的人,绝不敢这么做。
      只是他找到的人……
      东君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终于不再多说,只是简单地道:“此事甚急,故而魔尊若可将飞蓬将军的魂魄带来,本座自有办法。”
      重楼愣了一愣,似是没料到东君竟答应得这般爽快,后者见他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飞蓬曾有恩于我,魔尊纵是不提,我若知晓了,也必会相助于他。”
      重楼一时恍然,干脆地道:“既然你这样说了,我自会把他带来,三日之后,此地再见!”话毕,他潇洒地一转身,似要离去。
      “且慢,我也有一事,要问魔尊。”东君见他要走,陡然上前一步。
      重楼闻言站定,他微微皱起眉看向东君。
      东君侧头,余光瞥了一眼满面严肃的慕容紫英,末了对重楼道:“吾等自弦歌台追踪魔气至此,原是为了吾友之徒怀风的行踪,不料到得此地,却不见怀风踪影,不知魔尊可曾见到其人?”
      重楼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你所说是何人,我于陈州城外,偶然察觉你的太阳真火,见你欲往那露台,方才先去一步,留下魔气,好引你单独前来,却不料……”他言有未尽地扫了一眼东君身后的三人。
      东君神色渐沉,仿佛在思索什么一样不言不语,慕容紫英心中焦急,想到他之前让他们不要插手的话,却只得忍着不动。然而天河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他向前走了几步,愤愤不平地开口:“弦歌台还留下了你的魔气,怀风不是你劫走的是谁劫走的?”
      重楼听罢,却不再急着离去,反倒是冷笑着回过身。
      “哦?你倒是说说,本座劫走这人类做什么?!”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东君眼见云天河神色不平,似是要再度反驳,当即上前一步, “不知魔尊在陈州弦歌台,可见到一名身着白蓝相间衣服的人类?”
      “白蓝相间?……”重楼皱起了眉,扫视了一眼东君身后的天河三人,“本座到那露台时,那里便没有人了。”
      东君沉吟片刻,末了再度开口:“那魔尊可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比如其余魔族的气息……”
      重楼眯起眼,冷冷道:“东君,你想要说什么?”
      东君神色一滞。半晌,他轻轻一挑眉,茫茫紫雾掠过他身畔,此前满面的思虑尽数散作静默。
      “也罢,本座便直说了。”他道,“魔尊既可托本座为飞蓬神将修魂,本座也想托魔尊做一件事。”
      “莫非你想让我替你找到那个人?”
      东君唇角轻轻一扬,并未回答重楼,只是忽然回过头去。
      “慕容道友,劳烦你将令徒的模样幻化出来,也好给魔尊看看,他是否见过此人。”他微笑道
      紫英点点头,当即闭眼捏了个法诀,以灵力凝出一幅虚像,“这便是小徒。”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历历风声在镇台四周呼啸不休,慕容紫英睁开双眼,东君仍在他身侧默然而立,而那名为重楼的魔尊亦站在台中央。
      但他们两人面上浮现出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震惊!
      “他竟是……”东君喃喃道,“一千八百年前,神树之畔……”
      东君陡然回过头去,望向重楼,后者正半眯着眼,审视般地将视线移向慕容紫英,又移回那副虚像。
      他不禁苦笑一声。
      “此前弦歌台两道魔气,我追着魔尊这一道过来了,则另一者想必终是难寻……不过眼下这般境况,”他转眼望了望虚像,“魔尊,想必你不帮,也得帮了。”
      重楼沉默了一阵,最终,他俊美的脸庞上浮现出澎湃怒意。
      “本座倒要看看,是哪个魔这般大胆!”他一挥袖,平台上霎时紫雾翻滚,沙尘四溢,一片朦胧间,唯见一道赤光飒然远去,原地亦再不见魔尊踪影。
      好一会儿,风停云静,东君在流转的紫雾间转身看向紫英,“慕容道友,你是怎么收下这徒弟的?”
