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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祷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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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穆森因为柯露斯塔的欠揍言论发作,不远处嬉戏的湖中天鹅拍打翅膀时发出的水声便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雪白的羽毛被淋湿了一些,服帖地垂在双翼上,阳光落在湖中,将这些美丽生灵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浅浅金光,白天鹅因其纯洁的外表与优雅的姿态成为了光明女神的象征,在诺比利王国受尽礼遇,并且还有专门的法律严格规定,任何在非特殊情况下伤害白天鹅的行为都将被视为是对光明女神不敬,会受到十分严峻的惩罚。
湖畔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天鹅群中,静静欣赏着这副油画般的美景。
然而,若说柯露斯塔的眼神里还是纯粹的欣赏,那么穆森双目中的情绪就要复杂得多了——掺杂着迷茫、抵触、厌恶……甚至还有隐藏得很好的一些恐惧意味。
四下寂静,唯有水声与树叶轻摇的娑娑声响起,安宁的气氛持续良久后,居然是一向话少的黑发少年率先打破了沉默。
“白天鹅很漂亮……历史课上的老师说,它们是光明女神克拉拉行走在人间的化身。”
柯露斯塔闻言一愣,转过头去看了他两眼,惊叹道:“你还听历史课了?真厉害,上课的时候都不想睡觉吗?”
穆森:“……”
因为某些突如其来的诉说欲.望,他好容易忍住了没和柯露斯塔进行幼稚的吵架,而是不着痕迹地做了次深呼吸,勉强平和了一下自己的心境,这才继续说道:“这门课是必修以及必考,如果不及格的话会面临无法毕业的风险,我当然不会睡觉——况且,历史书籍总是能记载着许多有用的知识,如果白白将学习它们的宝贵机会浪费掉的话,在我看来,会是非常可惜的一件事。”
看出穆森状态不太稳定的柯露斯塔这次没再冷嘲热讽,她眨了眨眼睛,交叠起双手上前半步,谨慎地做出了倾听的姿态。
“虽然白天鹅很美,很纯洁,很干净,许多人总喜欢用最优美的语言与诗篇歌颂它们的优雅美丽……但是我却没有办法真实地体会到,这些生物究竟有多么美丽。”
穆森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不知为何,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另外一个物种,但我就是没来由地觉得……黑色的天鹅,怎么想都是要比白色的天鹅漂亮太多,可为什么人们只歌颂后者,见到前者时,反而就要残忍地猎杀呢?”
柯露斯塔微微睁大了眼睛,盯着面前黑发黑眼的年轻男孩,抿了抿唇,却最终只是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这个问题根本无需她回答,因为显然,黑天鹅被大肆猎杀的原因,熟读史书的穆森本人也是再清楚不过的,
“克拉拉与泰勒布瑞斯,神系时代的两大主角,常常在传说中被称为‘一对双生的白天鹅与黑天鹅’。”
天空中缓缓飘来一块云彩,温暖明亮的阳光霎时被遮挡了起来,周遭比刚才昏暗了许多,柯露斯塔皱着眉向湖边望去,只觉得在光线的作用下,之前那群羽毛雪白到仿佛发着光的天鹅们,现在看起来也不像之前那样圣洁干净了。
“白天鹅是光明女神的象征,那么自然,黑天鹅就代表着泰勒。”
所以,没有见过黑天鹅的穆森,究竟是为什么才会笃定地认为,黑天鹅比白天鹅美丽太多呢?
因为血缘。
魔族是黑暗女神创造出的兵器,每一个原始魔物的身躯里都流淌着她的鲜血,越是血统纯正的魔族,就越会在天性上不自觉地亲近泰勒,排斥光明、向往黑暗——这便是穆森更喜欢黑天鹅的原因,哪怕他从未见过这种生灵,但也仍然坚定地抵触着象征光明的白天鹅。
“听说你在入学时很喜欢在图书馆呆着?”穆森忽的笑了一下,目中神色深沉,不知是不是因为云层遮挡阳光的缘故,柯露斯塔望了许久都无法找到他眸中的半分光亮,“那你有没有看过一本名叫《残酷时代与当代的魔物》的书籍?”
