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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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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紫英,你受了伤,这么快就要走?”云天河将沉重的寒玉剑匣竖起来,听得身边那人在背上剑匣之后,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半开的窗前点了一盘宁神镇痛的龙脑香,却掩不住空气当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
“……无妨。”慕容紫英声音微微有些低哑,“师叔他聪明过人,这计策定然瞒不了他很久,我需得速回剑冢,将望舒一事处理妥当方可。”
柳梦璃从后屋掀帘进来,将一个纸包递了过来:“紫英,这几样伤药你带上。”
慕容紫英微微点头,将药拢入袖中:“你二人也要多加小心。”说罢便推门出屋,此时已届后半夜,虽是盛夏时节,这山谷当中也颇有几分寒气,凉风拂来,郁积在胸口的内伤隐约作痛,他伸手按住,微微摇了摇头,将魔剑招来,御剑往东南而去。
所幸那剑冢距离青鸾峰并不远,片刻也就到达了,紫英将门口重重机关卸去,点亮墙上的长明灯,顺着回环曲折的甬道来到铸剑厅,也顾不上休息,便将望舒剑从剑匣中取出。明亮灯光照耀之下,那剑在手中宛如一泓秋水,紫英端详了许久,叹了一句:
“此剑因我琼华而生,此祸也由琼华而起,宗炼师公,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弟子达成你多年未了之心愿吧。”
他将剑往铸剑炉上一架,转身去开启左首的密室,随着一阵低沉地轧轧之声,沉重的石门向上升起,一阵透骨寒气自内向外涌来,瞬间便在整个铸剑大厅的四壁上结了一层冰霜。慕容紫英神色凝重,走进密室当中,那石室乍一看并无特意之处,空空荡荡的,仅在正中摆了一张条案,上面并排放着一幅淡蓝色卷轴,一枚青绿果实,两片透明鱼鳞。
记忆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带着清新湿润气息的是即墨碧蓝的海边,色泽艳丽如花般绽放的是灯会上的烟火,亮晃晃的是大如饼的月亮,有点纠结有点愤怒有点迷惘的是那一场激烈的争吵,还有许多许多难以忘怀的。岁月缓缓流过,已经有多少年未曾再思及往事了,如今看到这桌案上的东西,四人一同结伴奔走的那段时光依然历历在目,慕容紫英在石室里立了一会,之后才隔着层软布将那三样天下至阴的寒器捧着走回了铸剑厅。
那剑炉里原本便燃着常年不息地暗红火焰,紫英将三样寒器往炉膛当中一填,顿时光华大盛,嗤地腾上一道白光,火焰一下子蹿到丈许来高,转成了奇异的幽蓝之色,将紫英的脸也映得有些蓝莹莹的。刹那间地面也觉得动摇,剑匣当中的魔剑感觉到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也有些烦躁不安地振动起来。
紫英将魔剑取出,携着它转身向厅外走去:“我倒忽略了,你比不得寻常兵器,这里的寒气怕是受不住。”
宿在剑上的生灵显出一个半透明的影子来:“紫英大哥,你在做什么?这里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冷?”
“我在为一把剑注灵。”紫英不欲多作解释,只是一语带过。
“是么?”龙葵垂下头来,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那你可要小心些,这剑上的气息又阴森又冰冷,小葵觉得——”她话刚说了一半,忽见紫英顿住脚,身躯晃了两下,靠着墙斜斜歪倒。龙葵一时间大惊,她本无实体,只能围着紫英飘来绕去,焦急地连连喊道:“紫英大哥,紫英大哥,你怎么了?”
* * *
云天河再次碰到慕容紫英时,已经又过了三天。当时他正在后山一片树林中围着一株老榉树打转,伸手量了量那树的粗细,又摸了摸树干,嗅一嗅树脂的清香,禁不住嘴角咧开笑容:“这个用来做横梁最好!”
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细小地松针断裂声响,一人脚步声缓缓而来:“天河,你果然在此。”
“紫英?”云天河闻得紫英脚步声沉稳,与刚受过伤后截然不同,于是欣喜地回过身来,“我们这几天都很担心你,你的伤好了?”
