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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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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在凤祁皇宫的十八个年岁里,我只学会了一样东西,隐忍沉默。
自五岁那年被祁皇带回宫收为义子,我便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在世人眼里,我是祁皇的私生子,而我却知事实并非如此,祁皇是在出征时从一个荒凉的谷底捡到我的。
祁皇说,遇到我的时候,天气明明正值炎夏,我所在之地,却甚是凉寒。他抱起昏睡的我,从我胸前发现一枚通体碧绿的玉佩,玉佩之上,刻有二字,首阳。
这便是我的名字,首阳,又名一月。
景染第一次见我,便欢喜的不得了。“父皇,他是来陪我玩的吗?”
“景儿,这是你的哥哥,首阳。”祁皇望着白衣懵懂的景染,眼底溢满宠溺。
“哥哥。”景染冲过来,拽着我的衣角,小脸上一派天真。“我是景染,以后哥哥要陪景染一起玩哦。”
这便是我们的初见,他眼神澄澈,我沉默寡言。
而如今,我只能看着那明黄衣袍的少年,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嘴角染笑,却辨不清真心与否。
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出使楚国,会是以这样的身份。
景染说,楚国的公主要嫁来凤祁为后。他问我愿不愿意去楚国,接他的皇后。我想也没想,便点了头。
我看着低头作画的他:“陛下要娶楚国哪位公主?”
“十三公主,采苓。”他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注视着我的神色。
我愣了愣,随即挂起了笑容。“臣自会替陛下接来皇后。”
原来,辨不清真假的人不止是你,还有我自己,我在心底自嘲道。
半个月的征途,终于到达楚国,那时的我才知道,自己与她终究是造化弄人。
【贰】
采苓一袭火红嫁衣坐在轿子里,我与她,似乎有三年未见了。景染说,我是他最敬爱的兄长,有我在,他总是最放心。
其实,我与采苓是差点在一起的。
在我十三岁那年,楚国与凤祁交战,彼时我也在战场上,亲眼看着楚国大败,楚皇修和,特地遣来了十三公主来凤祁做人质。
不久后,我便在国子监见到了采苓。
嫩黄衣裙的小女孩,正张牙舞爪的跟景染撕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愤怒。
我沉着脸的将他们拎到一旁。冷声道,“若是想打架,去个没人的地方,在这么多人面前,皇室的脸面你们可曾顾及?”
景染小心的觑着我的脸色不敢说话,而一旁的小姑娘却瞪着微红的眼睛,像极了一头倔强的小兽。
“父皇没有不要我,父皇说过很快就会接我回去。”
我拉过她的手,无视她眼底的错愕,“这些伤口需要处理。”
“谢谢你。”替她擦好药后,我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可身后响起的那道小小的声音,我却听的真切。
真是个骄傲的小姑娘,我心想,可这样的骄傲,在这个皇宫里,怕只会为她带来伤害。
果不其然,未过多久,她便又与皇室的一位小公主起了冲突。那小公主玉瓷般光洁的脸颊被生生抓出了几道狰狞的伤痕。小公主哭着被母妃领到祁皇面前时,我不巧,正好在祁皇书房温书。
“陛下,您可得为嫣儿做主啊。”淑妃伏在地下,妖娆的面容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一旁捂着脸的十六公主景嫣怯怯的望着景皇,柔弱弱的样子,哪里还能看出她当时的跋扈。
祁皇目光沉沉,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就已走到他面前,微低着头,神色恭敬却也镇定。
“父皇。”我垂眸,平静的开口,“当日景嫣受伤时儿臣也在旁侧。”
“若不是景嫣唆使旁人欺凌采苓公主,后有恶语相加,断不会有如此结果。”
景嫣眼神慌乱,辩解道,“我没有,没有欺负她。”
“此事儿臣亦有错。”我微微低了头,用着略带自责的语气道,“是儿臣去的有些晚了,没能及时制止住她,还请父皇降罪。”
祁皇紧抿着唇,眼底一片凉寒,端详了我许久后,他终于开了口,“嫣儿与釆苓公主年纪还尚小,此事不过小孩子家的玩闹,以后,莫再提了。”
淑妃见祁皇话已至此,一时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拭了泪珠带着景嫣离去。
景嫣临走前,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是不敢相信,我竟为了一个别国的公主而让她难堪。
说来,除了景染,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唯一喜欢与我接近的也只有景嫣了。
景嫣其实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小女孩,虽然偶尔会有些小跋扈,但对我,却一直很好,只是我,早就习惯了沉默待在自己的世界里,旁的人,离我远些,我才会安心。
这次会为那个叫采苓的小姑娘说话,也不过是因为我觉得,在这偌大的祁皇宫里,只有她与我一样,都是,孤身只影。
【叁】
“停轿。”清冷如林间雪的声音自轿内传来,我坐在马背上,怔了怔,随即回过头示意轿夫停住马车。
釆苓拉开车帘,精美凤冠下的面容艳丽的逼人,她看着我,目光淡漠而疏离,再没了往日里我熟悉的那抹温情,“这轿子颠的厉害,我坐不惯,还望安平王容我骑马前行。”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瞧着她。
“你在担心什么?”釆苓忽然笑了一下,眉目间尽是嘲意。“我的马术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便是要跑,又怎能跑的过你?”
