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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   两个士兵冲上来,嘉岚尚在错愕,就被一左一右钳制住。

      “干什么?怎么随便抓人啊!”梁淞铭反应比较快,隔着一道封锁线,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十分着急,语速飞快的和人理论,眼见理也说不清,干脆拼了命往封锁线这边冲。但书生能有几两力气,那士兵轻轻一挥,他一下子连退数步,就差踉跄倒地。

      嘉岚自己反而坦然,她和死的那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大约是了解情况,说清楚自然就会放了。倒是见了梁淞铭着急的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一松。

      那样明白的紧张是装不出来的。方才的小姐,也许是逢场做戏,或是什么误会。

      她两相识七年,一起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她不该随便怀疑他。

      人要为自己开解,总有千百个理由。

      于是隔着封锁线向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自己无事,顺从地跟那两个士兵走了。路过顾先生车边之时,他那带着点回味和自嘲的笑恰好从脸上滑下来。

      他懒懒靠在后座,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车前,像在看什么,又似眼里空无一物。他没有转头,清寡的几近倨傲的神色丝毫不见波澜,只眼角到太阳穴的那一小片区域几不可察的紧了紧,一闪即逝的,恍若错觉。

      待嘉岚走过,他才像刚好想起了因这封锁打断的要事,淡淡吩咐已回到驾驶座的司机:“掉头,去霞飞路。另外给高野先生打电话,让他来兴亚皮货公司找我。”

      **

      顾先生做东道,请不久前才走马到任的陆将军听戏,叫的是新泰华,沪上尖上掐尖的戏班子。新泰华的苏云仙擅唱南曲,一支《游园惊梦》唱的人神魂颠倒,只这一曲,便在顾先生跟前邀足了宠,风头无两。

      苏云仙卸了妆下来下来道谢,这边已酒过了数巡。

      顾先生惯于这些人打交道,推杯换盏,拿糊涂话换明白心,等到礼一收,就万事大吉了。

      该说的话说了,该叙的礼叙了,陆新铮推说还有事,就要走,见苏云仙一袭素色旗袍、薄施粉黛,水仙花一样风姿绰绰地走进来,不由多看了一眼。

      陆新铮一走,苏云仙在顾先生身边落了座,笑道:“又来了一个。他们当兵的来来往往,是地地道道流水的营盘,我不明白,你是本地的佛爷,他们不自觉来敬你,你还礼贤下士?”

      顾先生端起酒盏,眸光半敛,漫不经心地一笑:“破财免灾,强龙虽然压不过地头蛇,但殃及了我这块领地,到时鱼死网破、一片焦土,也妨碍我觅食……”

      “呸,你是不是蛇我不知道,就他们也配叫强龙?不过是一群臭虫打架,平白搅得满天下恶臭!”苏云仙骂道。然而骂归骂,笑还是笑着的。她天生一双媚眼,幼年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练出了一手笑中带骂、骂里含笑的本事,让人就算是被她指着鼻子骂,也甘之若饴:“就这样还好意思叫新铮,我看破锣还差不多!“

      顾先生刚只顾着劝酒,菜没动两筷子,这时才得空舀了一勺蟹粉豆腐,腹中空空,没兴趣和她长篇大论,随口撂了一句:“跟这种人争什么闲气!“

      苏云仙善看眼色,立刻明白过来,换了个话题,问:“听说你今天在街上,让姓陆的手下帮你抓了个人?”

      顾先生筷子微微一停,轻哂道:“都求到你这来了?速度够快的啊!“

      苏云仙知道他的警惕心堪比冬雪天的野狼,索性不拐弯抹角,直剌剌道:“是。下午有个姓梁的银行家来找我,我想着你做生意,总免不了跟银行打交道,就应承下来替他问问。”

      顾先生停住的筷子收到跟前的菜盘边,索性就势夹了一颗虾仁,送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了嚼,方漫不经心问:“给了你多少好处?”

      苏云仙一怔,低头道:“三条黄鱼。”

      顾先生轻轻一笑,搁下筷子:“这样,我借张虎皮给你使,怎么样?“他比出两根手指:“你替我接着诈诈他,等出到了这个数,你再来找我。”

      苏云仙有些惊讶,顾先生并不是个赶尽杀绝的恶棍,对读书人,更是一向礼让三分。犹豫了下,道:“顾先生,那小子不过是个银行办事的,能有几个钱?“

      顾先生笑:“他有几个钱用得着你操心!个个都有钱了,我养着裴子义他们干什么?给你们戏班子送武生呐!”说着又继续举箸。手肘才抬起来,忽想起什么,眉梢微微一挑,唇边也荡开一圈涟漪:“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看那姓梁的斯文漂亮,舍不得了?敢情我就算借你一张虎皮,你也不过巴巴地拿它做条斗篷,去给人献宝罢了。想借我的花献佛,算盘打得还挺精……”

      “顾先生说笑了,我哪里敢……“苏云仙忙分辨。她和顾先生平日虽然插科打诨,但谁主谁仆,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