“嗯。”紫英平淡一语揭过,问道,“玄霄师叔在何处?我从前山过来,他与梦璃都不见人影。”
云天河听他这么问,又是呵呵一笑:“你不用担心,梦璃一早就下山买东西去了,傍晚才能回来。大哥这几天也好得很,昨天晚上还跟我说,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你没看到他,他可能是去采矿石了吧?”
“采矿?”紫英微一皱眉,“师叔他……当真准备将那剑接续起来?”
云天河点点头,又有点担心:“紫英,大哥一提起你就变得很凶,好像还骂了你,说什么‘树籽当真愚不可及,不自量力。’紫英,你说他为什么叫你树籽?”
紫英知他说得是“竖子”二字,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是什么好话。”
云天河仍然不懂,却也并不在意:“总之你见了大哥,可千万不要跟他提剑的事。”
紫英舒了口气:“天河,望舒之事你和梦璃也不可多提,你本性质朴,不擅遮掩,若被师叔看穿——”
“我才不会多讲。”云天河接过他的话,“你断了他一把假剑,他已经这么生气,要是被他知道你连真的也打算毁掉,还不知道要怎样呢!”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只是……咱们难道就这样一直瞒下去?以后怎么办?”
紫英淡淡回答:“未来之事,现在思及也无用。”
云天河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哈哈一笑:“是是,你说得对,想那么多没用,等事情来了咱们再想办法解决。”
紫英也是微微弯起了嘴角,问道:“你在伐树?”
“对,大哥说要住下,我准备在溪边专门修间屋子给他。”
“原来如此。我也来助你一力。”
两人随即开始在后山上挑拣合适木材,云天河常年在山林中居住,慕容紫英擅于冶炼,对各类木材都相当熟悉,过不了多时,已然伐了两三株上好的榉树,接近正午时,便只剩下墙板的材料还未定下。两人接着又向密林深处探去,最终紫英在一株两人合抱粗的绿檀树下停住了脚步,说道:“檀木质硬,香气又可定心安神,醒脑镇邪,不如便选这一株?”
云天河听他这么一说,连声叫好。两人选材完毕,便将伐好的木材依次运回前山的空地之上,最后一次返回时,紫英又顺手伐了一株小小的黄花梨,一并带了回来。此时柳梦璃仍然未归来,云天河便从屋后阴凉处取了剩下一半的野猪肉,生火烤了当作午餐。慕容紫英见他先拿着自己的紫宵银月去砍树,放在水里随意冲了冲便又用来切肉,恨不得那剑也同先前的飞雯焕日一样断成两截才好。而云天河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笑嘻嘻地说:
“梦璃哪里都不错,就是她做饭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肯去烧猪肉。女孩子真是奇怪,都不懂得野猪肉才是最好吃的。”
过了午后最炎热的那段时间,两人便开始着手建屋,紫英选了山侧地势较高的一处平台,那地方靠山面水,清泉流淌,古木参天,一派的幽静怡人。两人忙碌了整个下午,到得傍晚,一间小小的木屋竟然已经初具规模,想来再用不了几日,便可住人了。
于是,当玄霄带着新找到的几块矿石御剑返回青鸾峰顶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幅情形。云天河正扛着一根劈好的榉木往半山腰上运,慕容紫英则是半跪在溪边的大石上,也没戴冠,头发随意用一根宽带子系了,挽起一半袖子,握着那半截折断的飞雯焕日,正仔细地在为手中木材去掉树皮削出形状,他身后一间尚未成形的木屋,刚搭好了台基,立起四根柱身来。
紫英抬目看见玄霄,立即放下手中的木块断剑,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师叔。”
玄霄视而不见,径直从他身前走开,紫英一眼瞥见他肩上斜背着个硕大的木匣,另一手握着枚色泽如漆光华内敛的奇石,立时认出那是百年难遇的焕夜晶魄,不禁微微讶异。玄霄仿佛觉出那注视的目光,终于还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之间无喜无怒,一派的冰冷漠然,而紫英却是毫不畏惧,只是平静回望,目光如沉沉潭水。
云天河方扛着木材上了平台,便觉得凭空出多一人,然而紫英不言,那人亦不语,不禁觉得甚是奇怪,问了一句:“紫英,是大哥回来了吗?”
玄霄这才微微展颜,唤了一句:“天河,你过来。”
“大哥!”云天河放下肩上圆木,几步奔上前去,“今天紫英和我开始给你建屋子了,我瞧不见,这地方是紫英选的,你看可还满意?”
