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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笼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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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比不上高门府邸阔气,胜是风景独好,青白墙瓦,依巷傍水。老宅三进三出,沉淀几十年,自生韵味。祠堂建在宅院风水最佳的方位,坐北朝东。
申时三刻,楚凝过北苑垂花门,往里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祠堂前高悬“沈氏宗祠”的牌匾,楚凝不由止步,抬望了会儿。
她进堂时,沈叙白人已在那摆设香案,沈老夫人则是杵着鸠杖立在一旁。
祠堂四龛,两面挂有先祖像,列先世神主。祖牌前,盏盘爵樽,三牲八宝,明烛香纸,皆供奉齐全。很正式庄重,似是要行某种仪礼。
楚凝心一悸动,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姥姥,舅舅……”她突然不敢往前走了,只停在堂口,轻轻唤了声。
沈老夫人侧过身,看见她的瞬间便露出慈笑,抬手招了招:“来,眠眠,到这儿来。”
楚凝寻思片刻,走过去。
香案正中铺着一纸红宣,书写的楷字工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便听沈叙白让她跪下。
她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点燃长案左右的香烛后,沈叙白又点了三支香,回眸见她不动,他目视一眼地上的蒲团,重复道:“跪下。”
他当时是肃容的,楚凝迷茫,只能望向沈老太太。然而往日总护着她不受欺的姥姥,却也是点了点头。
楚凝迟疑着,屈膝跪到蒲团上。
沈叙白持举那三支香,诣至案前:“沈氏列祖列宗在上,四世孙叙白,表字瑾,意诚致祭。孙无心家室,决心不婚,唯恨乏嗣,欲将胞姊沈筠微之女收至膝下,以承宗……”
楚凝蓦然一惊,直起身:“舅舅。”
“跪着!”
沈叙白没回头,却深知她反应,沉声不许她站起,兀自继续虔道:“叙白罔顾祖训,自感不孝,只求宗祖先贤,皇天后土,庇护小女楚凝逢凶化吉,渡过此劫,此生永保康宁。”
“舅舅……”楚凝怯声,慌乱中染了几许哭腔,被他罕见的严厉迫得不敢站。
前一刻她其实还懵着,但随他一字一句,便逐渐意识到他意欲。
“揖拜。”
沈叙白说罢,却未举香,大抵是预料到她不肯听,他回过身,果见这姑娘跪坐着,满眼执拗。
他一叹,语气终究是柔软下来:“这回不能容你胡闹,听话。”
“这样……不可以的。”楚凝咬唇。
“楚氏女不得不远嫁王府,我沈家的女儿无须。”沈叙白坚定道:“楚伯庚不疼你,舅舅疼。”
婚诏,还是为的婚诏。
楚凝声音顿时就哽咽住了:“都不先问过我吗?我没要答应。”
舅舅和姥姥疼她惯她,不用任何的证明,待她谁好谁劣,十多年来她黑白分明。细想看,眼下确实只有过嗣这法子能使她免嫁王府,可真如此做了,沈家要如何自处?非是怕崔婉禾不愿息事宁人,怕的是招罪权势。
沈叙白看她会儿,不语,朝祖牌举香三揖,上香,后拿起案上那纸红宣,递给她:“谨遵圣命,不能由你,国公府也无权阻挠。”
“圣……命?”楚凝慢慢接过,看清那几行楷书。
是过继文书。
上边写着,圣上感念沈氏先祖功德,破朝律,允沈氏玄孙所请……故今遵圣命,收胞姊之女为嗣……随沈姓,字桑澄,取恭敬桑梓,海清河晏之意……自此入族谱……尊祖敬宗,慎终追远,孝思不匮。
嘉元二十九年九月十八,舅叙白立帖存照。
楚凝眼一下就红了,晓得这全都不是玩笑,心慌跳起来,忙道:“我嫁,我嫁……舅舅,我不闹了,我愿意嫁,这不作数,不能作数的!”
她的态度没得到沈叙白任何回应。
“眠眠啊,我宝……”沈老夫人心疼得不行,跛着老腿杵过去:“记得吗?你幼时常说的,想给你舅舅当女儿,再不回国公府了。如今你应下这文书,只管在沈家开心着,怎就不肯了呢?”