      “还有你苏老板不敢的?”顾先生轻笑:“不过我是个实心灌了铅的算盘,就你这点小胳膊劲,还打不动……这样,话说到这份上,我们索性摊得再开些,看在你苏老板的面子上我让一步,六条黄鱼,少一根嘛……我剁牢里那姑娘一根手指……”

      **

      龙华监狱阴气逼人,隔着几条街都能感到刺骨的森冷。近来各方势力争锋不断,监狱渐渐人满为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出去的,多半是被人抬着出去的。这一向抓的人更多,都是多人共用一间;更甚至为了腾出牢房,干脆处决了不少。

      只有沈嘉岚,大概因为是要中之要的重犯,单独关在走廊的尽头。

      牢房的门是生铁焊的,上面已锈迹斑斑,门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口,只支着两根铁棍,因此隔音并不好,能听得见外面一切的动静。屋内四张上下铺的百鸽笼木床,床脚已让虫子蛀的斑驳,屋尽头一只马桶,残余着洗刷不掉的臭气。

      嘉岚掩了掩鼻,挑了一张靠门的床坐下。一坐,那床板支呀支呀发出久经折磨老旧的声音。

      回忆起白日被抓的情形,有些哭笑不得,低头轻叹了口气。

      恰这时,忽听见牢房二门有窸窣声传来,接着是一连串脚步声,轻重不一,既有皮靴铿锵的砸地声,又有几被淹没的轻软声,像是布鞋。

      声音径直朝着走廊尽头而来。嘉岚心头一动,估计是要提审自己——也好,早来早说清楚了,免得夜长梦多。

      然而脚步声却停在了她前面的一个牢房,未再往前。嘉岚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那个窄小的栅栏,看见隔壁牢房一个留着辫子的中年大汉被拖了出去,没过一会,就有尖锐的惨叫声隔着两道门传来,声声凄厉刺耳,几乎能将人耳膜刮一个窟窿。

      嘉岚身上不觉渗出些寒意,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的天真。

      那一群人又这么往返了数次,每一次都将一滩血迹斑斑的人形烂泥拖回来,再换一个已被吓软成一滩的拖出去,惨叫声不绝于耳。不过那个轻软的布鞋声再未响起过,皮靴砸地之声像一首拙劣的进行曲,单调循环。

      如此反复几回,嘉岚终于觉得后背冷汗涔涔,松了领口脱了外套,让自己稍稍松泛一些。

      恰这时,那润物无声的布鞋声又在二道门边响了起来,极有节律,不紧不慢地向走廊尽头靠近,须臾,终于停在了自己牢房跟前。

      嘉岚透过长方形的窗格眺望,早早就看见半幅沉香色的马褂,在一名狱卒身后若隐若现,脸隐在过道的黑暗里,看不清面目。只估摸得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就连穿着马褂这样松垮的衣服,都能看得出身材的挺括。

      “打开!”那人在门前站稳,轻声吩咐,声音十分低沉,一听便知惯于发号施令,有不怒自威之感。

      狱卒点头称是,应声开了牢门,就着牢内近乎惨淡的一豆橘光,嘉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不期然一怔——

      那张脸太过出挑,比电影明星的脸还要出挑。

      来人似乎浑然不觉、摆手屏退士兵,行云流水般地自在进了门,又喧宾夺主着将门随手掩上,笑道:“幸会啊沈小姐!”

      嘉岚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见他一身马褂长衫,不觉用了旧礼。但她在外多年,若非在梁淞铭面前,没多少少女之态,一时反倒忘了旧式的女子之礼究竟是怎样。下意识学着父亲拱一拱手,应声“幸会”,又稍作逡巡,方问:“敢问先生是……”

      来人轻轻一笑,目光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我还以为沈小姐这样留过洋的新潮青年都时兴握手……”边说边果然伸出一只手:“我姓顾,单名一个昭字。一介匹夫,沈小姐大概没听说过我?”

      嘉岚的确没听过这人,但恐怕不是对方名气不够,而是她自己孤陋寡闻——出国几年,她多少与沪上的新兴圈子有些脱节。

      来路就更无从知起了,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汉口路上指使手下杀人的那人,犹豫了下,才有些迟疑的伸出自己的手。

      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的手分明还没碰到对方,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一拽,与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身体也被拖的近了些,一起一跌间像撞破了某种隐形的藩篱,嘉岚甚至恍惚听见了他有节律的鼻息。

      她一下子被乱了节奏,不明所以,试探性地抽了抽手,无奈力气不如对方,没抽动。对方也像恍如未觉她的试探,手死死握着,指节纹丝不动,没一点松开的意思。

      嘉岚只好清了清嗓子示意,对方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她,嘴里连说两声“抱歉”,神色却仍十分泰然,半分“抱歉”的意思都没有,仿佛方才的“冒犯”全是嘉岚自己多心。

      嘉岚无端有些尴尬,下意识舔舔嘴唇,随口问:“哪……哪个‘昭’?”