装备“智者”成就的柯露斯塔当然见过,她甚至还就这本书与格罗莉亚做过短暂的讨论。在全书之中,作者的话可谓是半真半假,虽然在描绘大陆边缘的风土人情时大多都是无稽之谈,但“纯血统魔族对黑暗女神具有天然亲和力”这句被放在全文开篇的章节名,却是个真到不能再真的事实。
然而没想到,这本书不仅同样被穆森所翻阅过,内容中屈指可数的事实还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坏事了。
柯露斯塔暗道不妙,恨不得穿越到刚入学泡图书馆的那段时间,当场就把这本破书给撕个粉碎。
或许是一直以来备受的欺凌让他将负面情绪压抑在心底,或许是柯露斯塔表示善意的行为终于跨过了穆森的最后一道防线,又或许是在直面白天鹅时蓦然爆发的本能厌恶与迷茫,将黑发少年不稳定的情感迅速催化……总之,现在的穆森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柯露斯塔咬住牙思考着对策,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神来回应对方。
果不其然,因为她的沉默,穆森唇角笑容的弧度慢慢转为讽刺,那双漆黑的眼中再度凝起了摄人心魂的压迫力,他直直望着面前的棕发少女,直把后者看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这才开口,冷冷地问道:“那些说我是个魔物的人,其实没有说错,对不对?”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他停顿了一会儿,望着面前垂着眼一言不发的少女,语气忽的放柔,在最躁怒的心态下,却依旧用最平和的声线喊出了她的名字。
“回答我,露丝。”黑发少年面上仍是一派沉静,但眼中却逐渐聚起了疯狂的意味,湖畔骤然起了一阵大风,被惊扰的天鹅们拍着翅膀四散离去,柳条都被吹得掀上了天空,风系魔法的操控者轻声喊着柯露斯塔的昵称,声音平淡,却让人从骨头缝里感到一阵阵的不寒而栗,“有人说我是个魔物……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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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布艺窗帘被反常地紧紧拉起,完全遮挡了玻璃外透进来的光线,整个风格复古的寝室中昏暗得有些过分,像是被夜幕笼罩了那样,不论是柔软的扶手椅,还是发出沉闷嗒嗒声的橡木挂钟,都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大体轮廓。
客厅里维持着长久的沉寂,墙上的钟摆也不知晃动了多少下,直到它传出整点报时的“叮当”连响时,这片空间才像是突然惊醒了那样,某间紧闭房门的屋子蓦的被人给推了开来。
格罗莉亚穿着一身正式华贵到令人惊讶的曳地纯黑色礼裙走了出来,精致的绸面布料上印着云团般的暗纹,层层薄纱在腰间系起了一个复杂的花结,她手中拿着柄细长的烛台,如同烟斗那样延伸出一圈凹陷,里面插.着根细长的黑色蜡烛,此刻正静静地燃着古怪的幽绿色火焰。
作为屋中唯一的光源,烛火并没有起到照明的作用,蜡烛燃烧着冒出缕缕黑色的烟雾,倒映在银发少女深蓝色的眼中,无端显得十分诡异。
格罗莉亚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捧着蜡烛站在书房门口静默了半晌,才像是做好了什么准备那样,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打开门,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脚踏了进去。
书房里同样没有点灯,不透半点光线,因为没有窗子,所以暗沉到比客厅还要过分。
而格罗莉亚的视线却好像没有受到半分影响,就如同是做了千百遍同样的动作一般,轻车熟路地将烛台轻轻放在桌案上,烟斗般的底座与桌面接触,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因为这个动作,那深绿色的烛火就仿佛活过来了那样,轻轻地、缓缓地颤了一颤。
银发少女静静望着那支黑色的蜡烛,良久之后才有了动作,她慢吞吞地弯膝朝着烛台跪下,伸出右手覆上了自己左侧的心口,垂下眼睛,做出了一个恭敬的姿态。
“……伟大的神明,请您聆听您虔诚信徒的祷告。”她轻声说道,“您忠实的追随者正在回应您的召唤,希望能有幸在此时与您相见。”
话音刚落,那抹火光就像是汲取到了什么养分般,再度兴奋地跳了跳,蜡烛燃烧出的黑色烟雾也不再消散,反而是逐渐凝聚成了一个几近人形的黑影。格罗莉亚低俯下头去,将脊背微微弓成了一个表示敬重的弧度,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像花朵那样铺开的裙摆,如若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我忠实的信徒,很高兴看到你如此及时地回应了我的召唤。”
烟雾逐渐拼凑成了一个轮廓,只能模糊地看到它似乎呈现出了一名长发女子的虚影,之前一直燃烧不见变短的黑色蜡烛的高度,此刻却猛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与此同时,那些黑烟也越来越多,虚影轮廓渐渐开始凝实,只不过由于书房内的环境过于昏暗,实在是难以分辨这团人形的具体相貌。
“哦,是你,是我的格罗莉亚,”在辨认出召唤她的人是公爵之女后,黑烟立刻便用一种夸张的咏叹调这样说道,语气里满是被伪装得很好的、虚情假意的惊喜,“抬起头来,孩子,我们之间不必拘泥于那些神明与信徒之间古老的板正礼节,你当然可以用眼睛直视着我——”
无论是从前的神系时代,还是百年后的现在,欺诈女神总喜欢用甜言蜜语去麻痹自己的利用对象,待他们降低心房、为自己所用后,只等达到目的,便会毫不手软地卸磨杀驴。
格罗莉亚顺从地抬起头来,却依然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尊敬地说:“赞美您的宽容与慈悲,珀瑟多罗女神。”
那团黑烟——或者说是欺诈女神珀瑟多罗所剩不多的魂体,此时正甜蜜地冲格罗莉亚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亲爱的,所以必须要长话短说……你的父亲告诉我,你已经在克拉拉大人的地盘里找到了能够与魔族联系的工具,那么之前我所交代给你的计划,是否也应该提上日程了呢?”