“再牵一匹马来。”我跳下马,将僵绳递到她面前,“这是你的小黑,现在,该还你了。”
说罢,转身跃到侍从新牵来的一匹棕色马骥上,眼神平静的望着前方风沙弥漫的大路,思绪却是百转千回,兜兜转转,又绕回了许多年前的祁皇宫。
那时釆苓初来这皇宫,年纪虽小,脾气却倔的像只小兽,对谁都是怀着警备与提防,众皇子公主都不喜欢她,常有意无意的便找她麻烦。
祁皇许是觉得,好歹也是楚国的嫡亲公主,若在这祁皇宫里受了委屈,传出去,实在有损他的颜面,便一道口谕,将釆苓交予了我来管教。
“你既来了我宫里,便要记着几句话,”我看着眼前紧抿着粉唇的小女孩,缓缓说道,“我喜静,宫里人少,你在这里想怎样便怎样,也不会有人管束着你。”
釆苓愣了一下。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自然,你若想学什么,也大可说给我听,我会教你。”
“那我是不是要叫你夫子了?”她忽然抬起头看向我,娇美的容颜上有一丝柔和的笑意,像极了破冰的泉面上浮动的波光暖色。
我微微扬起嘴角,“也可。”
没过多久,釆苓说,她要学习骑射,剑术。
我瞧了她一眼,慢慢道,“你学这些,不过是要用来杀我吧。”
话音刚落,釆苓手里端着的那碗甜粥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我笑了笑,“这世上要杀我的人,怕是多的数也数不完呢,可是你看,我还活的好好的。”
“我,我不是。”釆苓低头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溅了一片的甜粥还在冒着白色热气,她的声音轻轻的,仿佛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拉过她的手,拿出锦帕替她擦拭手上沾着的米粒,“你若想学,我教你就是了。”
那时我只想着,若真有人能杀了我,倒也不错,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是无牵无挂的。
“夫子,你若是能不出现在战场上,该多好。”有天,釆苓托着下巴,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但我知晓这上不上战场并不是我能决定的,祁皇宫里的大皇子,生来便体质怪异,只要站在战场上,祁皇的军队便所向披靡,攻无不克,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闻,所以,祁皇每次征战都要带上我,所以,这些年想要杀我的人,早已数都数不清。
釆苓默了片刻,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仰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道,“夫子,我现在,不想你死。”
我笑着摇摇头,随即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采苓似乎又长高了。”
她噘着嘴,嘟囔道,“我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了,我记得你刚来我宫里时,才十三岁。”
靠窗的桌子上,摆放了几只花瓶,里面是釆苓折来将养着的桃花,一团团粉簇簇的,似妖娆的红霞,我含笑看着她,“明日我便教你骑马吧。”
“好啊。”
釆苓抬眸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比那桃花还要明艳。
一颗心就那么柔软了下来,原来,心动不过一念之间。
【肆】
“我记得当初你还说,小黑活不了多久的。”釆苓坐在小黑背上,与我并排骑行。
一阵风吹过来,釆苓火红的嫁衣翻飞如赤蝶,我瞧着那般热烈的颜色,只觉得眼睛都快要被灼伤。
“当年你将小黑从景嫣的鞭下救出来时,它确实已奄奄一息了,只没想到它如此命大,竟生生挺了下来。”我别开眼,轻声道,“釆苓,景染是真的喜欢你。”
釆苓侧过头,目光定定的看着我,“所以呢,三年前,失约的原因里还有他么?。
语气里是我从未听过的悲凉,一瞬间,心脏痛的让我险些红了眼。
我偏过头,想再看一眼她,可她却忽然扬起鞭子,狠抽了下马背,灰尘四扬,她的背影迅速向着前方没去。
我愣了几秒,旋即不顾还未反应过来的众人,快马追了上去。
