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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

  •   车子又拐了几个弯,开了约莫十几分钟,停在一座桂树掩映的公馆前,嘉岚凭几个一闪即逝的模糊路标,推测出大概在西摩路上,依旧是公共租界的范围。

      “委屈沈小姐在寒舍暂住几天。“顾昭停稳车,当先下来,替她开了车门。顾公馆的下人早听见汽车声音,提前接了出来。嘉岚低头从车上下来,再抬头的瞬间不动声色地快速扫了他们一眼,一行四个,领先的那个身形看着有些眼熟,似乎便是白天在街上开枪的那人。

      “九哥,有要紧事。”裴子义一见顾昭下车,就着急凑上来,小声在他身后说。

      “什么事?”顾昭并未回头,沉沉问了一句。见裴子义犹豫皱眉,又淡淡补道:“沈小姐不是外人。”说完并不催,径自迈开步子,一手提着长衫下摆,不紧不慢地往公馆内走去。

      嘉岚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面色一如既往的沉静,一脸的寡言少语,看起来几乎有些木讷。

      不是外人?裴子义有些狐疑地往顾昭身后觑了一眼——九哥一向不近女色,虽说这沈小姐确实长得不错,但他们自己开的舞厅中从来不缺盘亮条顺的姑娘,九哥自己在电影公司还有股份,就没听说他对哪个姑娘格外青眼过。

      这位沈小姐……什么来头?

      “怎么了?”顾昭见裴子义半天不吱声,终于转头看他,眉心微拧,声音也冷了几个度。

      裴子义饶是心有踟蹰,仍不得不低下头,呐声道:“九哥……瑞、瑞隆船厂起火了!”

      顾昭身形一顿。

      可只短短一顿之后,他却若有所思地望向嘉岚,神色复杂地轻轻一笑:“嗬,没想到还真让你给猜中了!”嘉岚自己也有些错愕,她方才不过信口一说,没料到瑞隆船厂会真的起了火。神色尤在恍惚,思绪却已自觉牵一发而动全身,快速串联起其他的事。

      有一会,她回过神来,对上顾昭有些压迫的目光,立刻转开,清清嗓子,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烧了什么?“

      裴子义没有吭声,除了九哥,他谁的话也不听。

      “问你话呢!怎么回事?”顾昭这次索性彻底转过了身,口气也愈发凛冽。公馆进门是一座花园,栽着几株桂树,扶疏花木的阴影,为他原本高大的身形更添了压力。 “子义,以后沈小姐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九哥……”

      “说吧,别支支吾吾了。烧了哪里?什么时候烧的?巡捕房的人去了吗?”顾昭皱眉问。

      斐子义这才答道:“暂时还没确切的消息,但是听附近的居民说,是十点来钟开始烧起来的。烧的是一座库房改的办公楼,是会计的办公处。不单巡捕房,护军的人也去了,好像抓了几个船厂的临时工,是从码头雇过来的,就是那种日结工资的短工。”

      “十点钟?”顾昭凝眉:“那就是我们在码头碰见陆新铮和祁山东的时候?”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顾昭低头沉吟,脚下却并未停歇,走了几步,叫过裴子义低声吩咐了几句,子义当即领命离开。他又接着闲庭细步,绕过花园里人工挖的一个小水塘,停在公馆正中的一座小洋楼前。小洋楼的设计是典型的欧洲新古典主义,浅奶油色的墙壁,上面绘着繁复精致的浮雕,门口挺立着四根仿希腊石柱,石柱上方撑着一个半弧状的内藏式阳台。

      顾昭一路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候才仿佛记起身后的嘉岚,招手唤来佣人,吩咐带沈小姐去楼上临水榭的客房。嘉岚正要说些什么,刚张了口,就被他止住:“沈小姐这会估计一肚子想法和问题。不过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先早点歇息,好赖捱一个晚上,有什么话,明早待事情头绪明朗了些再说。”

      嘉岚这一路脑子也没有休息,她当然知道顾昭眼下千头万绪,没心思陪自己过家家。这么好言相向,已算是用尽了客气。本打算依他所说,趁这个空档清闲清闲,然而转念思及形势,本已迈出的脚却又停了下来——今晚越狱之后,不管愿不愿意,她和顾昭已成了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顾先生,你知道的比我多,今晚的事有多蹊跷,不用我来废话。只是…容我再多一句嘴,沙福德既然要烧自己船厂,还要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为什么会选择找自己家的工人垫背,而不是面生根浅的外头人?”

