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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二十九、问心 ...

  •   海天明湛,昊阳凌空。
      腥烈的海风如万马奔腾般席卷而来,卷起道道白沙,复归沧溟。云中君的身体在这风中,如同一株不堪一击的蒲草颓然倒下,浩浩金光霎时间收束一空,众人眼前一霎,天地竟仍是那个天地,广袤的苍穹中飞鸥渺渺,方才炽烈逼人的至阳真煌,竟仿佛从未出现在这个清凉的世界之中。
      一时间,偌大的海滩上寂静无声,潮声簌簌,明净的水波映着众人或惊愕,或畏怖的脸,竟无人敢上前去碰昏迷的云中君。
      玄霄惘然注视着地上蜷缩着的白色身影,还不及去想些什么的时候,右手忽然微微一颤,紧接着一阵彻骨的酸痛席卷而来。他的手臂微微一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苦楚竟令他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羲和剑。
      事情发生得太快,连遭到背叛的愤怒和失望的情绪都来不及理清,是非对错,阴谋阳谋,一切还无从断定。
      他转头望向身后的师弟与师妹,夙玉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云天青的眼中罕见地露出忧色。他知道这个师弟一向机变敏锐,虽然平时他斥之小聪明,但到底两个人都是明白人。
      局势容不得他们拖下去了!
      玄霄转身,迅速走到昏迷的云中君面前将她的身子扶了起来。一串“啪”的声响,神剑自云中君手中坠入沙地,紧接着化作金色光芒,倏地钻入云中君的额心。玄霄淡然抬首,环视着四周由惊惧变为愕然,又再度转化为贪婪神色的散修们。
      远处,名门大派的弟子三三两两聚集着,似要旁观琼华与这些利欲熏心的抢夺者们究竟如何收场。
      玄霄当然知道他们不怀好意。但现在他们只有三个人,不把水搅浑,势必护不住神器。
      他神色一冷,沉默地环视四周,被他视线扫过的人霎时间如冰水淋头一般,心头的火热渐渐熄了些。
      “诸位是想分别来单挑我师兄妹三人,还是一拥而上?”他的语气就像在问今天在哪里练剑一样淡然。
      但这简单的一句话,却令许多人心里一阵阵发凉。
      久战不下,自然焦躁,开始的一脑热过去,许多人便不得不联想琼华是否会得知这件事。
      这时,只听云天青悠闲的声音响起,“我说,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到时候谁拿了宝物,大家不都清清楚楚,你们费尽心思,东西可也只有一件。”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低哗,人们各自互望,眼中俱是警惕。一件宝物,就是切成十几段也不够在场的人分,更何况……蜀山,蓬莱,仙霞等诸派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
      一些想浑水摸鱼的散修自知没这面对数百人还能从容夺走宝物的能力,当下熄了夺宝的心思,反倒是蜀山的谢白枫和仙霞那位名叫张洵的领头弟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站在人群中间的玄霄与云天青。
      这两个人一个胁之以威,一个晓之以理,一唱一和,倒是十分默契。
      漠漠的风潮声中,玄霄冷冷扫视四下,随即上前,一手将云中君的身体抱起来。众人在他身旁看着,目光中俱是掩饰不住的失望——虽说刚刚这女子行为诡异,可她终究是琼华派的人,如果真出了手,就是在整个修道界中与琼华派为敌,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何况真出了手,他们也未必打得过这个能与神明相拼的琼华弟子,保得住这神异的宝物。
      难不成这宝物,当真就要归琼华所有了吗?
      海滩上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得远处浪声滔滔,天风飒飒,拍打着沙岸海崖,又归于无垠沧海。
      玄霄将羲和剑收起,抱着云中君回到云天青面前,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均知这件事夜长梦多,最好速速将这位云姑娘带回本门再作打算。玄霄略一斟酌,低声道:“天青,你先留下,我和夙玉回去安置了她就回来。”
      云天青点点头,刚要说什么,陡然间只听一道声音响起。
      “说要带她走,你就真能带她走吗?”