玄霄听他口中提及紫英,心中又是一阵厌烦,然而仔细环顾四周,却发现这地方竟颇合他心意,倒也说不出什么,最终只冷哼了一声道:“有劳了。”他卸下肩上木匣,云天河但听耳边沉重的金铁相撞之声响起,不禁又问:“大哥,你带回了什么?”
玄霄不着痕迹地答道:“前几日望舒折断,大哥一时间也难寻到趁手兵刃赔给你。你独居山野,日常器具却是不能少,这几样东西,你先凑合着用吧。”他将那木匣打开,紫英在一旁望去,只见夕阳照耀之下,里面一片明晃晃,上至伐木的斧头,下至各式砍刀,捕捉野兽的兽夹,捉鱼用的鱼叉,包括针镊剪刀,无一不全,哪里仅算得上“凑合”二字?也不知道山下哪家铁铺的大师傅这么悲惨,生生被他抓住了打出这一整套器具来。
云天河伸手慢慢一样一样的摸过去,咧嘴笑了出来:“有你这个大哥可真好。”
玄霄几时听过这样的话,不禁微微一愣,然而还未及说些什么,便听得山下清风送来柔和地女子嗓音:“玄霄前辈,紫英,天河,你们几个再不下来吃饭,菜可都要凉啦!”
* * *
此后一段时间,日子也算过得平稳。慕容紫英为了专心给望舒剑注灵,加之始终对玄霄戒心未除,便暂且离开了琼华派,每日来往于姜国剑冢与青鸾峰之间,所幸琼华派现任掌门怀信真人资质清奇,加之又颇有才干威信,将整个门派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也不需他这个长老过多费心。
玄霄虽然始终对慕容紫英置之不理,然而随着锻剑的材料渐渐收集齐全,心情也较往日大好,他这一生受挫甚多,两度飞升失败,兄弟阋墙,禁地冰封,阳炎反噬,囚禁东海,连天道也不相容,却始终未能挫其志。相比之下,区区望舒一剑断成两截,已然不算得什么了。
然而云天河终究无法释怀玄霄对紫英冷淡漠视的态度,有一天等到玄霄离开,便对紫英道:“紫英你不要在意,大哥这人就这样,其实他心里早就不生气了。你前两天没来,他还问了一句,‘这几日怎么不见那慕容小子?’”
紫英与玄霄共处一段时日,倘若当真介意这等事,只怕早已被气死了,听了之后也只是淡然一笑。
那天正是望日,月行中天阴气最旺,玄霄在青鸾山巅架起铜鼎,等到暮色降临月华初升之时,便点燃了炉火,开始接续两截残剑。他先将采集而来的矿石置于鼎底,那各类奇石一接触到火焰,顿时光华大盛,色彩斑斓,直把那山顶映得如同白昼一般。玄霄收敛心神,目不转睛地望着石材在鼎中慢慢融化成水,瞅准了时机,熄了炉火,用火钳各夹了一半断剑浸在矿水当中,出手快出闪电,双臂一合,只听金属撞击时发出的一声钝响过后,两半断剑已然严丝合缝对接在一起。随着炉膛的慢慢冷却,那矿石化作之水也如胶质一般,缓缓地将剑身裹住。
玄霄这才略微舒了口气,反手抹抹额上渗出的细汗,忽然脸色一沉,低声喝道:“滚出来。”
但见树影一动,一人缓缓走了出来,月白衣衫轻拂,如水银辉照亮他的脸,平和从容,蕴籍淡雅,正是慕容紫英。
玄霄仿佛早已料到是他,倒也并不惊诧,只是冷笑一声:“你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想不到也会暗伺偷窥。”
紫英微一摇头:“师叔此言差矣,晚辈虽学艺不精,但若要刻意隐藏行踪,想必师叔也难觉察。”
玄霄转身望着他:“不错,你来了许久,方才在我凝神续剑之时,若要伤我也非难事,为何又按兵不动?”
“背后偷袭岂是君子所为?晚辈不过酷爱铸剑之术,前来参习而已,并未存伤人之心。”
“你先前百般阻我取得望舒,如今却又放任不管,着实可疑!”
