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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奥赛罗 ...

  •   这发生在埃尔莉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她在教父的剧组里打工。教父和编剧聊着天,而她则坐在一旁重新编排时间表。

      “写作真如杜拉斯所说,是一场慢性自杀,我对此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她听见教父这样说。

      “这也未必。”年少轻狂的埃尔莉不服气的插嘴:“顶多就是屁股适应板凳而已。”

      那时候的埃尔莉少年得志,独自完成两部剧本的编写,并成功被BBC买走拍出成片。

      闻言,教父和编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爽朗也令年轻的女孩难堪,是两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包容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

      “你会明白了,艾丽。”她的教父说。

      他站起来,父亲一样拍拍埃尔莉的肩膀。

      “你现在拥有整片的亚马逊雨林,可时间慢慢的溜走,一年一年的过去,你砍下一颗又一颗大树,却等不及新的幼苗成林,你会懂的。”

      现在埃尔莉懂了。

      写作以创作者的灵感和阅历为食,汲走井里的水。

      井总有干涸的那一天,你得往里面倒水。

      可十七岁的埃尔莉不懂,引经据典的反驳道:“福斯特从没去过印度,却靠着一张照片写出了《印度之行》。”

      他们再次爆发出笑声,那是和善的,宽容的,戏谑的。

      他们说:“背景比起内核并没有那么重要,福斯特的读者又有几位是真正去过印度的呢?饕餮之人也许会在意盘子是否精美契合,但真正吸引他们的是装在餐盘里的食物是否美味。”

      “我真蠢!”陷入回忆的埃尔莉面朝笔记本电脑,将脸庞藏在手掌后面。

      白马探在她对面坐下,无奈的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十几分钟前还奋战在创作剧本一线的埃尔莉却突然双目无神独自沉思,随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要帮忙吗?”

      白马探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帮忙做些什么,于是他问。

      埃尔莉的绿眼睛随着指缝的扩大慢慢露了出来,那眼睛漂亮的惊人,白马探又一次在心底慨叹,她从不需要刻意吸引别人的注意力,那双深潭一般魅惑的绿眼睛和宛如阳光下金黄的沙滩般的秀发就像磁石一般。

      “你行吗?”模糊的声音从埃尔莉手掌后面传出来,碧绿的眼睛闪烁着脆弱且不屑的光。

      “我起码知道阿加莎·克里斯汀。”

      “哈!”她嗤笑,愤愤不平:“阿加莎,我要是拿到了翻拍版权我就是新世纪的希区柯克。还阿加莎?!利刃出鞘就是个BBC的有声读物,情节弱智的好像三流蹩脚写手写出来的,更别提毫无技术含量的明星堆砌……”

      “你会的。”白马探柔声细语的安慰她。

      与此同时,他不禁想起去年这部电影上映时,埃尔莉毫无留情一针见血的在推特上评价这部电影,惹怒一票参演明星的粉丝时,她舌战群儒,力克无数网红夺得年度推特撕逼冠军的场景,以及随后埃尔莉经纪人的生无可恋,不自觉的感到那么一丝好笑。

      “好吧。”悦耳的声音总是百听不厌,埃尔莉放下双手,露出和她眼睛一样漂亮的脸蛋,上面满是病急乱投医也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垂死挣扎因此不抱希望的神情。

      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新剧本:“其实我早就构思好了。主角是个高中生,从拉美转学来到了英国的男校——不是你读的伊顿,穷人家的孩子可读不起。”

      “你知道约翰·加利亚诺吧?”埃尔莉突然问白马探。

      “你说谁?”

      她估计要翻白眼了,白马探想。果然,这个念头刚刚流星般闪过他的脑海,眼睛便成功捕捉到埃尔莉那个明显的、从不会稍加掩饰的白眼。

      “Dior的设计总监。”埃尔莉耐着性子解释,然后挥挥手,示意这个话题结束,然后接着说:“别管他了,反正不出意外阿诺德明年就会让他滚蛋。说回我的小可怜,那个男孩,青春期的男孩,父母都是工薪阶层的男孩。完全无法融入英国的男校,格格不入的孩子——好了,你想想,动动你解决了上千件案件的黄金大脑,这样的孩子会遇到什么呢?”

      “霸凌。”从小就在英国寄宿男校读书的白马探笃定的回答。

      “没错!”