楚凝抬头相望,急得湿润了眼:“那是说笑的呀,姥姥。”
老太太疼惜地摸摸她发:“可姥姥是当真的呀,筠微去得早,姥姥膝下无女,甭管嫁是不嫁,姥姥都想要你这孙女。”
楚凝不是爱哭哭啼啼的人,当时却再忍不住,泪珠自眼眶沁了出来。
这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亏欠良多。
“乖啊,就应了你舅舅罢。”沈老太太哄着。
沈叙白立在一旁,始终肃静。
“宣亲王你想,我也绝无可能给你嫁。”他声线低沉,终于开了口。
正值落阳时分,天是金乌西沉,祠堂内香烛摇曳,里外的光亮交融着,四下暗未彻暗,明又不明。一如她的心境,沉滞晦涩。
而他话中的威严,不容置疑。
沈叙白居高而下,与她四目相视:“你身上流着我阿姐的血,即是沈家血脉。阿姐虽逝,但你还在。这条不归路,纵我肝脑涂地,都不会让你去走。”
楚凝双目都让泪雾蒙住了,怅然摇头:“你不能没有孩子……沈家还有什么人在?难道沈氏这一脉就这么断了吗?”
她紧捏着过继文书,指尖在颤。
“这哪里是恩赐,哪里是在给你绵延香火?分明是要逼你永无后继!”
见她哭得不能自已,沈叙白躬身蹲到她面前:“眠眠,先前与你提过两句,陛下不存在无故赐婚。舅舅现在不妨再说些实话给你听。”
他话说着,她热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崔氏对你紧追不舍,她要的终归不过名利,可你想过没有,宣王结这门亲,他求什么?”
楚凝头昏脑涨,陷在内疚里醒不过神,人糊涂着,只听他又说道:“你父亲和你姥爷,都是前朝手握兵权的大将,与各自麾下旧部皆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君王掌得住权,掌不住人的情意,陛下才如此忌惮他们。”
言及此,沈叙白无奈一叹。
“故而那日在戏楼,我要你冷静。这于你是婚是情,于宣王呢?你认为,他的野心准许他舍弃这样的契机吗?”沈叙白从未这般郑重地对她说过这么多庙堂事,但不说,他明白,她的性子是过不去的。
楚凝在他的话里静下,望着他愣愣思考。
所以,顾昀澈根本不可能随她毁婚,因为他真正想要的……是她父亲的旧部下?
“这都只是管中窥豹,事不尽然。”沈叙白的坦诚布公就到这里,这句话是总结,他不欲当她面再论。
“天下沈氏何其多,缺咱们不缺。”他玩笑着,掐住她湿嗒嗒的脸:“况且,乱说什么永无后继的话?你磕拜三下,我不就有闺女了?”
闻得此言,楚凝眼圈又热了。
她是想不到自己嫁个人,能有这诸多牵绊,方听罢这一席话,她便知道,这婚是万不能从的。假使姥爷在世,他一定要说,沈家在清平盛世前都是小我。
楚凝眼前一片模糊,鼻音很重,勉强呼吸着:“崔氏是锱铢必较的人,这样坏她事,你们怎么能好过?还有,还有那位宣王,他也下不来面子……”
“敢情舅舅在你这,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沈叙白曲指轻敲她额。
她又有哭腔了:“是我不想你有事。”
楚凝心里难受得很,她当时是没法奈何了,索性放开了哭出声,任情绪发泄。
头疼的自然是沈叙白。
小姑娘流泪是最为难人的,尤其是她这种,相貌娇娇怜怜,性情却坚实,平日甚少哭泣,但一旦哭了,就是真被戳到心了。
不轻易哭的人,也最是不轻易哄。
“好好一件喜事,哭成这样子。”沈叙白倒是耐心的,拭着她的泪,还有那闲情逗她趣:“来,叫声爹我听听。”
话落,他就被自己的新闺女拍开手,跟他作对,楚凝哭得更厉害了。
沈老太太在旁边悄悄低头掖完眼后,用力赏了亲儿子一掌,斥他老大不小了,又欺负人小姑娘。
*
楚凝一直失魂到翌日夕阳西下。
院里的池塘边有座小方亭,她整一下午都坐在那美人靠,闭着眼伏在栏上,脑袋枕着胳膊。
起初太阳照着,晒得暖,云萝便就随她去了。昨儿在祠堂事发得骤不及防,得知后来她虽迷迷糊糊地在宗族牌位前拜了揖,但云萝明白,她是不能心安理得的,甚至有悔。
否则回屋后她如何会食不下咽,夜里更是辗转难眠,几番起身出屋找水喝,时至夜阑仍是翻来覆去,又跑到书房去练字,天将明才堪堪睡下。
云萝不忍多劝,只静静陪着。
但这会儿日头快要西沉,阳光渐薄,风也起了,天本就凉,她再坐下去非得病着不可。
“姑娘……”云萝轻轻唤她一声。
楚凝脸侧枕着,羽睫阖敛,那张玉容没有笑颜,无悲无喜。今日她散着云鬓,有几缕顺着姿势滑落下来,沾在她颊侧和唇上。
她太过安静,云萝不确定她是否真睡着了,试探着轻声开口:“回屋歇吧,暖和。”
楚凝没吭声,倒是动了动,换过一边脸枕。
知道她没有在睡,云萝这才靠近了说话:“眼看就要日入了,再晚些来不及梳妆,姑娘莫不是忘了,顾四爷说是要过来的。”
静默一段,楚凝慢慢睁开眼。
她还当真的……险将这事遗忘了。
见她有了反应,云萝继续道:“也不晓得顾四爷是怎么个来法,总不能是明着?”