      顾昭正要去一楼的书房,闻声止步,轻笑道:“临时工不算自家工人。何况泼脏水这种事,只要给够了钱,泼谁不是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这几个人进了警察局,不怕他们不说话,就怕他们乱说话。”嘉岚道:“我这人心眼小,许是想多了……要是我,就算给足了钱,也还是不放心将几个不晓得听了公司多少闲言碎语的工人送去警察局给他们练烙饼的手艺,毕竟嘴巴紧不紧这种事,除了死人,谁也没办法打包票。”

      顾昭听到她“除了死人”几个字,眸光微微一动,笑道:“沈小姐可知道现下上海滩一个底层码头工的命值几个钱?”

      嘉岚被他问得一怔,沉默了一会,微垂下眼,道:“我正是知道值几个钱,才觉得沙福德这事做的有些多此一举。”她苍白的脸色在水晶灯下显得有些森然,然而衬着如画的眉眼,予人一种就是鸩毒、也甘之若怡的错觉。“沙福德在上海这么些年,在人情上八面玲珑,你们会的偏门,我猜,他一样也不会落下。”

      顾昭好整以暇,抱臂倚在楼梯的扶手处打量着她:“接着说。”

      “沙福德不怕这些工人嘴巴不紧,简单,有钱能使鬼推磨,巡捕房的洋鬼子当然也不是什么清高的主。但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拿几个工人大做文章?”

      “沈小姐觉得是为什么呢?”顾昭笑着问,面色从容,似乎并不着急听到她的答案。

      嘉岚没有抬头看他,只管道:“世界大战以后,欧洲的工人运动闹得很厉害,我临回国前恰好亲眼见过不少……一个工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要是一群工人聚在一起,那力量就着实不容小觑了……我这两天看报纸,隐约记得看到了罢工的消息,要是我没记错的话,瑞隆船厂的工人应该也参与了。”

      “罢工这种事,没人组织成不了气候。俗话说,一叶落而知秋;管中窥豹,亦可见一斑。由此我猜,上海滩工人组织的势力此刻风头已然煊盛无两。顾先生肯定不喜欢,沙福德也不会喜欢,你们口中的陆将军更是对此烦感至极。然而事分轻重缓急,对于你们而言,这还不是燃眉之急,只有一个人,怕是如今已将工人组织视作了跗骨之蛆,不除,寝食难安。”

      “哦?”顾昭轻轻一挑眉头,“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人是谁?”

      “是谁我不清楚。”嘉岚摇头:“我只知道,他是十六铺码头的主人。”

      顾昭轻笑:“啧啧,看样子我是请了尊真神回来,不过可惜,恐怕下凡的时候瞌着了脑袋,这天眼呐…只开了一半——我这离静安寺不远,等过几天空了,我带你去烧烧香!”

      嘉岚听他戏谑,微微皱起眉头:“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人身份的?”

      顾昭踱步过来,靠近了她,目光居高临下,停在她的眉峰处。很奇怪,她的眼大而水盈,有祸水之态,从前排鸳鸯蝴蝶派话剧时,只那么悠悠一望,就能让同演戏的男演员肝脑涂地。可眉毛却颇具几分英气,中和了她眼中的迷离水光,配上眼下的干练短发,令她有种雌雄莫辩的美。

      她此刻眼睑微垂,使顾昭的眸光无法与她短兵相接。但他也并不就移开目光,反像欣赏一件稀世藏品一样的认真盯着她,轻道:“沈小姐,不怕跟你说实话,你在我这呢…装傻是没有用的,摆聪明劲虚张声势也不过是徒劳。你有多聪明,我可能比你自己还清楚。其实非但是你这个人,你身边人的底细…我也一样摸的清清楚楚——十六铺码头工人联合会的会长邹余庆,是你在德国留学时的同学,我说的没错吧?”