      时间,就仿佛在这里停止了。
      这海天之畔,是如此广博,能够让人胸中为之开阔。
      但竟有人的声音,能够通彻这诸天九地,就仿佛整个浩瀚的乾坤,都被他广纳入胸怀一般——
      该怎样形容这个声音啊!它像是清风暮云,去留无痕,又像是鸣雷骤雨,天威凛然,它更像是平静得没有感情的大海,纵有潮起潮落,沧波来往,亦只是循理而动,一切感情,欲望,念想都无法左右——就如同真正无悲无喜的神明一样。
      就在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为之静止了片刻,玄霄慢慢转过头去,一个身影如同模糊的梦境般静静立在礁石之上,这个人背着身子,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窥得他的真容。他就这样恒久不动地伫立于此,一股并不强烈,却沉凝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如万钧巨石般压了下来,似巍巍高山,令人仰止。
      这究竟是什么人?!
      不,或者说,他真的还是个人吗?
      “她的命运,并不终结于此。”那个人就这样淡淡地说着,他那锋芒内敛却凝重无匹的威势之下,竟无人能够再接上一句话。清澈的流云悄然坠入他的衣襟,袅袅寒波触摸着他寂寥的身影,他怅然叹了一声,慢慢转过身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竟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的容貌。
      唯有天地风云,山川海陆,在这一时间,同时澎湃了起来,似是为着他叹息。
      所有的人都艰难地抗衡着这无形的威压和恐惧,甚至有功力不济的人就此晕倒了,他的声音如同流风般通彻了整个海滩,但竟无一人能答他,乃至开口说出哪怕一个字。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夺目的光芒骤然爆散开——
      羲和剑!它散发着耀眼的火红色光芒,它的主人紧握着它,定定地望向那个缓缓从礁石上飘然而下的身影,他的眼中,是冰冷而炽烈的火焰!
      “来、者、何、人?!”
      恐怖的威势之中,玄霄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喊出了这句话,他握着剑柄的手紧得发白,似是在以极为可怕的毅力,在这令他们这些蝼蚁颤抖的神明面前,挺直了他的脊骨。
      当最后一个音节飘散在海风之中时,那个缓缓向人群走来的纯白身影停住了。然后他转了个方向,慢慢地向着玄霄走了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威势如同泰山遮天蔽日地压将下来!
      玄霄面色不变,然而眸中的火焰,不熄反烈,炽热得像是要将天也焚穿。
      “胆子不小。”那人说,“然而你现在应该说不出话来了。”
      玄霄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忽然间,光华爆闪,他竟一剑劈向了眼前的“神明”!
      骤起伤人之间,那人飘然一闪,他不曾想到在这样的威压之下,眼前之人竟能克制住这气势所引发的对天道和神明的恐惧,对着他刀兵相向。
      只是发出了这一击之后的玄霄,却骤然委顿了下来,他以剑撑地,冷冷注视着面前容颜模糊的人,汗珠自脸颊旁滚滚而落。
      那人叹息了一声。
      “不过梦界而已,何堪至此……”他似有些怅然地转过身,望着天地间幽渺的风云,轻声道:“折了你这一身的傲意,过去已有人试过一回,却是惨败,现如今我不想试你,我只想带走我最后的亲人而已……”
      玄霄就这样望着他走到昏迷的云中君面前,俯身抱起了她,转身向大海之中走去,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却是一阵柔和璀璨的光芒缓缓从他身上绽放出来,如同金乌的碎片坠入人间,化作另一个太阳,渐渐笼罩了整个海滩……

      混沌……灰色的雾气,交缠无声。
      灵魂如虚无的烟岚,飘散在空中,盘旋而下,又渺渺前行……然后是痛楚,这唯一的触觉就如同一道狰狞的雷电,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她,它化作潮水,一波一波地淹没过她的头顶,又化作烈焰,疯狂地吞噬她,毁灭她。
      遥远的世界之外,似有嘈杂之音纠缠不定,她身不由己地漂浮过去,只听着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地轰鸣着……
      云中君睁开眼睛。
      那是风。盈满了天地之间的风拂过她的耳畔,没有鸟鸣,没有虫语,在她的身边,簌簌作响的藤萝中,树梢间,繁花里,从身边的草丛直至遥远而阴霾的天际,全部都是风声,只有风声。
      ……一个仿佛死去了的醉花荫。
      剧痛如利剑般贯穿了云中君的身体,她颤抖着撑起身子,天空中厚重的灰云有如实质般层层压下,她抬头看着天,只觉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昏迷之前她明明还在即墨海岸,为什么突然回到了琼华,醉花荫又是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