釆苓说的没错,她的马术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自是跑不过我的,可当我看见她停下的位置时,呼吸猛地一窒,连话都快说不稳。
“釆苓,别,别再往前。”
“夫子。”她转过身,望着我,时隔三年,终是又拾起了曾经对我的称呼,我看着她,眉目如画的女子明明在笑着,眼睛里却有破碎的泪光。
“那天你说好要带我走的,可最后,你却是跟景嫣在一起。”
釆苓闭上眼向后仰去的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便崩塌殆尽,用尽力气向前跃过去,在坠入崖底时,终于搂过她的身子,那一刻,我心想,倘若就这么死了,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夫子,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釆苓环着我的脖子,眨了眨眼睛,一如当初我熟悉的娇俏可人。
我低了低头,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她却睁大了眼睛,说没听清楚。
我想再开口,却已没了机会。
釆苓醒来的时候,我正在火堆旁给自己包扎伤口。
“笨蛋。”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紧紧抱住。
我身子微微一僵,有些不明所以,“釆苓?”
“以前我在时,你身上没有这么多伤的。”她放开我,微凉的手指颤抖的划过我肩上,胸口上的道道伤痕,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又扑进我怀里。
我苦笑着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景染还在等我,等我把他的皇后接回祁皇宫,可如今我却在这里,跟釆苓牵扯不清。
胸口忽地剧痛起来,我推开釆苓,捂着嘴好一阵咳嗽,半晌,抬起手拭去唇角的血丝,笑着对眼神惊慌的釆苓道,“只是刚摔下来时,受了些内伤,不碍事的。”
釆苓咬着嘴唇,看着我狠狠道,“若再敢骗我,绝不会再原谅你。”
我点点头,却在她看不见的瞬间,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挣扎与痛色。
釆苓,你我之间,永远隔着无法越过的巨大鸿沟,除了两国安宁,还有,我无法掌控的生与死。
给不了你一世长安,那便让别人,好好陪你看尽余生繁华过处,笙歌不歇。
“你还是要我嫁给景染吗?”在山洞了待了三天后,我告诉釆苓,我们该走了。
她眼底一片嘲弄,“你还是不肯要我,三年前是便是如此,现今,依旧如此。”
顿了顿,她又说,“当初你说的没错,我是想杀了你的,可后来你说,要带我走,远离这皇宫,再也不理这些是非事的时候,我心里,当真是欢喜极了。”
“是我太傻,竟信了你的话,从日暮等到黄昏,等来的却是你抱着景嫣,柔声哄着。”
这是釆苓最后一次与我说话,自此,她眼底又恢复了那如风雪侵袭的冰寒凉漠。
回到迎亲队伍中,我目光森寒,望着众人冷声道,“采苓公主无意中惊了马,本王刚刚才将她找到,这等不吉利的事,莫要惊扰了陛下,懂吗?”
“属下明白。”左右侍从小心的觑着我的脸色,恭敬的应道。
釆苓又坐回了轿子里,直到行至皇城前,都没再出声。
喜娘在轿前唤了好几声,可轿子内,却没丝毫回应。
我心下一沉,亲自去掀了轿帘,里面,已是空无一人。
景染站在不远处,眼神冰冷的看着这一切,我垂眸,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我知晓,这一回,是釆苓骗了我。
故意甩开众人,引我去追她,那单独相处的三天,怕景染也已知道了吧。
为了什么呢,我闭上眼睛,想了想,是为了逃开这座宫墙的束缚,还是只为了,报复我。
毕竟,景染那么爱她,为了她,治我个死罪都是有可能的。
我还记得,三年前,我准备好一切,就要离去的那夜,景染找到我,说,哥哥,别跟景染抢采苓好不好。
“景染,”我涩着声音告诉他,“釆苓喜欢的,不是你。”
“可是哥哥啊,”他仰着头,唇角带着嗜血的残忍笑意,“你就算带她走了又如何呢?反正,你若离了这祁皇宫,左右活不过十天,就会毒发身亡,到那时,采苓,便无人能护着了。”
我怔怔看他,良久,苦笑道,“我明白了,原来,自始至终我都只是一枚棋子。”
既是棋子,便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那我又有什么资格,妄想给她幸福?