      埃尔莉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继续说:“接下来就是重点了,孩子的父母为了维持生计必须拼命工作。知道马斯洛的需求理论吗?他们才不会关心一个心思细腻敏感脆弱的孩子在学校为什么会被排挤呢,何况这个孩子还是同性恋,当然他自己并不清楚自己是。”

      “所以?”白马探适时的提出疑问句。

      “《奥赛罗》,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核心了!”

      “你是说——”白马探快速回忆了一遍埃尔莉平时念念叨叨的作家导演什么的,说:“莎士比亚?”

      “完全正确!”埃尔莉满意的点头,“还有什么比奥赛罗更适合的?!描述一个局外人的故事!这个孩子——我故事的主人公,在学校这个群体是个局外人,在家庭中是个局外人,然后——”

      “他离家出走了,在学校被欺凌,回家向父母诉苦不被理解,朋友都在阿根廷。想象一下,一个孤独脆弱敏感的孩子,渴望的只是谁能听听他倾诉心里的话啊,但是没有人,连父母都没有,所以他离家出走了。”

      “带了一把水果刀,可怜的孩子,想着我要自杀,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离家出走了。”

      “别认为这不合理,没有什么比荒诞适合生存在电影艺术里了。”

      埃尔莉已经完全沉浸在创作的热情之中,自顾自的说着:“你以为人做事都是怀揣着某种目睹的吗?不!大错特错!”

      她激动的挥舞了一下右手,在半空中留下一个叉号的残影。

      “很多时候只是心血来潮,或者没什么原因不知道为什么就做了,你懂吗?你会不会在下楼梯的时候看着走在你前面的人,突然就想对着他的屁股来一脚?这就是了!”

      “说回来,我的男孩,揣着一把水果刀,趁着父母还在上班的夜晚离家出走了。”埃尔莉回到她剧本:“走啊走啊,天空是黑暗的,灯光都是暗淡的,紧接着呢,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拉住他,问他:“找点乐子吗?”。我可怜的男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茂密的小树林里隐隐约约有一个身姿窈窕的漂亮姑娘。”

      一张画好的分镜图被埃尔莉从文件袋里抽出来,上面用彩铅活灵活现的描画出她所形容的场景。

      这是导演的技能之一,埃尔莉也以此为傲,毕竟很多年轻的导演对绘画一窍不通,拍起电影来不是画火柴人,就是告诉摄影师该抄袭哪个电影的哪个镜头。

      埃尔莉不仅会彩绘,还精通油彩和素描,她经常在片场用几分钟的时间用炭笔快速的重新绘制出一张分镜图。当然白马探知道她会的东西不仅仅只是绘画这一项而已。

      “好吧,男孩想,临死前就潇洒这么一回,让我体验一下xing的快乐。男校里荷尔蒙旺盛的孩子总是会聊聊这种话题的,我的男孩知道不奇怪。”埃尔莉将分镜图收起来,一边说着她的男孩的故事:“他就跟着女孩来到了她的公寓,毋庸置疑那里又旧又破,嗯你懂的,流莺的巢。”

      埃尔莉说着,情绪平静下来,脸上呈现出一种出乎他人意料的冷静,那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才会有的神色,仿佛刚刚那个激动的,充满共□□彩的人不是她。

      “男孩瞥见衣架上有一件男式的外套,疑窦丛生却未想太多。就这样,交钱,抱住女孩,两人倒在床上。”

      “这里可以用快速的蒙太奇解决。”

      埃尔莉停顿了一下,像是即将宣判的法官。

      “那是个男孩。”她毫无感情的说道:“那个所谓的‘女孩’其实是个人妖,当衣衫半褪,我们的主人公终于意识到了他先前的疑惑并非空穴来风。”

      “他坐起来,然后说:‘我去洗个澡’,走进卫生间的男孩开始思考。不,他在回忆,任由所有痛苦不堪的回忆淹没他,他会怎么想呢?我都已经这么惨了,就是死前想尝一回女人的味道都不行,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他了!我为什么这么惨呢?为什么所有事都让我遇上了呢?他反复问自己。”