      紫英似有所悟地扫了扫魔尊离去的方向,“十年前,我剑中的剑灵因为助我,魂力转弱,我将她置于昆仑一处灵地休养,下山时便在一座小镇中看到他,那时他只有六岁,身有残疾却拖着重病的母亲四处行乞,我看他身上似有几分灵气,便收了他做徒弟。”
      东君心中更加确信了几分,“那么,怀风是否从小身体就不好?”
      紫英有些讶异,“是,他经常会生病,也有些跛足。”他望向东君,隐约觉得这位太阳神已有了答案,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怀风莫不成……与你和那魔尊都有些关系?”
      东君浅笑一声,点头道:“若我所料无差,他乃是天界飞蓬神将的转世,之所以身体不好且有残疾,便是因为他的魂魄有破损。”
      “什么?!”紫英一愣。
      “所以,如今你自也不必担心他了。”东君轻叹一声,将视线投向无垠的夜幕里,“魔尊重楼与他关系匪浅,定不会坐视不理,若连他也无法可施,这六界之中,怕是除了天帝,再无人能找到他了,而我们只需静待三日后,他们再来此地了……”

      日升日落,云舒云卷,荒忽一霎,三个昼夜转瞬而逝。
      那日傍晚,东君再次来到青鸾峰,漫天的霞辉将整个天地映作赤红色,三人御剑前往不周山,在苍山云海之上,东君问了慕容紫英一句话:“若换作是你,苟延此命,却形如废人,或是转世重生,然尽却前缘,你会如何选择呢?”
      慕容紫英一愣,尚未品出东君突出此言之意,便听一侧云天河开了口:“当然要活下去!”
      “……哦?即使修为全失,形如已死之人,甚至忘记最重要的人?”
      “当然!”
      云天河坚定的回答声传入东君耳中。
      “为什么呢?”
      他侧过头。御风于万丈青穹之上,云层犹如一片浩瀚赤海,西天残阳带着悲壮浩绝的气势沉向那血一般的海洋里。
      随后,他听见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我时常感觉,菱纱她仍然陪在我身边,若是我能活久一点,她也会因为这样活得久一点吧。”
      东君周身的护体金光微微一颤,九天之上罡风凌烈,几人御剑前往,动荡却是常事,东君的异状没有人注意到。
      瞬霎之间,四人已再次来到西北天柱不周山。
      此际苍山似海,漠漠天地间铺洒着大片血色霞辉,染作赤红的地脉虬结一体,四下铺展,诸峰林立,化作漫天漫地的辽阔荒凉。
      三道流光倏忽落于盘龙镇柱上,东君一行人走来,渐沉夕阳的照耀下,但见重楼已傲立在台中央,他的足边伏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观其服饰,便知身份。
      见东君到来,魔尊向他微微点头致意,便道:“此处天维地柱,灵气尚可,便在此施法,我为你护法,如何?”
      东君四下扫视。这不周天柱之主乃是衔烛之龙,而此际四下寂静无方,但闻风声阵阵,它却是如此前般不再露面,乃至重楼借地施法,依然半点动静也无,想必对此事既不曾关心,亦不愿干涉。他于是开口:“也罢,且容我查看他的情况。”
      东君俯身捏住怀风的左手,也未见有什么动作,他的身边便已亮起粼粼的金色波纹,波纹悄无声息地漫过怀风的身体,金辉之下,一层隐约泛红的黑气缓缓浮现。东君见状,当即松了手,金波与黑气刹那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如此凶煞的业障,怪道他会与魔族结缘。”
      “业障?”听见这个词,纵是重楼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东君点点头,“此际诸事仓促,我看不出这业障来头,但身伴这样重的杀孽,纵是昔日的天界第一神将,也难免为之束缚蒙蔽。”
      重楼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从怀风的身上缓缓移向东君,定定注视了他许久。
      “昔闻风帝有眼,可观阴阳劫业,以因缘为线,御掌六界。”他道,“上古九泉之争,风帝陨落之后,传闻……除天帝与东君之外再也无人能观缘劫业果。”
      “东君,你还要插手此事吗?”他口气一转,问起另一件事。
      东君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无论是为与慕容道友之诺,又或是为飞蓬神将之恩,此事本座都没有理由不管。”
      重楼没有多言,挥手一道魔光没入怀风体内,片刻之后,一声低低的呜咽,那身躯缓缓动了动,有些虚弱地转过身子,一张脸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个人长得很不错,渐渐黯去的天际将一层光影附在这张脸上,愈发显得清俊端严,但这已不重要。之于慕容紫英,他是久伴身侧的爱徒,之于重楼与东君,长着相似容颜的这个人,却是各有往事的故人。
      高处的寒风令这个名为怀风的人微微一颤,他慢慢起身,一脸茫然地打量四周,“这里是……哪里……师父?!”