紫英看了一眼那把被矿石融水包裹的剑,缓缓说道:“断剑再续,岂是容易之事?此剑练成已久,又极是阴寒,若要将外表矿石溶入剑身原本材质中,需得每夜锤炼,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方能弥补裂痕。”
玄霄一声冷哼,目光当中却微露赞许之意:“你倒懂得不少。”
紫英微微展颜:“师叔铸剑之手法与众不同,晚辈也很是受益。”
玄霄见他初露笑容才忽然想到,这半月以来,自己还是头次主动开口与此人说话,两人一番对答,初时固然针锋相对,然而到得最后已是风平浪静,竟如寻常朋友一般探讨起铸剑之术来。他心下一惊,又略觉尴尬,侧过了脸欲待不理,紫英却已上前几步,举起那剑细细端详:
“师叔这续剑的材料当中,有几种颇为难得,不知是从何处得来?”
玄霄抬眼看剑,表情略带玩味:“你且说来,都有何种材料?”
“这焕夜晶魄自不必说了,还有寒月玛瑙,玄武地魄,青金石,都是极为珍贵。”
玄霄见他只瞧了那剑片刻,便如数家珍般报出一连串矿石名称,丝毫不错,而脸上仍然是一派平静谦和,并无半分炫耀之意,心中又是一愣,只觉得自己以往似乎从未了解过慕容紫英其人。
紫英听玄霄半晌无语,忍不住侧头看他,却见月光之下,那张脸上冷漠不再,反而带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间想起十余年前与天河梦璃去地府探望友人时,偶然对云天青提及玄霄此人,那逍遥快活的老鬼哈哈一笑,说,师兄这个人其实好懂得很,只要你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啊,他所有的事都摆在脸上。当时紫英颇不以为然,心道如此冷漠绝情之人又怎肯将半分情绪外露,可如今再想来,竟然半分不差。
* * *
玄霄每晚铸剑,白天倒很是清闲,他少年时便一直持修,后来遭遇极大变故,算起来,一生当中囚居的时日反倒占去了大半,此番住在青鸾峰上,朝看红霞,夜观星空,却是记忆里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夏去秋来,天气渐渐凉爽,树木转黄,漫山遍野一片灿烂金色,山巅铜鼎上的剑被夜夜锤炼,也渐渐成了形状,只是那剑锋始终色泽晦暗,并无昔日灵气闪现,即便用极寒的凝冰诀催动,也不能逼出半分。
紫英最近几次前来,见玄霄神色间略带焦躁,转念间已晓得他烦恼何事,当下也不多说,只是偶尔在言语当中旁敲侧击,说那望舒灵剑失了宿主,也不过是柄寻常的利刃而已,成魔与升仙一样虚无缥缈,又何需执着。
紫英话刚一出口,便被玄霄喝止,你又懂得什么?
他自然是不懂。以往几番与玄霄刀剑相向,要么为了琼华,要么为了天下苍生,至于玄霄本人,他向来以为他不过是被羲和操控,心魔深种嗜血狂乱不可理喻,可他究竟为何心魔深种,为何有此心魔,百年之中却是从未过多考虑过。他这段时日以来与玄霄相处,心中本如风光月霁般坦然自若,忽然经此一问,却是头次无言以对。
某一日锻剑完毕,天光已然微熹,玄霄坐在山崖之上郁郁不乐,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飘然下峰。云天河正打着哈欠推门出来,听见玄霄步履匆匆,顿时睡意全无,连忙问他要去往何方。他也并不明说,只说要暂时离开,不日便归。
玄霄下了青鸾峰,御剑向百翎洲而去,他昔年在琼华之时,曾去除过妖魔,只记得那片沙洲位于巢湖最深处,当中一株硕大的榕树,如今百年过去,榕树的根系已将整个沙洲全部包了起来,树冠亭亭如盖浓荫一片,即使是深秋时节也不减半分翠色。由于那枝叶过于茂密,树下的土壤晒不到丝毫阳光,刚一接近便阴气扑面。玄霄有阳炎罩身,自然也不觉得寒冷,于是顺着那树根慢慢向沙洲深处行去,一路上瞧见大片晶莹透明的冰蓬絮,便随走随采,间或还有不少月寒石与冰晶石散落于沙石当中,隐隐泛着惨白幽光,都是极寒之物,于是也一并挖出来带走。
行至沙洲的另一端,一只硕大的碧色蟾蜍从脚边跳过,玄霄认出那是冰蟾王,方想抽出剑来斩了,却闻得轻微破空之声,他手下一缓,一枚袖里剑已然夹风带势的瞬息而至,将那蟾王钉在地下,同时树丛当中闪出一角蓝衫来。玄霄见了不禁皱眉,刚想离去,身后已传来那人声音:“……玄霄师叔?”