      顾昭缓步踱到她身后,在她方才坐过的床边坐下,床脚发出吱呀的轻响。他眉头轻轻一皱,又立刻舒展开来,笑道:“明昭昏蒙的昭——小时家贫,没念过几天书,后来巧遇机缘,得一个故人开了蒙,那时觉得仿佛重活了一回。后来出来做事,要有个正经名字,就自己起了这个,算是纪念那时候——混沌初散。”

      他说话不紧不慢,因带着几分慵懒,有种拖缓了时光的感觉,像流水淌过风车的轱辘,潺潺作响。微微仰头,望着嘉岚依然侧着的半个身影,眼神在她身上游走了个来回,落在她白色的衬衫领子后面。

      她脖颈修长,芦笋一般自那领子中冒出一截,像带着水泽,有莹润的光。那里她没梳平整的一小撮短发以一种微妙的跋扈姿势轻轻翘着,一如她的人,一大半时候都温顺平和,几近老好与天真,可真要叛逆起来,又固执地简直不识时务。

      嘉岚只问个字,对方兀自解释了许多来龙去脉。她有些错愕,一时不知如何该怎么适应对方的“热情”,好一会,才生硬地客套了句:“好名字,顾先生真……真是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你真这么觉得?“顾昭轻笑,目光仍不离她,眉毛微微一挑。他面孔看着和她差不多大,但因穿着一身颜色深沉的长袍马褂,显得比她老成不少。

      此刻一挑眉,那少年人的纨绔气一下子从他稳重冷淡的皮囊里挣脱出来:“不晓得今儿街上死的那人,听了你这话会作何想?“

      果然是他——

      嘉岚眉心一动,饶是早有预设,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此人敢当街杀人,手段不用说狠戾非常。落到他手里,想要脱身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她此刻空口自陈清白,他信吗?或者说,在乎吗?

      惊愕之余,她迅速转过几个念头,只须臾,便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捧了一句:“顾先生说笑了,死人怎么会想东想西?”她不尚武力,若非穷途末路,以卵击石这种事她绝不会贸然做。

      从一个很有书卷气的少女口中说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话来,顾昭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侧目看了她片刻,良久,忽然拍拍身侧的床板,轻轻一笑:“来,坐这儿。”可那床板十分不争气,这么轻轻一拍,非但吱呀作响,还拍起一层灰来。“唔,这床得换一张。”他低头皱眉,自言自语着咕囔了一句。

      龙华监狱这种地方,难道还能换一张雕花红木大床?连嘉岚这种锦衣玉食的大小姐都觉得他这话一股“何不食肉糜”的惺惺作态,心里不禁轻嗤一声。

      顾昭又抬了头,这回不知从哪里取出个纸袋子,上面是红墨水写的“四喜斋”三个字,下面画着两个浅灰色的小人对坐喝茶,一个西装短发,一个长辫长衫,寥寥数笔,简陋拙朴,旁边八个小字“老少咸宜,新旧皆适”。

      他好整以暇将手探进纸袋子里:“我带了糖炒栗子,你吃不吃?我看你顶着封锁也要过马路买这栗子,以为它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也买了些来尝尝……”他笑着取出一颗,剥了壳,递给她。是才炒出来不久的,香气随着那壳的剥落一下子炸开来,充斥鼻尖。

      这时已是晚间,离嘉岚被抓进来有了几个小时。栗子还新鲜热乎着,若非这位顾先生一直在那附近盘桓,就是又折返了一回。

      嘉岚腹中空空,闻着这甜润的香气,顷刻便食指大动,然而舌尖反常的欲望反而激起了她的警惕,她没有接,笑了笑:“顾先生屈驾至此,只为给我送个栗子?“

      顾昭轻轻一笑,将手收回来,低下头,剥开栗子壳,神色隐在晦暗的囚室里,不可辨别:“哦,那倒不是,顺个路罢了,叫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居心叵测,对你有什么企图……“

      男人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说“企图”,寻常人都会往风月上想,然而嘉岚既非寻常人,也没把他当成寻常人。

      越是嘴上说着“顺便“,居心往往越是深沉。嘉岚清楚,这般抓了人,既不杀又不审,不是敲山震虎,就是敲诈勒索。方才拖人出去审讯是敲别的山震她这只虎,现下怕是到敲诈勒索的时候了。

      沈家虽世代书香,但自光绪年间就开始做生意。十数年在账房和铺子中浸淫的经历让她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显得镇定,不能轻易松口。

      对方要觉得一切得来容易,只怕还会得寸进尺。

      念及此,她定了定神,道:“顾先生企不企我不知道,但我自问一身孑然,只怕没什么可图的,别到头来反而让顾先生失望……”

      顾昭却似乎并没那么多心思,将手里的纸袋子轻轻掂了一掂,袋中的栗子发出哗哗的声音,随意道:“既然不怕我图,就吃点。”边说边自顾剥出一颗栗子,送进嘴里,抬眸见她仍不动如山,唇角荡开一圈涟漪:“难不成是想让我喂?”

      “……还是觉得受了委屈?“

  •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云仙是坤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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