“哥哥,你什么都给不了她。”景染离去前,如是说着。
也就是在景染刚离开,景嫣就来了。
青色宫装的小公主,如今已出落的越发动人,只一双流光潋滟的眼睛里,却氤氲着湿湿的雾气。
“我听景染说,你要走了。”景嫣伸出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袖,颤声道,“别走。”
“你早就应该知道了,我喜欢你。”景嫣的语气悲伤而绝望,“我嚣张跋扈,也不过是为了让你多看我两眼,可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理我。”
“嫣儿,我是你——”
“不,你不是我哥哥。”景嫣的眼角有泪光闪烁,“你只是父皇捡来的孩子,不是我的亲哥哥。”
轻巧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看着景嫣哭泣的面容,忽地抬起手,将她拥入怀里,柔声哄着,“嫣儿乖,不哭。”
目光扫过窗外那个仓皇离去的身影,我想,此后她的朝朝暮暮,怕再与我无关了。
“采苓呢?”一袭明黄衣袍的年轻帝王,嘴角边连平日里惯有的那抹虚假笑意都忘了敷衍。
我垂眸不语,景染深深的望了我一眼,缓缓开口,一字一顿的念道,“楚国公主无端失踪,安平王难逃其责,发落至大理寺由朕亲审,锦衣卫从此刻起,全力搜查楚公主行踪,一旦发现,立即带回。”
我仍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了景染一眼。
那年初见时的懵懂孩童,是从什么开始,一步步成为如今这般冷酷漠然的帝王。
我想,最难测的莫过于人心。
你永远都不知,它什么时候会变。
【伍】
地牢湿气寒重,我坐在石台上,看着身上的伤口越发恶劣起来,眼睛里,却是无喜无悲。
三道石门依次打开,凤裙曳地妆容精致的女子款款向我走来,倨傲的眉眼里满是轻蔑,“首阳,你变成这幅模样,可有不甘?”
我抬眸,体内的毒素在四骸蔓延,强忍着蚀骨的痛意,弯了弯嘴角道,“嫣儿,丞相家的公子品行俱佳,你嫁给他,应算是一桩好姻缘。”
景嫣细细打量着我,似笑非笑的模样,“你这是生怕我还缠着你,所以才想着,早点看我嫁出去?”
“首阳,采苓有下落了。”景嫣笑了一声,嘴角带着讥讽的冷意,“可是景染却对外宣称,楚国公主逃婚,这是对凤祁的轻视,正准备挑了日子,去攻打楚国呢。”
我睫羽颤了颤,忽然明悟,景染原来,早就猜到了釆苓会逃,他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然后,一点点实现他的目的。
他要采苓是他的妻,也要楚国,彻底的灭亡。
他要我为他打赢这最后一场战役,而这一战过后,他要的,便是我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你定是想不到吧。”景嫣秀眉轻挑,继续道,“采苓的下落,就在那祁皇宫呢,你真以为,她一个弱女子,能在你眼皮子底下逃脱,若不是有皇家暗卫的插手,她怕是,做梦都难逃出去呢。”
我怔怔的看着景嫣,听着她用凉凉的语气说道。
“采苓也是傻,还以为自己这一逃,便能真离了皇宫这所牢笼,可她哪里知道,皇室女子的命运,岂是她想逃就能逃的了的。”
景嫣转身走的时候,我在后面默默注视着,华衣的女子姿态高贵无双,背影却伶仃。
“嫣儿,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也一直盼着,你能有一个好归宿。”
景嫣脚步停了停,却没有转身。
我紧攥着身下的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算算日子,我打小便喝的那碗汤药,这个月,似已断了好几天了。
景染将汤药送来时,我正捂着嘴,咳了一地的血。
“喝了它,你体内的毒便能暂时抑制住了。”景染看着我,神色淡淡的。
“采苓呢?”我望着这个曾天真懵懂的弟弟,心底生出丝蔓般密密麻麻的痛意,“她若知道,你这么利用她,会恨你的。”
“她不会。”景染突然说道,声音冰寒,“楚王室待她并不好,在她心里,楚国与自由相比,她更倾向于后者,这个,你是知道的。”
“可楚国与自由,你却全都要夺走,你说,她为什么不会恨你?”