玄霄无奈之下只得转身,冷眼望着慕容紫英缓缓走上前来,耳边又听到他清朗的嗓音:“师叔前来百翎洲,所为何事?”
“我来做什么,与你何干?”
“晚辈并无他意,只望能帮到师叔一二。”
玄霄微哼一声:“不必了——”
紫英弯腰将那只蟾蜍连着短剑一起拔出,双手奉于玄霄面前:“方才我见师叔挥剑,是否也是为了这只蟾蜍?”
玄霄转身拂袖:“你自行留着吧,我自会再找。”行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站住脚道,“寒蟾露需得在此物身躯未僵之前取出,莫非你连这个也不懂?”
紫英一愣:“……多谢师叔指点。”说罢拱手目送玄霄离去,却一眼瞧见那人低垂的左手执了一只药筐,其中隐约可见大把的冰蓬絮,心道他倒是与自己要找寻的药材相去不远,不知究竟做何用途。他一边这么暗自琢磨着,一边将那寒蟾之露取了出来,封在小小的瓷瓶当中,之后顺着纵横交错的树根慢慢向沙洲腹地而行。
走不多远,前方浓密枝叶分拂两旁,眼前豁然开朗,竟然现出一片空地来。细碎阳光自稀疏的叶片之间投下来,在沙地上晕开浓淡不一的绿色光影,空地当中一人半跪,正用一柄铁凿仔细拨开表层沙石,挖出半掩于土中的一枚雪魄晶。那人白袍大袖,墨发垂散,俨然便是玄霄。
紫英先前只是略生疑虑,然而两度与玄霄巧遇,已然不能用“巧合”二字形容,心下着实大为诧异。而玄霄听到动静,抬眼看他,目光也是微有几分闪烁不定,两人沉默对望片刻,玄霄终是沉声问道:“你……也来此采药?”
“正是。”紫英坦然对答,“此地生长的药材矿石极是寒凉,对医治天河双眼大有帮助。”
玄霄听紫英所言,竟与自己此行目的全然相同。他对天河眼盲一直耿耿于怀,先前夜间锻剑,思及双剑阴阳辅佐调和之事,忽然想到天河双眼既是被天火灼伤,寻常药石只怕难奏其效,需得用阴寒之物以毒攻毒才可。正巧他这几日被望舒一事搅得心烦,便索性缓上一缓,下山来采草药,却不想又与紫英碰上。
紫英见玄霄沉吟不语,便又道:“师叔你所找寻之药,倒与晚辈有几分相似,不如晚辈也来尽一份绵薄之力如何?”
玄霄这才哼了一声:“你自便吧。”
紫英微微倾身,行了一礼:“多谢师叔。”
玄霄早已离开琼华多年,紫英却一直尊他为师叔,处处礼数周全,多年来从未改变。玄霄因自身种种原由,对礼法甚是鄙薄,然而内心极深处,倒底真正有几分厌恶,连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他思及此处,心神竟有一瞬茫然,待回过神时,已在不经意间将手中铁凿递给了紫英,而那人正俯下身,小心谨慎地将整枚雪魄晶挖了出来。他动作干脆敏捷,丝毫不拖泥带水,比之玄霄犹胜几分,当真是宗炼长老教出的得意徒弟。
紫英将那结晶用软布包了,置于玄霄面前,玄霄瞥了一眼,淡淡地道:“你拿着就是。”
紫英摇头:“师叔先前已有赠寒蟾之情,这雪魄晶晚辈实在受之有愧。”
玄霄略感不耐,叱道:“让你拿便拿,啰嗦什么?”