      一切都没有答案。
      云中君心下惴惴不安地猜测着,半晌,她却苦笑了出来。
      无论如何,现在什么样的猜测都只是自己吓自己。身体还能动,那么……就站起来吧,至少在琼华里,只要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任何一个人,或许她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定主意,云中君扶着身边的树干奋力站了起来,又折了一枝不长不短的树枝作支撑,直从醉花荫走到承天剑台。
      然而到处都没有人。
      这样的情况……实在太不寻常了。平日里就算承天剑台无人光顾,负责武器铸造的师兄师姐总还是在的,但如今,这个地方竟变得如此死气沉沉,琼华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还是说……
      云中君想了想,直接走上了传送阵,闭上了眼睛。
      剑舞坪。
      身体还未从传送的眩晕中恢复过来,耳边便传来了纷沓的叫喊声,云中君心底一震,慢慢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景象,是尸横遍野。穿着蓝白服饰的人的,还有……梦貘的!
      天空中似染上了淡淡的血色,铅云如恶魔般重重压向这片狰狞的战场,杂乱的法术光华在交战的人妖之间不停闪动着,伴随着叫喊,怒吼,哭泣,咆哮……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中君难以置信地往前走了两步,复又停下,视野之中,巨大的梦貘挥爪击中了一个女弟子,将她整个人撕成了两半,惨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她身子一颤,却没有动。
      此时此刻她没有了法力,已经无法阻止这样的浩劫了。倘若一个不慎,说不定自己也要丧身于此,那么……远在另一个世界之外的她的大哥又该如何?
      视觉,听觉,嗅觉……一切感官都在不断刺激着她,告诉着她,眼前是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
      这里,当真只是个幻境吗?
      不……或者说,此时此刻云中君真的能把这真实至此的世界当做一个幻境,然后毫无顾虑地破坏毁灭,生杀予夺的地方吗?
      如果在这个世界她的“师兄”玄霄失去了羲和,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可还会和以前一样,在玄冰中活过十九年,然后再被投入渺茫无际的东海?
      瞬间的茫然就这样扫过云中君的意识。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愿给她想清楚这些问题的时间。一只梦貘嚎叫着扑了上来,云中君几乎是下意识地向旁边一闪,但她忘记了自己眼下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任何更大的动作!
      裂肺穿心的疼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成两半,痛得两眼发黑之际,云中君脑海中竟不知为何想到,她会不会就这么死在这只梦貘的爪下?这样想来……倒是可笑,三千年来无时无刻不在为着性命抗争,百年之间忍辱负重,只为自己这条性命不辜负兄长的以命相换,直至天帝终于找到理由拿她开刀,最后的抗争……如果真的就死在这里,是不是该像人间的诗人们说的那样,“出师未捷身先死”呢?
      续命的阳炎如同炽热的刀子般顺着经脉灼烧过去,将那梦貘生生逼退了些,这些不受控制的力量在她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纷纷冒头,但这样的反抗无异于饮鸩止渴。
      云中君踉跄着倒向一边,她的对手情况看起来并不妙,太阳神的阳炎几乎能焚尽世间一切事物,区区普通妖族,如何能抵挡这可怕的火焰!然而此刻,却有更多的梦貘发现了她,在她附近,便有几只梦貘呼哨着向她围了过来。云中君止步,勉力撑着身体,冷冷望着四周围过来的敌人。
      一共三只。
      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狠下心骤然聚起一团阳炎,朝着最为气势汹汹的一只扔过去,轰地一下,那只梦貘已被金色的火焰包裹了全身,哀嚎声直上天际。其他的梦貘眼见她这样厉害,不禁忌惮地停在了她身边,不敢再进。
      但云中君心知自己已经再无反击之能,她现在能勉力站着而不昏迷,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两貘一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其中一只貘率先躁动了起来,低吼着向云中君推进,后者神色一凛,慢慢抬起手。然而一丝阳炎也聚不起来了。
      再勉强下去,将续接经脉的最基本的力量也耗尽,那么她除了经脉尽断而亡,再没有别的下场。
      但是难道就这样等死吗?!
