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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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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回了天工阁,她便再也没有笑过。不哭不闹,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只常常一个人坐在东山某颗槐树下。那时正是春天,槐花盛放,处处生机,花朵却一片片苍白夹着青黄。淡香笼罩着整个东山。不时有偃甲门弟子赏花赋闲,或带了好酒好菜来,一番树下花前。阮烟罗仿佛没听到任何笑谈欢声,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盯着往来树下的蝼蚁。看着看着便恍惚失神起来……此后的一段日子里,门派里都在传着关于烟罗的谣言,阮莫翟成了水鬼,他的妹妹之后便疯了,没疯也变成了个痴傻。
一日,高瘦宽肩的男子正骑着雪豹路过,看见这小丫头正在槐树下发呆。
他轻轻拍打雪豹的肩膀:“停下。”下了坐骑,径直走向那颗槐树下。
“人死不能复生。”他蹲下,同她一起看着蚂蚁搬着人掉下的食物碎屑。
“……”女孩当他不存在一样,不光对他的脚步声不置理会,也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莫翟自不希望你像现在这番,自作贱。好好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尊重。”
女孩抬头,看着槐花在春天微醺的暖风中晃动,随即又直愣愣地看着蚂蚁,自言自语道:“我哥哥没死……他的魂魄还在……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男子不再开口。明白大道理不能令人释怀,说些什么也帮不上她。一旁的雪豹用后腿挠着耳朵根,男子示意它过来。
女孩看了一眼这一人重还有余豹子,依然不慌不惊。
雪豹撒了个娇,头靠近女孩,越靠越近,直到用鼻子蹭着女孩。一下两下,拱得女孩一个不稳,侧倒在地上。但女孩还是不为所动,扶起身子,也没掸身上手上的土灰,眼神呆滞地坐起来。
男子望着山雾中若隐若现的青墨色,道:“你可知我天工阁偃甲门精于制造机械傀儡?”他顿了顿,看女孩面无表情,“本门有一秘术,可令亡魂附于机甲之上,以起死回生。”
女孩蓦地抬头,第一次直视他。凌乱的秀发,像幕帘一样垂在眼前。一根根发丝间,若隐若现的大眼睛,不再暗淡无光。
“你是何人?”阮烟罗激动地厉声问道,“莫要欺我!”
男子释然笑了,这小妮子终于说话了。他一字一字笃定地说道:“在下偃甲门司偃蔡思诚,句句属实。”说罢伸出三根手指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其实,他所言确实非虚,但这秘术就算能习得,施了法,也是只能令复生者有魂而无魄,只是这点,他没敢说与她听罢了。
“师父在上,请收下徒儿吧。”阮烟罗整理了头发,双膝跪地,对着蔡思诚先是一拜。
蔡思诚不待她第二拜,就出手扶起她,呵呵一笑:“不急,让我先看到你想入师门的决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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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阮烟罗梳洗之后,一番精心打扮。头发梳的整齐,发尾扎住,甩在身后。便一路去往穹霄台。
路上,擦肩而过的天工阁弟子,不少都在悄声议论纷纷,“这阮家妹妹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不就是之前那个,哥哥为了救她枉死的阮什么……对!阮烟罗!”“没想到她收拾出来,人还挺标志!”“据说是受了师傅点拨……一夜之间就不疯疯癫癫了……”
阮烟罗权当风过耳,嘈嘈切切的议论声随着她一路到了大殿前,这才渐渐的安宁下来。大家接踵进了殿内,有序地落坐在大殿中的一个个小矮木案几旁的蒲团上。蔡思诚从内殿走了出来,掏出书本开始讲学,下面的弟子们有的作思考状,有的则奋笔疾书在纸上记着老师所讲的重点。
阮烟罗却没有进穹霄殿,只是跪在了天演台上。蔡思诚的声音虽然洪亮,但是传到她那里就只剩下星点的回响,听不清内容。她一边跪着,跪到双脚麻木失去知觉,不多时便到了中午。
弟子们散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小姑娘。春天的太阳虽然不毒辣,但是一个早上的日照,滴水未进,她也是浑浑噩噩,一阵头晕。
“诶,她怎么在这跪着……”“她难不成方才就一直跪在此处……”弟子们看了看阮烟罗,小声嘀咕着。
“这就是你的诚意吗?”话音未落,一幅高大的影子便替她挡住了火力正足的日光,蔡思诚蹙着眉看着她,伸出手来想拉她起身,“我只看到了一半。”
阮烟罗摇摇晃晃,双腿颤巍巍地起来,并没有把手交到蔡思诚掌心,而是扶着地砖。一个没站稳,脚踝崴了一下,才勉强抓住身边男子的小臂。
阮烟罗恭敬地对着蔡思诚鞠了一礼,一言未发,便转身艰难地迈着小步走回了弟子居。
他到底要的是什么?什么是他要的诚意?对了!方才他说只看到了一半,他点拨我定是有意收我为徒,那他现下的顾虑是什么?