紫英见他不快,也就不再多言,心想日后若寻到什么奇特矿石,再转赠还他一情不迟,于是将结晶妥善放入剑匣当中,一抬眼间,玄霄又是踪影全无。他不由一愣,内心尚盘旋着许多疑惑未问出口,但即便是问了,那人答不答,也未可知。
* * *
后来紫英又在百翎洲上逗留良久,直至夜间方将全部草药矿石收集完毕,其间却再未与玄霄相遇。他御剑返回青鸾峰,将今日所得一并交给柳梦璃让她煎了熬药,梦璃接过道谢,笑着对他说:“紫英,今天真是麻烦你啦,连着两次送药过来。”
紫英不解:“什么?”
梦璃指了指脚下:“这难道不是你下午刚拿回来的?”
紫英这才注意到墙边还靠着个竹筐,里面的冰蓬絮月寒石在幽暗的房间角落中闪烁淡白微光,正是日间玄霄手中的那一只。他心中疑虑顿解,终于明白那人为何举动古怪,先让寒蟾又赠晶魄。想来他二人在百翎洲一番遭遇,心意相同,竟都是为了天河之伤,只是玄霄不动声色,若不是柳梦璃提起来,恐怕是紫英永不会明了他的举动。
除此以外,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做了却没说的?紫英暗自思忖,内心似有所感,辞别梦璃出了药房,却不急着返回剑冢,只是信步而行,途经玄霄所居的木屋,里面一片漆黑不见丝毫灯火,想来那人也不在房中。他随溪水逆流而上,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石沉溪洞前,思及天河父母葬身此处,恐有冒犯之处,不便多留,正准备转身离去,眼角却瞥见一人立在那石洞前,竟然又是玄霄。
只见那人背着月光,面目朦胧,口唇微动,极低地念了句什么。他声音虽小,而紫英耳力极好,听得分明,正是半阕残诗:
“……玉肌枉然生白骨,不若剑啸易水寒。”
这诗紫英曾在天河父母墓前见过,当时只觉得洒脱通透,哀而不伤。可此刻被玄霄念出来,竟是格外冷清凄淡,别有一番苍凉之感。紫英犹记昔日卷云台上,玄霄曾言自己一生纠结深不可解,那时他不过是名刚及弱冠的少年,对于这话并无太多感触。百年匆匆过去,他人情世故经历得多了,这才渐渐体味出此语背后万般无奈的意味。
青阳长老临终前也叹:一步错,步步皆错。翻身回头,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回头自省,无异要将往日自己所做之事全部推翻,玄霄在琼华数年,每日耳濡目染皆是如何脱凡入仙,飞升二字于他是唯一所求,即便后来遭天道所弃,立誓成魔,打得也是抛却凡身的念头。若是将此念也放弃了,他这一生,究竟还剩得什么?
恍惚间想起云天青所说,这人心执念,着实可怕,为执着而执着,连执着的根源也忘记了,却依然放不开。那时他见紫英低头似又所悟,便又大笑着拍他肩道,我不过是信口胡扯而已,大道理谁都会说,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要是说到做到,我也早去投胎了。
而今玄霄身边故人凋零,化作一抔黄土,唯有他一人长留于世,心怀执念不改,百死亦不悔,此般纠结,当真是深入骨髓,无可解脱。
紫英又想,若是自己当年未曾与天河菱纱梦璃相遇,现今不知处在怎样的境地?怕是也要与一众琼华弟子一样,要么战死幻瞑界,要么囚禁东海底,又怎会领略到人生另一番天地。与玄霄相比之下,他何其幸运,这人生的种种际遇,着实奇妙得无法言说。
紫英心中万般思量,玄霄又如何得知,听闻他脚步渐近,又半天未曾离开,忍不住皱眉向他所处之地看去。紫英见玄霄双目灼灼望过来,一扫方才暗淡神情,心底暗自一惊,也不便再躲藏,缓步走出,行了一礼:“晚辈前来向师叔道谢。”
玄霄转过头去:“你无需谢我,若非为了天河,我不会帮你。”
紫英听得此言,淡笑不语。玄霄任他站在身后,也不驱赶,只是仰头望着灿烂星空。过得片刻,紫英又问:“师叔出得东海几月,可曾下山游历过?”
玄霄见他这话问的奇怪,一时摸不透他什么意思,便随口答道:“未曾。”
紫英道:“天下之大,随处都有美景,师叔不妨四处看看。”
玄霄牵动嘴角:“你几时竟也关心起我的行踪了?”