      这一瞬间,云中君心底涌上一股极为强烈的不甘。她想要回去,她还不能死在这里,她——
      梦貘陡然向她扑了过来!
      “玄天诸罡,悉为我引,金煌紫气,俱化神雷!”
      就在这时,一道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响起。刹那间,滚滚乌云中一道水桶粗的紫电劈了下来,正中云中君眼前的梦貘!
      一道灿烂的剑光风驰电掣般将另一只的梦貘击退,云中君怔怔站在原地,就在前一刻她还身陷险境,几乎丧命,但转瞬之间,攻守已经异位,这到底是……
      “夙云,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中君陡然回过身——
      “……天青师兄,夙玉师姐!”
      站在阴沉得可怕的天之下,交织着鲜血与战火的大地之上,云中君那几近模糊的视线之前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云天青与夙玉,他们的距离不近不远,云天青的手上抱着一只小小的梦貘,两个人望着她的神色惊疑不定。
      “你……这一个月,你去了哪里了?”
      云中君闻言,陡然怔住了。
      一个月……?这是怎么回事?她这一昏迷,竟然已经过了一个月吗?
      可是这样的话,又为什么会在醉花荫中再度醒来?
      而眼前的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还是说……还是说就像梦璃和紫英说的那样,十九年前,琼华曾经网缚了双界,与幻瞑界苦战许久——说的,就是眼前的景象?!
      百转千回的思绪在云中君脑海中一瞬而过,半晌,她抬起头,郑重而恳切地望向眼前曾经的师兄与师姐:“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一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在醉花荫。你们……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清晰可见地,云中君看见云天青的眼中划过一丝怅然。
      一个人影就这样在她心头浮了上来,半晌,她再次问道:“玄霄师兄呢?他在哪里?”
      云天青看了夙玉一眼,她没有说话,只是木然站在那里。他沉默了许久许久,甚至怀里的小梦貘也随之低声地呜咽了起来,云中君就这样定定注视着他们,直到……
      “师兄他,大概还在卷云台吧。”云天青低声说道,“至于眼前的景象,你也看到了……师父他们让师兄和夙玉师妹以双剑网缚了幻瞑界,以此……以此夺取幻瞑界中的紫晶……恰巧我救下了这个小东西,又被人看见了,恐怕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
      他微微笑了笑,随即低头看着怀中的小梦貘,或许因为感受到了浓厚的血腥与悲伤,这小家伙此刻正不安地呜咽着,在这一派萧瑟景象中愈发显得凄凉不堪。
      云天青怔然半晌,忽然转头看了看夙玉,“师妹,你是真的决定要走了?……师妹?”
      白衣广袖的女子似乎有些心神不属,云天青叫了她好几声,她才蓦地反应过来,看了看云中君,又看了看身边的云天青,点了头。
      云中君仔细地打量夙玉。
      眼前的师姐……并不像是她平日里认识的师姐,往常她虽然脸上冷冰冰的,却依旧能感受到从内心深处浮出的暖意,然而现在……现在的师姐,却就这么死气沉沉地站在这里,像已经寂寥的香灰,用尽全身力气燃烧过后,已经半点没有了属于人的温热。
      她心中刹那间明了了所发生的一切。
      “当然要走。”夙玉轻声说道,“为什么不走呢,去拿走望舒,我们就走。”
      云中君看着她,忽然间明白了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天空中的乌云沉重压抑,那些冰凉的炽热的血迹,被埋没在尘烬之中,呼啸的风声如同万马奔腾般,就这样划过它们身侧。这些舞动的精灵悲号着,哭泣着,或许连它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悲伤,只是无休止地在空中盘旋着,苍凉悠远地吟唱着。
      最终,云中君深深叹了口气。
      “不必那样做了,师姐……”她说道。
      夙玉和云天青微微一怔,两个人转头注视着她,但这个小女孩此刻却只是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们还记得我……东海海滩上,我做了些什么吗?”