      一旁的慕容紫英上前一步,向满面震惊的怀风点了点头,后者愣怔许久才转过头,看向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师父,柳前辈,云前辈……这是?……”
      忽然间,他听得一声轻笑响起。
      “怎么,只见得你的师长,却不认你的救命恩人?”
      怀风骇然抬首,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隐约含笑的面庞。
      “虽不知你是如何与魔族有了瓜葛,然而有些事情,还是要你师父与你说。”东君不紧不慢地道。
      “什么……事情?”怀风的神色显得迷惑不安,但在听到“魔”这个字的时候,他的表情微微一僵,“师父……”他转过头望向慕容紫英,后者冷漠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无奈和怅然。
      东君转身走到一侧,慕容紫英则向怀风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太阳神在无边朔寒中伸出手,一道金光自他掌心向上泛出,片刻化形成一枝璀璨精致的金色树枝,红色的夕阳附着在他的衣襟长发间,与点漆般的墨瞳两相辉映,化作一种自成高旷的风华。
      “这便是汤谷扶桑?”
      身后的问询声传来,东君漠然点头道:“不错,以此法器,佐之太阳真火锻炼,是吾汤谷之修魂秘法。”
      他回过了身,魔尊重楼站在他面前,视线扫过他手中一沉一浮的金色扶桑,随即再次回到了怀风身上。
      此时慕容紫英已经将一应因由一一解释,怀风的神情也自茫然变作了深深的复杂。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畏怖,然而最终他却坐正身子,面向东君与重楼,俯身而拜。
      “怀风谢过二位救命之恩。”
      这样的举动,令东君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不急。”他慢慢道,“眼下本座于你并无寸恩,倒是有一个问题,要你做个回答。”
      怀风起身,有些愣怔地望向东君,然而后者只是径自说了下去,“天地人三才,你受损之魂乃是三魂中的命魂,你的命魂被地魂中过于沉重的劫业所累,如今若聚还散,七魄元气危矣。而若要修补,则需元精炼神,届时你的三魂七魄,俱会受元阳濯洗,可那并非没有代价。”
      “若将你的命魂修补妥当,你将修为全失,记忆无存。可若洗清地魂中的劫业,则只有转世轮回,尽却前缘,待到来世,方可弥补。那么……” 他突然微微一笑。“你选哪个?”
      “……什么?”