“晚辈不过是略有所感。”紫英摇了摇头,“今日那雪魄精,乃是由千年玄龟的尸身所化。晚辈想这六道众生,无论神魔人仙,纵能活上千载,终究难逃一死。若是活着的时候将这世间好好领略一番,临死前也可少些遗憾。”
玄霄何等聪明,一听紫英这话,便知他又变着法的劝自己放弃成魔的念头。然而这番言语,倒与百年间他翻来覆去的迂腐之言有所不同,便只微哼了一声:“你这话见识浅薄得很。待我成魔之后,别有一番天地,到时整个凡间为我所控,随心所欲,何来遗憾之说?”
紫英又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晚辈无法设想神魔之境界,只知为人一天,便享一天人间之乐,确是见识浅薄,让师叔见笑了,言尽于此,就此告辞。”他虚虚抱拳行礼,转身便走,冷不防玄霄自后方一掌拍上他肩,一阵阳炎之气透掌直贯入他五脏六腹,一时全身如火焚烧,异常难耐,忍不住低低一声呻吟。
玄霄出手如风,撤掌也是极快,他袍袖一挥,将紫英推开几尺,冷言道:“你言语无状,方才这掌只是小小惩戒你一番。若下次再犯,我绝不轻饶!”
紫英不再答言,只是咬牙顺着溪水向下游走去,心想玄霄此人果然还是不可理喻,与之多说无益。他行至半路,感觉那股炙热气息慢慢流转于全身筋脉当中,痛楚也渐渐减轻了。紫英这几月以来,日日在剑冢与天下至寒的神器为伍,虽不至被寒气侵袭,但毕竟有所损伤,方才被玄霄拍了一掌过后,身上的寒意竟然消失无踪,反而暖洋洋的很是舒适。他觉出这点,不免又是一怔,转身回望,只见重重树影之间,依然隐约可见玄霄默然不动的白色身影。
* * *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望舒一剑注灵之事也渐渐到了紧要关头,紫英日夜守在铸剑炉旁不敢擅离,直到那三样寒器完全融于剑上,炉火缓慢熄灭,才略微放下心来,将望舒镇在冰晶之中,驾着魔剑又回了青鸾峰。
他在剑冢之中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出了门,才想起已经入了腊月,伸指一算,发觉这一日正是腊月初八,于是便不急着赶回去,先到山下的太平村走了一遭,买了小米绿豆豇豆花生,又提了一壶黄酒,这才上山。
他多日未归,天河与梦璃见了,自是欣喜无比,玄霄虽然神色淡淡的无更多表示,然而话也比平日里多了两句。到了正午,半空里开始飘落细细地雪花,转眼在地表上落了薄薄一层,梦璃用紫英带来的几样谷物熬好了一大锅腊八咸粥,招呼几人来吃。紫英将酒放在炉子上用余温暖着,待温度升得差不多了,便给三人分酒。玄霄见他取了四只铜杯,不禁微微冷笑:
“想不到堂堂琼华一派长老,也嗜酒贪杯。”
云天河笑道:“最近几天冷,今天又过节,紫英你稍微喝一两杯酒没事。”
“酒浆与食物无异,只要适度便无害处,若是刻意去守那戒律,过分执着,反倒不好。”紫英将酒缓缓倒入杯中,推至玄霄面前,“师叔,请。”
玄霄闻得那酒浆弥漫着一股柔和温润的香气,认出是自己喜爱的女儿红,心想这小子饮酒的习惯与自己倒也有几分相像,于是微一点头,不再答言,举了那酒杯轻啜一口。此时窗外天色越见阴沉,雪越下越大,屋内却燃着火炉,酒香蒸腾温暖如春。往年只有天河梦璃两人居于山上,节日之事常常淡忘,今年却又添了玄霄紫英,四人围坐在方桌前,倒真有了几分节日温馨的气息。
饭后,玄霄刚回到自己的木屋当中,忽听到屋外有人扣门,他知天河向来随意,进出房间从不敲门,想必是慕容紫英,本待不理,只是闭了眼睛斜靠在榻上,奈何那敲门声停了片刻,复又响起,他这才漫不经心地道:“门未落锁,进来吧。”
紫英抖了抖身上的落雪,这才推门进来,玄霄微微抬眼,只见他脸色有些青白,不知是在屋外冻的,还是有什么别的原由,心中略微升起些疑惑,最终却只是问道:“何事?”