      没有人说话,云天青注视着云中君,皱起了眉。
      “我必须要拿到羲和剑。”她声音平静,“虽然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但是如果没有那柄剑,我……最重要的亲人就很有可能失去性命。”
      “……”
      云中君叹息了一声,向前走去。她来到夙玉面前,看了看云天青,又看了看她的师姐,而后说道:“师姐,我们单独谈谈吧。”
      夙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不待她点头,云中君已经走到一边,她只得转头望向云天青。
      “别看我。”
      眼见云中君打定了一副不容人插手的情景,云天青却是无奈地笑了起来。他投降似地摆了摆手,又举了举怀中的小梦貘,笑道:“你们说你们的悄悄话吧,我在那里等着。不过……夙玉,”他顿了顿,那笑容之中似乎饱含着看不见的温柔,“即使你最后决定留下来也没有关系,一切只要顺从自己的心去做决定就好了。”
      他说完,转身躲去了另一边,那个背影在风中看起来潇洒而落寞,夙玉就这样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半晌回身向云中君走去。

      “这里的风景……原本应该是十分美好的。”站在剑舞坪边缘,云中君望着远处低沉压抑的天轻声说道。
      夙玉走到她身边,点了点头。
      “你……想要和我说什么呢?”
      云中君转过头看着她,之前即墨海岸上她素美的脸仿佛仍然在眼前,只是一个月的时间,竟然让她的容颜和神色染上了这样的荏苒风霜,苍白的脸颊,疲惫的神情,死寂的眼睛……或许这是她一生之中都不曾经历过的重大转折吧。
      “你和玄霄师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话一出口,她看见夙玉的神色微微一动,她似是不愿让自己看到这些情绪一般侧过头去,“没什么。”
      云中君却知道她在说谎,如果没有什么,夙玉绝不会自己想要离开。然而在她的那个世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夙玉和云天青远走黄山,然后是云天河的出生,十九年后玄霄破冰而出,网缚幻瞑,飞升天际,然后又被打入东海……
      “师姐,你骗不了我。”在这个时候,她竟然笑了起来,“师姐的性子总是那么倔,从来都不肯向我们露出你的想法,可我是有心的,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的难过呢。”
      夙玉蓦地转过头看她,她的眼黑沉沉的,就这么死死地注视着云中君,看起来有点吓人。
      “关你什么事。”她冷冷说道。
      云中君却似是毫不在意,她忽然一转话题,“我最早来到琼华的时候,师姐其实是不喜欢我的吧。”
      夙玉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师姐不喜欢我与天青师兄一起油腔滑调,不喜欢我总是缠着你和玄霄师兄,不喜欢夙汐她们叽叽喳喳,也不喜欢夙瑶师姐汲汲营营,师姐谁都不喜欢,除了玄霄师兄。”
      一种不妙的预感突然袭上夙玉心头,她看见云中君笑意盈盈地望向她,“师姐明明那么想喜欢我们,却又不敢喜欢我们,是不是。”
      事情的真相被这样轻描淡写地道了出来,一股无可抗拒的痛楚,就这样在夙玉心底泛起,她陡然开口,矢口否认:“不是这样的!”
      云中君却回过身向她走了两步,夙玉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不防她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师姐的手这样凉,就像冰一样。你看,你把自己弄得冷冰冰的,也让我觉得好冷,自然不会与我无关。”
      可夙玉却觉得,云中君的手像一块炭,温热得几乎灼伤了她。
      猎猎罡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山遍野的哭嚎声,又驶向苍穹深处。乌云之中偶然落出一线微光,落在云中君的脸庞上,她的微笑像一片斑斓的云彩,在夙玉冷寂又单调的记忆之中,或也只有醉花荫中那燃放几欲纷飞的凤凰花,才有着这样鲜艳的色彩。
      这一瞬间,她的心底忽然浮起一层久违的感觉——无法阻止的向往,与苦涩悲凉交织,悄然爬上她心的壁垒。
      云中君的视线从夙玉身上移开了。这个身着白衣的少女依然紧握着她的手,默默注视着遥远的天际,说出来的话那样温柔:“我的……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和我说过,他平生有一件极后悔的事……年轻时他曾年少气盛,说错了话,而伤了一个人的心,两个人就此黯然分别,天各一方,直到后来他终于冷静了下来,才发现自己当初的行为已经铸成大错。但到了那时,那个人早已与他阴阳相隔,即使他想要求得原谅,也永远没有机会了。”
      夙玉没有说话,半晌,才冷冷开口:“你是在做说客吗?”