“没关系啊。”景染笑了笑,望着我道,“就算是恨,她的一辈子,也要都属于我。”
说罢,他端起那碗汤药,递至我面前,语气轻缓,“哥哥,你若死了,我会不开心的。”
“而我若不开心了,说不定,会一个不小心,便伤了采苓呢。”
我接过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景染弯了弯嘴角,“果然不管何时,采苓都是最能让你妥协的价码呢。”
采苓,采苓,我闭上眼睛不再看景染,只默默的在心底一遍遍的念着这个名字。
此后悠悠岁月,我要怎么才能让你安康无忧,平安喜乐。
“这是你当年送我的,现在,便还你吧。”我自胸前扯出一枚琉璃玉坠,头也不抬的扔了过去。
看着那枚还沾染着温热鲜血的玉坠,景染有些怔愣,神色恍惚了一下,我想,他许是还记得,这枚琉璃玉坠当初是为何要送与我的。
在很早以前,我的身子,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虚弱的不像话,现在想想,因是体内的毒素所致,可当时我却是不知的。
每次我面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痛的连说话都吃力的时候,小小的景染都是紧紧的拉着我的手,包着泪花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我,生怕他一个不注意,我便没了。
“哥哥,哥哥。”他一遍遍的唤着,语气无措而惊慌。
“景染别哭,哥哥没事。”我总是这么应着。
可景染看着我愈来愈差的脸色,却是一点都不信。
直到有天,他兴冲冲的将一枚琉璃玉坠挂在我脖颈上,仰着笑脸道,“哥哥,这枚琉璃玉坠是我母后留给我的,听人说,是高僧所赐,有它在,哥哥就会快点好起来了。”
景染的母后在诞下景染不足两月光景后,便离世了,这枚玉坠,于他而言,很是珍贵,一直以来,他都是小心翼翼的贴身戴着的。
我本想推辞,景染却含了眼泪,直直的看着我,“哥哥不要摘下来,景染不要哥哥死掉。”
我看着小小的景染,心里某个地方,柔软的不可思议。
我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好,哥哥戴着,一直戴着。”
你看,世事多么无常,当年一心望我安好的人,现在处心积虑,只想要我死。
景染握着那枚琉璃玉坠,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我看着他有些踉跄的身影,忽然就觉得好笑,笑着笑着,眼角竟不自觉湿了。
那个脸庞稚嫩,总爱惹事,却又怕我生气,可怜兮兮的拉着我衣角,让我对他笑一下的小景染,终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只觉得,累极了。
【陆】
凤祁与楚国的战争,终是要开始了,开战前的那段时间,景染特意吩咐了人,将我从牢里送回了王府养养身子。
景嫣又来看过我几回。
最后一回,她说,“我要嫁人了,嫁给丞相府的那位公子,但愿如你所言,会得到一段好姻缘。”
我笑了笑,对她说,“嫣儿这么好的姑娘,丞相府的公子,哪里舍得辜负。”
她别开望我的目光,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可你就舍得,辜负我。”
我垂眸未语,她侧过头看着一旁插在花瓶里的桃花,慢慢道,“我想,你现在最挂念的,是采苓过得好不好吧。”
“听说她住在云汐宫里,景染将她看的很严,我费了不少功夫,才见到她。”景嫣说到这里,顿了顿,良久,才缓缓开口,“原本我是想去看她的笑话,你眼里只有她,我一直都是嫉恨极了,可当我看见她,却发现,我再也恨不起来了。”
景嫣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道,“她安静的坐在窗边,脸色很是苍白,我唤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眼睛里,却是死一般的寂然。”
“她对我说,景嫣,我只是不想被锁在这深宫重庭里,一辈子都那样寂寥的度过。”
“她还说,我从来不想要锦衣玉食,尊崇身份,我想要的,只是自由自在的走过万水千山,看尽尘世风景,我努力了那么久,却终究,还是被困在这里。”
景嫣叹口气,眉目间的哀伤,仿佛积雪一般簌簌落在我眼里。
我只觉嗓子涩的厉害,“是我不好,从来都没有办法,好好保护她。”