阮烟罗回去仔细思索,习惯性地误了午膳时间。自己前些日子经常不思茶饭,只是饿的肚子痛,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剩饭。一般都是些清粥,只聊以果腹,连咸菜都没有,更别提荤肉蛋了。
她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起身奔向膳堂。找了司厨长老,讨了些蔬菜瓜果,还软磨硬泡要得一些肉沫。她撸起袖子盘起辫子,便找了一处灶台生起火。
一旁司厨对着手下的徒弟说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是偃师还是画魂呀……怎么以前没见过……”
那小徒弟道:“师父……这是阮莫翟的妹子,被几个偃甲门的弟子救回来的,听说一直走不出兄长亡故的痛苦,终日混吃等死……”
“就是经常来喝剩粥的那个小姑娘?什么混吃等死!人家这不是,还挺勤快……这看着……挺精神的啊。”
“师父说的是,徒儿也奇怪。我上次去菜园收丝瓜,还看见她坐在地上,就那种,没铺砖的生土地,不顾脏净就席地而坐……什么都没干,发呆呢……”
司厨长老食指和拇指划过下巴尖,砸吧着嘴道:“那也是奇怪。嗐!无妨,偃师画魂两门的事咱们厨子不管,做好饭,让大家吃好喝好……你呀学学人家,你看看人家的刀工……你跟这里盯着点,有什么忙帮一帮。我先去晒晒前些日子收的枸杞。”
小徒弟插着个腰,心里一阵不平。不过阮烟罗的刀工确实可以。
她先前在路上的几处客栈帮厨换寄住,有好些老板老板娘看她一个小姑娘可怜,便允了,就这么练了一手刀工。而且为了省时,阮烟罗备好了三个菜的配菜,起了三口锅同时炒着。这可愁坏了小徒弟,现在好了,三个灶台要清理,三口锅要刷……又这么多活要做了……
半柱香时间不到,三个菜热腾腾地冒着蒸汽全部大功告成。
阮烟罗取了厨房的食盒,小心地把菜一层一层装进去,向小学徒淡淡道:“多谢。也代我谢谢长老。”
她拎着食盒又回到了那颗槐树下。
先是捡了一支木棒,后又掏出随身小刀,削了起来。木棒有小臂那么粗,她把底部削成了一个尖头,又再上面工工整整地刻上了字:“兄阮莫翟之墓”
然后狠狠地把木棒扎在土里。
之后便拿出了三盘菜,一盘一盘地摆到木棒前。
菜已然凉了下来,但是眼泪滚热。阮烟罗一边落着泪,一边嘴角挤出笑容,对着自己亲手做的“墓碑”道:“兄长,是洛儿不好,连累得你不得生又不得死,不得转世不得重生。”
她抽了一下鼻子夹了一口菜递给眼前的“墓碑”道:“哥哥,洛儿如今会做饭了,还兴致满满想做给你吃,只是你在没机会吃上一口。今天,洛儿无酒,便以菜相敬。”
然后她便庄重落筷,把菜放在“墓碑”前。
自己又三样菜各吃了一口,然后道:“哥哥,原谅我。从此后我便当你已故,我也深知,那盐泊湖里的水鬼不再是你。但是……若有但是……洛儿定要再见你。”
往来还是有不少弟子,看着别家事,说着别家闲话。
阮烟罗要的就是这样,也许这样,便是司偃长老要看到的决心了。振作起来,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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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不过一日的口耳相传,阮烟罗东山祭兄的事就传开了。虽然门派里好多碎嘴子,但是不妨碍大家良善之心,至少又没有真埋着尸身在那树下,于是谁也没有碰阮烟罗留下的墓碑。
蔡思诚坐在雪豹背上,看着眼前深入木心的墓碑上的字,还看着它跟前地上摆着的一些已经腐坏发黑的剩菜渣。
难道这小丫头真的明白了?他知道她不可能一时之间就做到完全放下,真的发自心底当作莫翟已经不在人世。她很坚强,至少,能够凭着一个可能性极小的信念站起来。一个极度悲伤痛苦的人拿起铲子锅子,还能做出一顿饭,实属不易。既然她能被点化,也许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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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的一天了。
躺在床上的阮烟罗瞪着大眼睛看着窗外海一般的天,一泼淡云散开,像海面上的雪白浪花。好久没看到,这般美好的天空了。
她再次梳洗装扮,打理好了自己,跟着稀稀散散的人群走向天演台。
这次她没跪在天演台上,而是走进了大殿,试探性地跟着众人一起听课。
蔡思诚果然没有拦着她,但是下了早课,她却拦住了蔡思诚。
“师父这是应了徒儿吗?”阮烟罗正要跪下说话,就听到蔡思诚明快的一声轻笑道:“不是已经拜过了,虽然不是三次,但是在我这里便算作是了。只不过,我说的决心,是做本门入室亲传弟子。”
阮烟罗心下惊喜,却还只是悄悄扬起了一点点嘴角。
“多谢司偃。”
“你失去的是至亲,我自不好说什么。但我何尝没有痛失爱徒。你哥哥生前是最有灵根的亲传徒弟,如今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你能通过三个月后的测验,便留下。若资质不足,还是跟着师兄师姐们,先一道修习吧。”
蔡思诚话说罢阮烟罗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直截了当的问:“师父……那秘术……”
“秘术只传本门司偃。司偃,只传亲传弟子。”蔡思诚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