      “绝望。”白马探轻声说道。

      埃尔莉点点头。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说:“轻飘飘的,荒谬的落了下来。怎么可能辨认不出来人妖呢,首先是外形,好吧也可能是泰国芭提雅的人妖,难以辨别,但是不只是外形足以分辨,还有声音,人妖的声音就再如何修饰都不是女人的声音。”

      见多识广的埃尔莉解释,但很快发觉自己多此一举,东南亚的旅行计划白马探也参加了,于是她跳过了人妖的辨识这个环节。

      “观众也许不清楚,但这不碍事。重要的是之后的故事——”

      “咽不下这口气的男孩走出卫生间,抽出水果刀,狠狠地捅进男孩的身体,胸腔、脖颈。毫无疑问,他已经失去了理智,机械的一刀刀的扎下去。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埃尔莉呢喃着,然后声音又恢复了正常。

      “等他醒悟过来,才明白自己杀了人,手上已经沾染上了鲜血。出于自卫的本能他会逃跑,好,他抱起衣服裤子从窗户跑出去。”

      “然后呢?”埃尔莉自问自答:“他想起来自己的外套留在了屋子里,那么多鉴定的手段,还有DNA和指纹,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他的。他只能回去自首。”

      “接下来呢?”

      埃尔莉说完,便沉默下来,兀自思索着,白马探打破了寂静,问道。

      “接下来——”埃尔莉回过神来,身体向后一靠,倒在白马家舒适柔软的沙发上,“漫长的独白,难熬的审讯,父母的失望和责备,律师的提问,法官的审判。一切结束了,他被押送着走出警察局,天空是那么的晴朗,阳光是那么的灿烂,情侣在卿卿我我,不远处的CBD走来的白领意气风发,新闻播报着的,报纸头条写着的都是男孩的事迹,人们漠不关心的扫一眼,走开,或者是翻过去。”

      “他还是局外人,在这个城市里。”

      “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锤定音。

      “你在为难高潮的那部分。”白马探说出了再明显不过的答案,像是揭开了封在餐盘上的保鲜膜。

      “是的。”埃尔莉闭上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矛盾的爆发是故事最关键的地方,是戏剧的灵魂,太棘手了!”

      “我想要真实,尽最大可能贴近现实,但我发现这和荒谬水火不容,可荒谬啊,才是这些极端和矛盾的起点,它太美了,美到我就算舍弃一切也不会放开它。”

      埃尔莉睁开眼,无神的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

      “我该给井灌点水吗?”她问。

      她在问自己。

      白马探想。

      “你会找到答案的,然后一切都将迎刃而解。”白马探祝福她:“一定会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背景资料2
    1、“写作是一场暗无天日的自杀”——【法】玛格丽特·杜拉斯
    2、“死亡是一门艺术,我干这个相当在行”——【英】西尔维娅·普拉斯
    3、《印度之行》是英国作家E·M·福斯特的一部小说,在《巴黎评论》的采访中,福斯特透露自己靠着一张印度的风景照写出了这部作品。
    4、约翰·加利亚诺John Galliano:前Dior设计总监,举世瞩目的海盗爷,已故设计师亚历山大·麦昆的老师。海盗爷原名Juan Carlos Antonio Galliano,1960年出生于直布罗陀,父亲是英国西班牙混血,母亲是弗拉明戈舞蹈老师。6岁随父母搬到了英国,进入男校读书,据他本人后来回忆,在他进入圣马丁学院之前,他在这些学院都是格格不入的。1997年离开纪梵希的John Galliano接替Gianfranco Ferre成为Dior的设计总监,直到2011年因为醉酒后的种族歧视言论被LVMH的掌门人Bernard Arnault开除,但是有传言称,因为John Galliano的设计叫好不叫座,Arnault早就想开除他,只是合约期未结束且找不到借口。
    5、马斯洛的需求理论:又称马斯洛需求金字塔,简单的说就是衣食足而知荣辱。
    6、《奥赛罗》: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其主题就是局外人,一个群体如何对待异己者。
    作者按:关于《奥赛罗》不推荐看莎士比亚的原著,我更建议看为了纪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英国霍加斯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大型改写计划中,《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作者——美国作家特蕾西·雪佛兰基于莎翁原著《奥赛罗》改写的《新来的男孩》。
    7、埃尔莉的新剧本取材于坂口安吾的《安吾人生谈》,并结合了一部分我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套用一句诗词就是“亲人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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