      但云中君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她只是笑了笑,低下了头,不知在看些什么,她的声音仍是温柔如梦,轻轻萦绕在夙玉耳畔。
      “后来,我那个朋友也因此遭到了十九年的监禁与折磨,等到再度获得自由时,也已经是十九年之后的事了。他说,人生在世,只要还能再见面,就总会有挽回的余地,只怕一步错过,就是终生的遗憾。”
      是了,这就是她所知道的,另一个世界玄霄和夙玉的结局。
      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一个绵延十九年之久的无尽的伤害与痛苦交织成的故事,如果没有她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就不会改变——不,即使她在,或许也会是那样。
      但她活生生站在这里,仿佛一个命运的楔子,无论结局如何,她走过之处,本就已经与她未曾走过的那段过去,是不同的。
      “人生在世间,彼此各不相同,再是感情深厚,也有分道扬镳的可能。”她低声说,“可纵然去处不同,那些有过的情谊都真实而不虚假,都会……永远存在于回忆中,去温暖我们漫长的余生。”
      那片鲜红的凤凰花,在夙玉的记忆里渐渐清晰起来。
      “师姐,你为了自己的坚持与所有人分道扬镳是理所当然,即使如此也依然爱着……或恨着他们,也同样理所当然,为什么所有的痛苦都选择自己承担,却不曾为了自己的理所当然,直接地向他们宣战呢?”
      夙玉怔怔地望着云中君,她看见白衣少女转头冲她一笑,那双眼中霎时像倾泻了九天银河。
      那一瞬间,她终于听清了自己心底的某个声音。
      “你那副总是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而那个前方却仿佛与我们无关的样子,很惹人讨厌。”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夙玉听见了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破碎的声音,一股酸涩之意冲上双眼,这突然爆发的情感令压抑惯了的她感到不知所措,“你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却还理所当然的样子,很惹人讨厌。”
      她一直知道,她不可以动情,不可以愤怒或欢喜,只因这一切,都不会因她的不满有任何改变。
      被父母安排着上山修仙,被师父安排着接受望舒,被心仪的人接纳自己的心意,他们每一个人都仿佛有着坚定的目标和方向,只有她无所适从,可唯独在她有自己的想法时,又被他们背弃。
      她是羡慕云中君的,羡慕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羡慕她,既情真意切地关心着他们,又不惜与他们为敌,也要坚持自己的道路,越是羡慕,就越是讨厌。
      在见到云中君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讨厌一个人。
      可越是讨厌,她越是克制不住地去关注她。
      云中君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我明白的。”
      她忽然上前两步,在夙玉反应未及之前轻轻抱住了她。
      “我明白的,师姐。”
      夙玉的意识一片空白。她像被包裹在温水里,她从未被什么如此真正接纳过。她知道自己在流泪,可她已经无暇去顾及这样的小事,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不久前云天青的那句话。
      “即使你最后决定留下来也没有关系,一切只要顺从自己的心去做决定就好了。”
      夙玉并不曾想过要去求得什么旁人的认可,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一切骄傲,神采飞扬,温暖又热情的东西,仿佛与她的生命毫无关联。
      可她也知道自己渴望着那些,如同露水等待朝阳,冰雪等待春风。
      等着她所渴望的东西,在不知哪一个时刻,将软弱的她摧毁。
      云中君听见夙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如果是你的话,是不是不会像我这样,只能以这种软弱的方式报复他们?”