“是的,女神。我一直谨记您的吩咐,自从找到魔镜后便一直筹划此事,”格罗莉亚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说,“我已经能够熟练使用您赐予的那两面半成品小型魔镜……只等前往魔族的使者一经确定,便可以开启圣光魔法学院中的魔镜,直接同魔王大人商谈‘合作’。”
“合作”这个普普通通的单词,却不知为何,此刻竟然被她说得颇为意味深长。
“你总是这样能干,我的孩子。”珀瑟多罗满意地笑了起来,声音轻柔,软得就像是蛇类嘶嘶吐出的、沾满毒液的信子,“好像根本无需我的吩咐,你就能把一切事情全部做好——不得不说,你可真是位了不起的聪明姑娘。”
听到这样毫不吝啬的夸奖,格罗莉亚顺势扬起一个完美的微笑,貌似真诚地说:“这是我的荣幸。”
珀瑟多罗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望着面前不论是姿态、神情还是措辞都完美无缺的信徒,眼珠转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两面小型魔镜,是正在被你……和你的弟弟温德,所使用着么?”
这句话带有很强的指向性,可格罗莉亚面上神色却分毫不变,仍然只是恭敬地点了点头道:“是的,如果不是您愿意让我先行试验半成品,那么想要找到办法开启真正的魔镜……对于我而言,可能会是非常浪费时间的一件事。”
她这番状似滴水不漏的回答,却轻而易举地将话题远离了温德。
“……这是应该的,我的孩子。”珀瑟多罗似乎意识到了她不想多谈温德,思忖片刻后,索性顺了她的意思,便也不再继续纠结于那两面镜子,反倒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来,“不过……亲爱的格罗莉亚,我还听闻,前段时间你似乎处置了查尔斯家族?”
格罗莉亚的身形微顿,垂下眼睛,淡淡地答道:“是的。”
“或许他家的小女儿的确惹怒了你,但目前正是寻找圣力之源的关键时刻——格罗莉亚,你一向冷静,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因为一时冲动而被愤怒主宰理智,”珀瑟多罗望着她,十分耐人寻味地说,“告诉我,亲爱的,向我保证……你绝不会因为意气用事而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盟友,对吗?”
“……当然,谨遵您的教诲,女神。”
格罗莉亚弯下腰,冲所剩无几的蜡烛上飘起的黑雾再度行了一个鞠躬礼。
“好了,时间不多,我还要继续休养魂体……当你与魔王联系好之后,便立即开始祷告,我会即刻为你开启前往大陆边缘的神力传送法阵。”
几句话间,蜡烛已然即将燃尽,珀瑟多罗刚刚将最后的这些话交代完毕,幽绿色的火焰便倏然熄灭,书房中再度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而蜡烛上面的烟雾,也不出十秒,便消散地无影无踪了。
格罗莉亚沉默地站起身来,挥了挥手,书房内的吊灯便立刻亮起,将整间屋子重新照耀得明亮了起来。
银发贵族闭上眼,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才终于敢泄露出几分疲倦神色。她缓缓靠住桌案之后的长椅,放任自己陷入到软垫之中,许久后,那双宝石蓝的眼睛才再度睁开,其中满是萦绕不散的缕缕黑雾,将双目都浸成了深海的颜色。
“……人总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无法决定自己的信仰,甚至即使明知前路一片黑暗,却因为诸多原因,仍然不得不咬着牙继续走下去。”她喃喃自语道,“然而,一颗聪明的棋子,即使身陷于某场无法停止的游戏里,也总会为自己留下后路,”
“所以无论如何,哪怕付出再怎样惨痛的代价——也要保住最后一个……干干净净的塞伦特帝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