      他的话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前来不周山的路上曾问过的那句话,立时找到了答案。几人倒吸一口冷气,慕容紫英和柳梦璃顿时看向唯一给出了答案的云天河——此刻他将将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魔尊重楼轻轻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转世重生……记忆无存……”满目震惊中,怀风的眼神渐渐涣散了起来,“我……”他没有再说话,任谁都能看得出,蒙受了巨大变故,才复冷静,又被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少年陷入了无尽的惶惑之中。可不片刻,他的神情渐渐由惶惑化作沉思。
      干冷的风席卷了整个平台,天际的朱霞渐转为紫,在西北大荒之上着了一层蒙昧又凛冽的颜色。空气中似有难耐的沉默四下扩散,一片苍茫之中,东君微微抬头,脸庞映着晦暗不明的天光,不真实得如同梦幻。
      而后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料这荒芜不毛之地,今日竟这般热闹。”
      他平静无波的声音令众人微微一愣,下一刻,却是重楼冷笑了出来。他转目看了看天际,轻哼一声:“本座真不知该说你太会惹麻烦,还是那女子性子太过坚韧了。”
      “怀风——!”从盘龙镇柱的东面,忽然传来一声凌厉的女声,众人只觉眼前闪过一抹赤光,一道朱红色的身影瞬间落在镇台之上。
      东君微一挑眉,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意外。他低头看了看怀风,后者先是露出几丝震惊,随后飞速垂下了头,不看那少女一眼。东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熟悉的脸庞,又抬头看了看那立于台前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
      这女子是个魔,只凭她身上熟悉的魔气便知,她便是劫走怀风的人。她一身朱红战甲,身姿窈窕,长长的头发简单地结成麻花辫从胸前垂下,只那一张脸,却分外地眼熟——
      若他记得不错,一千八百年前,神树之畔……这魔族少女的脸,和那位看守神树的神女夕瑶,竟是像了十成十。
      只是这两人之间的氛围十分微妙,倒是有得看了。
      “你为何不告而辞?”那魔族少女上前两步,台间这么多人,她却仿如视而不见一般,一双眼只定定注视着跪坐在地的少年。
      可怀风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低着头。东君看了他片刻,忽然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东君殿下……我……便选第一种罢。”
      面对着眼前这暗流涌动的情境,东君却颇感兴味地笑了出来,他转眼见一旁慕容紫英脸色已十分不妙,便回过头开口:“哦?抛却旧忆,怎么这时如此干脆了,又或是你想要抛却之忆……”他的眼睛若有若无地扫过那魔族少女,“是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之忆呢?”
      “你——”怀风猛地抬头,却对上东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般深藏的洞若观火,令他心神不由得为之一寒,半晌,他丧气地垂了眼。
      “哼!”却听那少女冷哼一声,疾步走来,一手便想拨开东君,“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们的事!我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熟得不能再熟,都怪他那该死的师父,凭什么把我们两个分开!”
      “哦?该死的师父?”东君失笑,侧目看了看慕容紫英,“姑娘,你最好说清楚你是何人,来此所图为何。”
      那女子停下脚步,冷笑了一声,伸手指向怀风:“吾名朝玲,今日前来,就是要把他带走!”
      “哼,休想!”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淡威严的声音。
      朝玲讶然回身,触目之处,却是个身着金红战袍,头生魔角的冷傲男人。他通身浮动着炽烈的魔气,功力之深厚自不必多言,只凭那耀目的发色,便足够朝玲认出这人是谁了。
      “你,你是……”
      魔女僵了许久,脸庞间闪过清晰可见的不安,最后却终于俯下身:“见过魔尊!”
      只是下一刻,她却忽然转身,冷冷地看着东君:“不管你们今日打算如何,我定要将他带走!我们分离了这么长时间,如今又怎容你们再将我们分开!”
      东君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悯意,不曾说话,然而正跪在地下的怀风忽然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和你走。”他声音冷淡,仿佛和这个魔女完全没有关系。
      “你说什么?!”朝玲愕然转过头,望向怀风,“你我好不容易在一起,你怎么……罢了!”她一跺脚,上前一把拽起怀风,后者顿时被拉得踉跄两步,进退间但见他左腿现出跛迹,分外不灵便,“不管今日是谁在此,我们先离开此地便是,昨日你莫名失踪,我心急之下就追过来了,可是你凡人之躯,又受不住寒冻,不管做什么都不要在这里……”
      “你住口!我怎么会和你这种魔孽走!”
      一道沛然大力传来,握着少年的手被甩开,朝玲僵在原地。
      她慢慢回身,那张她刻入骨髓的面庞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却又隐隐恐惧的神情——不是恨,不是愤怒,不是怨怼……
      是陌生。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她。
      “你——”隐约间,一层凄厉的怒火附着在魔女黑中泛红的双瞳上,“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你说不会让你师父再把我们分开的,你反悔了吗?”