      她依旧轻拥着夙玉冰凉的身躯,回答了她:“正因为是师姐,才能下定决心离开,所以……也不会有人为了离开得不够漂亮而责怪你。”
      有什么东西濡湿了她的肩膀。云中君很体贴地没有松手,也没有去看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松开双手,夙玉缩了一缩,往后退了两步。她的脸颊上隐约还有泪痕,神情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冷漠。
      “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她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云中君。“你不属于这里吧。”
      云中君心头一窒,但她神情未变,只是点了点头。
      “明明与我们毫无关联,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可以离开,却一定要多管闲事,我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傻。”
      夙玉的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弧度,云中君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是低头看着洁白的衣襟,“我也不知道。只是有我在的这里,与没有我在的别处,原本就是不同的,无论是人,事,还是……既定的命运。”
      夙玉看着她。一个月没见了,这个小姑娘仍旧是那么清澄高华,或许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但她的话语,她的眼神,总有一种击穿一切的力度,也因此,即使她自己也在迷惘着,但却能那么轻易地揭开别人的伪装,审视他们的心灵深处。
      “你想要我去见他?”她问。
      云中君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我虽然在这么做,却没有真的这么想。”
      “那么你想怎样?”
      “我只是想……若是在临终之际,我们不因今日的一切,无论是不辞而别还是纷争不止而感到后悔,那就足够了。”
      夙玉的眼神微微一颤。
      云中君转过头去看着远处悠茫的天际,轻声道:“我不知道师姐会怎么做,可我要去找玄霄师兄。我不会再因为他就在我眼前而动摇了,也许这样,我会有勇气好好和他道别。”
      夙玉久久不曾言语。
      “我会去。”半晌,她开口说道。“我也想去。”
      因为她想知道,真的看到那个人的脸之后,她是不是可以依然不放弃此刻的决定。她想向过去的自己宣战,作为最后一次,她向命运的挣扎。
      毫无意外地,云中君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即使在这阴沉惨淡的世界里,在这凄厉哀嚎的风,肆虐席卷的战火与鲜血之中,即使洁白的衣服沾染了灰尘与无数的鲜血,这位神的女儿看起来依旧纯净而夺目,那么美丽,那么真挚无瑕。
      “师姐,我们都已经无路可退了,”她平静地说道,“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想要背弃自己的心。师姐也是,我们都不可以后悔。”
      夙玉沉默,然后她点了点头。
      这是……约定。
      不远处云天青的声音传来:“哟,两位师妹,你们的悄悄话还没有说完吗,我这边可快支持不住了。”
      两个人转头看去,几名琼华弟子和几只梦貘正同时攻击云天青,他的声音潇洒中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狼狈,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云中君笑了出来,夙玉也忍不住抿了抿唇。
      “天青师兄,”云中君悠闲地说,“你不是一直说你力能扛鼎一剑打趴十只妖嘛,快来展示出来让我们看看。”
      云天青回过头,气急败坏地道:“你这个死丫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老子和你又没仇你就这么落井下石!”
      云中君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虽然功力全失的云中君帮不上什么忙,夙玉却还在,她当即上前念起了咒语,配合着云天青的剑光,将围攻的人与妖一并打跑。
      待一切收拾罢了,云天青收起剑,看了看夙玉,又看了看云中君。
      “好了,两位师妹,”他将搁在地上的小梦貘抱在怀里,笑着说,“你们做出决定了吗?接下来我们要去做什么。”
      云中君与夙玉互相看向对方,最终,还是前者笑了起来。
      “我们去卷云台。”她微笑着说道,“去拿羲和剑,顺便道个别。”
      “道别……”云天青一怔。他转头看向夙玉,在这位他一直倾慕着的,容颜秀美如玉的姑娘脸上见不到仇恨和悲伤,剩下的只有淡淡的怅惘,但她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这样看来,她的选择是……
      道别……那就是做个了结的意思吗?
      云天青笑起来,一如过去的每一次,他的笑容仍旧是那样疏朗如月,不羁如风。
      “好吧。”他摊开了手。“那么我们就去卷云台,夺剑,还有……道别。”
      最后一个词被他轻轻吐出来,这个潇洒的男人毫不犹豫地转过身,率先向卷云台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二十九、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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