“不怪你,要怪便怪,她错生在了帝王家。”景嫣回过头,笑了笑,“你好好养伤吧,再过几日,便要去战场了,以后,我再不会来看你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捂着嘴,又咳了起来,指缝间有殷红之色溢出,我闭上眼睛,昏沉沉的便睡了过去。
再醒时,我看着自窗缝漏进来的阳光,良久,微微抬高了声调唤道,“来人。”
“王爷有何吩咐?”陌生的侍从跪在我面前,低头问道。
我闭了眼睛,“告诉皇上,我要见采苓。”
可直到暮色降临,我都没能等到丝毫回应。
而景染自那日在地牢里与我见过一面后,也再没来瞧过我。
翌日清晨,景染派人给我带来消息,说三日后与楚国交战,届时他会亲临战场。
末了,还有一句,待凯旋归来之日,我便让你,见她一面。
我静静的听完这些,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花瓶里插着的桃花枯死了很多,我想了想,若是采苓在,这些花儿定会被照料的很好,毕竟,她是那么喜欢它们。
抬起手将枯死的花朵一一拿出来丢在旁侧,我忽地想起采苓说过,她很羡慕那些开在清风里的花朵,妖娆荼丽的色彩,张扬放肆的绽放着,多么像,她所向往的自由。
【柒】
从皇城到边塞的路上,景染穿着一身银色盔甲,神色自始至终的淡漠着,我看着他故意避开我的眼神,涌到嘴边的话,终是又咽了回去。
几天后,我们带着的十万军队,浩浩荡荡的赶到了战场上。
可等看清了对面迎战的楚军时,我的一颗心,顿时跌进了谷底。
出征前探子来报,说楚国兵力不足七万。
可眼前,我望着阵前密密麻麻的士兵,只觉得身体发凉,楚国的兵力,分明是,在二十万以上。
景染也有些慌乱,可为了稳住军心,仍强撑着镇定的神色。
未几时,景染便来找了我。
“有你在,我军还是会胜的,对吧。”他虽用着肯定的语气,可我却知,他心底并无十分的笃定。
我看着他,少年帝王冷峻的面容上,当真是,一点温情都寻不到了。
“我能佑军队得胜,但前提也是在敌我双方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景染,退兵吧,楚国是集了其他三国的兵力,方才有那样的阵容,我们,没多少胜算。”
景染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倔强的看着我,“不,我不会退兵,我管他有多少军队,赢的那方,一定是我。”
“景染。”我轻轻唤道,可他却似没有听见,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接下来便是持续了十天的恶战,如我先前所言,敌我悬殊太大,饶是有我在,可这败局,也已注定。
只是我没有想到,在凤祁只剩不到一万士兵,与楚军进行最后一战时,我竟看见了采苓。
彼时我正伤痕累累的半跪在地上,体内的毒素加之战场上所捱的刀剑伤,生命已然快至尽头,早在两个时辰前,我便命随行的锦衣卫强行带了景染离开,原想着,就死在这里,也是无妨。
采苓穿着紫色绣裙,走到我面前,凄艳的目光直直撞入我眼底。
“你不是说过,再不会骗我吧,景嫣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体内的毒,我早该察觉的。”
楚国的将领认出釆苓来,高声呼喊着她的名讳。
采苓却恍若未闻,伸出手臂,紧紧的抱住我,我把头埋在她怀里,轻轻的说,“采苓,若是有来生,我会带着你,去看尽所有你想看的景色。”
釆苓的手抚过我的脸颊,真好,最后的最后,我还能再看你一眼。
“笨蛋,你还欠我,一句喜欢。”被风吹散的话,打着璇儿,不知落到了哪里。 【尾】
掌四季时序的月神看着不远处那对相拥着死去的男女,微微叹口气,“一月之灵,首阳,在凡间劫数已尽,只是怎的染上了这桩姻缘,罢了罢了,好歹也是我的弟子,便成全一回吧。”
说罢衣袖轻挥,再看是,哪里还有首阳与采苓的身影。
只有一座巍峨大山,静默的立在天地间,山上覆了一层青色的苔藓,远远瞧着,倒也算是清幽怡人。
“待百年之后,首阳归位,重回月灵谷,倒要多添桩喜事了。”
眉目倾城的月神,弯着嘴角消失在原地。
后来,居住于此的人们,不知从哪里听说,这山,名唤首阳,山体上覆着的苔类,唤作采苓。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
你瞧,相拥至死的恋人,终究是再不用分开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