      “那便如何?我六岁之后便不曾再见过你,你又怎比得过我师抚养教育之恩?”
      朝玲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阵疾烈的风霎时间吹过,她踉跄着倒退两步,眼中已蓄满了泪水,“你……你……”
      怀风漠然抬起头,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为区区一魔族,背弃我师,当是不孝不义。此前我对你虚与委蛇,今日寻得我师父,自然不必再这般作态,念在你尚且年幼,为恶不深的份上,今日便放你速速离去,他日再见,我必不再容情!”
      他的声音模糊而冷漠,化作一把尖刀,狠狠剖开少女滚烫的心。
      “怀风!”魔族少女厉声尖叫,“你骗我?都是你骗我的?!”
      泪水自她眼眶中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唯有那道不变的声线,在嘈杂的风中亦如此清晰:“你既知道我所作所为,就速速离开,免得我改了主意,将你立毙于此。”
      一字一句,都成了火上的滚油,渐渐地,朝玲只觉得心都没了知觉。
      “好……很好……”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无限凄凉和恨意,“说什么……想待我好,到头来,不过就是骗子,我担心你,为你好,你竟这样说……很好……”
      她踉跄着走开了,走到平台旁边。浩荡的天风激烈地吹拂着她的衣袂,这触目惊心的朱色涤荡空中,热烈至极竟生出一片彻骨寒凉。
      “你不负师恩,你师父待你一片诚挚,我才是世上最大的傻子……我真想扒了你的皮,饮血噬肉,可我竟……竟舍不得下手!哈哈哈哈……”
      东君敏锐地捕捉到了怀风眼中一瞬即逝的震动。
      “好,你不想见我,那我走……我们从此恩断义绝!”
      红光激闪,刹那间如鲜血般破开灰紫色长空,夭矫而去,平台边方才还在的人影此刻已然失去了踪迹,只是呜咽的风声中,她凄厉的话语似犹回荡在平台之上,久久不曾消散。
      扑地一声,少年终于支撑不住,跪坐在地。
      “这就是你的选择了?”东君回过身,望着垂首不语的怀风,“不再改变,不后悔了?”
      怀风的身形微微一颤,过了许久,少年低低的声音响起:“徒儿……有负师父教诲……”他答非所问,话说得模糊不清,然而紫英站在一旁,却叹了一口气,“你辜负之人,并非为师,若真的说起来,你辜负者,亦是为师辜负者。”
      怀风蓦地抬头望向紫英,后者慢慢闭上眼,再不发一言,梦璃的视线落到紫英身上,伤怀的神情中闪过一丝复杂。而重楼和东君,一者冷傲如故,一者漠然不语,竟似半点不曾放在心上。
      半晌,少年忽然道:“我意已决,便请东君殿下……施法吧。”
      东君没有看他,轻轻挥袖,那枝扶桑便轻盈地落在怀风上方。
      “有一些话,或许现下我说完之后你会忘记,却终究要说与你。”东君平静地道,“本座不知你如何在幼年时与一魔女结缘,然则……穷六界生灵,值此一生,可以愧对世上所有人,却不该愧对自己的心,你若以为选择第一种可偿师恩却难报衷情,故而决绝之,却未免小瞧了自己。”
      怀风的身体颤抖起来,他低下头不言不语,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再度开口:“我原本早便打算与她分开。我是人,她是魔,我们之间,必定艰难重重,她不该因我遭逢那样多苦楚,我亦有我的抱负,本该见也不见她……”
      东君看着他,清俊的脸有如蒙上一层雾气。在这雾气中仿佛一切悲欢苦乐都被承载消亡,当一切散逸无踪后,他的唇角缓缓抬起,雾气里骤然浮现出花朵。
      “有一些东西,超越血脉记忆,死生轮回,即使失去一切,人也因为拥有自己,而有别于行尸走肉。”
      怀风的身形僵住,他抬头看向东君,仿佛想从他眼中得到什么答案。
      东君却闭上眼。
      “除此以外,无论是恩义,理想,还是情爱,在忘却面前都是平等的。”
      怀风紧紧咬住牙关,似乎想要克制几欲呼出的呜咽,他的视线偏开了,东君再度睁眼,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人。