紫英躬身行礼,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玄霄:“师叔赠药之情,弟子一直难忘。前几日打了此物,还请师叔收下。”他摊开手掌,只见修长十指之间,陈着一条男子发带,色作月白,正面几线银亮的冰蚕丝编于其中,反面印有密密地暗蓝符咒,极为雅致精细,想来打造注灵时费了不少心神。
玄霄却不接那发带,只是凉凉说道:“此等小事,还值你如此挂怀,谢来谢去,累也不累?”
他这么一问,紫英却难作答,这发带原本是留在剑冢当中的宝物,他近段时间日夜看守望舒,倒也并无他事,便顺手在发带上编了几条寒凉的冰蚕丝,又注了水御之灵,想着玄霄周身阳炎环伺,或许能够用上,至于是否真为答谢前日赠药之情,他自己也并不明了。
玄霄见他语塞,又是一声冷笑:“我抛弃礼法多年,并不束发,这发带对我无用,你拿走吧。”
“如此说来,倒是晚辈冒昧了。”紫英神色微微一黯,却也不再多言,转身告辞,行至门口,终于还是折返回来,将那发带栓在了门环上,又在雪地中立了片刻,这才离去。第二日再来时,那门环上空空如也,也不知玄霄究竟是收下了,还是丢弃了。
* * *
紫英以往来青鸾峰,都是当日便返回剑冢,这一次倒破天荒多住了些时日,到第三天方才离开。此后数日,又是全然不见踪影。
一日清晨,玄霄锻剑完毕,正要下山,忽然感应到东南方向一阵极强的灵气股荡,他极目望去,只见天际微熹的晨光之中,一条又细又亮的蓝光冲天而起,在半空里散开成无数眩目星光,直把半边天空映得比白天还亮,正是发自剑冢的方向。那股灵气玄霄何等熟悉,百年之中他所历之事,无不与此相关,纵是化骨扬灰也难忘记。他心下大骇,举起手中之望舒,却见那剑依然光华暗沉,毫无所动。
他脑中电光火石,一连串的疑点和记忆涌将上来,刹时间心里已然是雪亮,双手紧握成拳,四肢一片冰冷,胸中却被怒火灼烧得难以忍耐,将手中那柄假剑狠狠往地下一贯,接着便直冲下山来。云天河听得他脚步沉重,呼吸紊乱,大是异乎寻常,不由担忧地问道:“大哥,你……”
“云天河——”玄霄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胸中怒火,问道,“你三人早知我手中这剑并非望舒,却始终将我蒙在鼓里,是也不是!”
“大哥……”这半年以来,云天河见玄霄日趋平静,虽然并不间断铸剑,却极少再提及成魔一事,心想他时间一久,大概也就慢慢淡忘了,于是渐渐放下心来。今日忽然遭此一问,一时间惊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只是喃喃地道,“大哥……你,你还是知道了……?”
玄霄厉声打断他:“我道你们为何任我续剑,并不阻碍,原来皆是愚弄于我!”
云天河心下大急,“大哥,紫英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着想。你现在在山上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再想着成魔呢?”
玄霄寒冷一笑:“为我着想?那便把望舒剑还来!”他这时眼底光华暗涌,色作血红,发丝飞扬,更如红铜,浑身燃起炙热赤芒,云天河被他凌厉气势压迫,暗自退了一步,却听那人衣袂翻飞,转瞬间身形腾空,已然不知所踪。云天河双目不能视物,只得连声呼唤柳梦璃:
“梦璃,梦璃,你看大哥他去了哪里?”
柳梦璃闻声自屋后赶来,只瞧见红光一闪,直往东南方向去了,不禁颦眉:“玄霄前辈好像去了剑冢。”
云天河更是忧心如焚:“大哥他什么都知道了,我没能拦住他——”
柳梦璃一听之下,心中也是惊惶得一片冰冷,略微定了定神,伸手抚向云天河的肩:“天河,你不要急,我这就去剑冢看看!”她也不等云天河答应与否,便招来佩剑追着那一点红光疾驰而去,可御剑术并非她所长,又荒废了百年,等她到达剑冢之时,只见石门紧闭,一派的寂静,全然没有人迹,紫英与玄霄已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