      嘉岚只准备好了自己的戏码,没把对方的反应考虑进去,此刻被顾昭反将一军,不期然怔了一怔。顾昭见她微露错愕,低头轻笑了笑,道:“你生怕我拿你去要挟那个梁行长,是不是?想让我死心塌只一味拿你做文章,是不是?接下来…你是不是应该拿引荐我和那个邹会长联手的事当筹码,让我放了你?”

      说到“梁行长”几个字,他唇边的笑纹断了一瞬,旋即却欲盖弥彰似的比先前漾的更开:“其实倒不是我不肯放你,方才我也说过了,你要么跟我回家,要么离开上海,否则只怕我今晚放了你,你明早就会横尸街头——哦对了,你一心惦记着梁行长……沈小姐着实重义啊,这么个自身都难保的节骨眼,还惦记着别人…不过嘛,你怕我拿你当人质要挟梁淞铭,也得那姓梁的肯舍得为你付出才行,怎么,你就这么有把握?”

      嘉岚见他身形迫近,不自觉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捏了捏手心,逼自己抬头与他对视,淡笑道:“顾先生这么了解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握?”

      顾昭对上她的目光,眼底本能微微一动,片刻,又是一笑:“知道,我这不是许久没见过这么至死靡它的感情、少见多怪,又有些嫉妒么!”调侃的话从他嘴里溜出来,像在油锅里滚了一圈的油条,沥干净了油,倒实实在在的酥脆:“不过我这人呢,心眼脏,看东西也不干净,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世上真有情比金坚,因而想试试看你和梁行长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比金子还坚实……”

      嘉岚微愕,眸光猝然一紧:“你对淞铭做了什么?”

      “这么紧张做什么!”顾昭笑道:“我不过是替你试试梁行长的真心,六条黄鱼,不算过分,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

      “梁淞铭吃政府的饷俸,拿的是死工资,这么些年来本本分分、两袖清风,哪里来的六条黄鱼!”嘉岚声音不自觉拔高,他小心翼翼想将顾昭的注意力从梁淞铭身上引开,然而担心什么,偏偏就躲不过什么。

      “你也太小瞧梁行长了!”顾昭冷笑:“真不真心,清不清风,很快你就晓得了!”

      “你不就是要钱么?你放我回家,别为难他,这笔钱,我来凑……”

      顾昭原本笑着的脸沉下来,冷冷凝视她:“我看着像是缺钱的样子?”低下头,典典衣襟,继续道:“别说,这喝过洋墨水就是不一样,你今晚做戏归做戏,有一句话还真点拨了我——你说的那个十六铺码头的主人,叫何笙平,管着整个法租界的华探。这老东西老归老了,动作可一点都不慢,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勾搭上了沙福德,还牵进去了陆新铮……”

      其实在码头看见那辆车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一些,新来的护军再傲,也不至于这么不把他这条地头蛇放在眼里,而且那远光灯开的实在蹊跷,明显就是不想让人看清车上的人。陆新铮自己没有藏头缩项的必要,那就是说,车上还有第三个不方便露脸的人。

      顾昭嘴上说着“不晓得什么时候”,面上却一点懊丧和出乎意料的神色都没有,反半开玩笑地说:“我这人做生意最公平,你投我以琼瑶,我怎么着也得还你个把桃子。怎么样,想不想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样头头是道,怎么就是没办法取信于我?”

      嘉岚心里仍惦记淞铭,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几分“请君自便”的漠然。顾昭得了默许,玩味笑道:“沈小姐这样书香门第的小姐,未吃过多少苦头,嘴里随随便便蹦出‘除了死人’那几个字,就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着实可爱——沈小姐,我还是那句话,你知道上海滩最底层劳工的命多少钱一条吗?”

      “……你晓得杀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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