      他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切也许并不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只是答案并不在此时此刻。无论失去记忆又或重生为另一个人,对待深爱自己的人都太残忍,如果一切当真如此重要,无论那是什么,总有一天将被找回和填满。
      穿着蓝白相间服饰的少年俯身再拜,东君叹了口气,最后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闭眼抬袖,双手合出一个法诀,刹那间,悬浮在怀风头顶上的扶桑枝金光大盛,镇台之上,一片夺目流淌,仿如金色的泪珠划过天地。
      重楼一言不发,转身布下了结界。
      浩浩的风声轻吟缓唱,金红色的至阳神力自东君掌中涌出,在法诀的催动下,化作丝丝红线流入扶桑枝,无数金色光带从其间飞流而下,一圈圈缠住了怀风的身体,最后化作一个耀目的光茧。
      无边的盛光中,怀风闭上眼。
      幼年时两小无猜,纵使生活艰难,亦相互扶持。六岁一别后,十二年若有余思,每逢佳节空怀惆怅。陈州城中再遇,无边惊喜之意,难以描摹,情意渐生,两心相系,一同携手江湖,一同仗义行侠,纵使她后来告诉他自己是魔族,亦不曾有分毫嫌隙……
      所有刻骨铭心的誓言,说出口的,不曾说出口的,终究消散在冰寒彻骨的决绝之语里,将一切抛却,那又如何。
      所有的所有,也许仅仅为了有一个来日可以证明……此时此刻的一切,至少还有意义。

      直到最后一缕金光散去,东君方才睁开眼。金色的扶桑枝翩然回到他掌心,渐渐隐去,残余的冷光中,但见他脸色苍白,额间隐有汗珠。
      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向重楼致意:“多谢魔尊护法。”
      重楼神情孤傲,淡淡道:“本座欠东君阁下一个人情,今日此事,他日必报。”他向东君微一颌首,不再说话,如闪电一般转身离去,来无影去无踪。
      镇台上,仅剩东君四人与昏迷不醒的怀风。
      “怀风他怎么样了?”闻得重楼离去,云天河终于按耐不住,急急上前,摸索着便要去拉怀风。一只温柔的手将他按住,却是梦璃先他一步,她半跪在怀风身边细细察看了一番,转头对身边面露焦虑的紫英点点头,示意无事。
      紫英终是长出了一口气,半晌,他转头向东君深深一拜,“今日之恩,无以为报,封神陵之行,任君驱使。”
      东君霎时便明白过来。他言出必践,这样一句话说出口,便是在封神陵一行中将性命放在他手上了。
      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魂魄修补后,五日之内需人照看,你们回去吧,五日之后,青鸾峰再见。”
      紫英一怔,扫了一眼梦璃与天河,最终点头,“你……也当注意休养,动用这等秘术,损耗必巨。”
      东君失笑,不再说话,挥了挥手便转身来到台边缘。
      不片刻,紫英三人便带着怀风御剑离去了。呼啸的风声依旧在这偌大的镇台间盘旋,东君的身影落在其中,便如一片将散未散的流云,模糊而飘渺。
      “其实……你若当真如此意行坚定,飞蓬将军,我欠你的,还了你又何妨。”
      可是,当初神树之下那一缕偶然的善意,诸多恩仇,又岂是说化就能化的,时至今日,他也没能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所背负的选择到底正确与否。
      风流云动,岁月无痕。
      这数千年来,他历经无数悲欢离合,得到与失去,苦楚与欢愉。他如同所有的神一样,在漫长的打磨中渐渐成为沉默的岩石,看着世上的一切,无论圆满与否,都在滔滔红尘巨浪中瞬间湮灭。
      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对怀风说的话,它看似无比正确,可事实上却是那样讽刺。
      只因那个坚定地说着“拥有自己”的人,自己也未曾践行这句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四、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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