楚凝慵倦着身子坐起来,轻一摇头。
“不会。”
昨日他从后门走,今夜也定不是从正门来。
“姑娘过嗣到沈家,未尝不好,”云萝趁着她肯说话了,及时抚慰:“过去在国公府,公爷明面儿上从不吝咱们用度,可其实呢,何事不是向着他们继房?三公子自小就爱盯着你刁难,每每府上有好玩意儿,他就拣你喜欢的先占走。大公子若是在,这份委屈,绝是不让姑娘受的。”
说到哥哥,楚凝恍了一瞬神。
这话倒没错,毕竟哥哥嫡长,要承爵的,是名正言顺的小公爷,崔氏都得好声好气。哥哥走后,没人护着她,继房才敢来捏她这软柿子。
“要奴婢说,姑娘早该离了国公府,那崔夫人这样待你,还有脸巴望着推你出去攀高枝呢,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云萝说着都替她恼起来。
楚凝原是恹恹的,闻言看她一眼:“慎言。”
背后说说就罢,换作人前还这般口不择言,是要出事的。没权势靠山的人,一句话丢去一条性命,不足为奇。
这道理她常提醒,云萝住了口,别过话道:“姑娘心神不宁,奴婢就是担心,你人都要病倒了。”
一宿没睡好,楚凝揉揉酸胀的眼睛。
“只是头脑还乌七八糟,想清静会儿,何至于那般严重。”
她这样说,云萝放心了大半。
楚凝站起来,准备回屋。既和他说好了,她便不能这副落魄的样子见人,总要收拾收拾。
还未走出亭子,有婢女跑过来,看着是有急事,人到她面前都赶不及歇歇,喘着气就道:“二姑娘,宣王爷邀了花戏楼的班子,请您今夜过去听戏。”
楚凝黛眉不由蹙起。
“好端端听什么戏?”云萝奇怪,观察一眼楚凝神情,看出她不想去,于是拒道:“我们姑娘今儿人不舒坦,回了吧。”
婢女为难:“王爷人已在了……”
云萝一时没转过脑:“在了?在哪?”
“在……大院。”
大院?沈家大院?顾昀澈过来了?
楚凝心陡地缩紧,直觉这便是他说的择日登门拜望,在她过继到沈家的节骨眼,他到这里,能有什么好事情?
“知道了,我换身衣裳便去。”
楚凝搪塞过婢女,回到屋里用凉水洗了把脸。她失眠一夜,人本就昏沉气闷,难受得紧,突然又要应付那位宣亲王,她不得不逼自己清醒。
她简单披了件外裳,没让云萝跟着。
“你留下,等他来了招呼一声。若我长久不回,就……”楚凝沉默半晌,“就请他先回去。”
出西苑前,她留了这句话。
过穿堂,离院尚隔一厅,老远就依稀听见尽头那扇门后抑扬顿挫的唱腔。由远及近,推开门的刹那,唱念声锣鼓声清晰震响,像捂耳的双手突然移开。
沈宅大院并不小,但容下整一戏班子也难不显得拥挤。院里的连枝落地灯亮着,盆景全挪开了,腾出空地作戏台,一群角儿们戏妆上面,高腔唱着曲儿。
正唱到那——
山伯静坐在书斋,看见来了美裙钗。
院前头置一排太师椅。
沈叙白和沈老太太在最右两张,危坐着,神情皆凝重。他们身后立着三五个配剑的人,显然都是王府护卫。
顾昀澈坐中间那张,一身玄金缎袍,人靠着,翘着腿,目光从唱祝英台的花旦身上斜斜掠过,落到了一旁的木门扉。
随着她走近,他勾出笑来,踩地的那只靴子跟调打着拍:“真当是……来了美裙钗。”
戏楼那回遮着面纱,是没瞧仔细,这次窥见全貌,他愈为惊艳,何为清水芙蓉,何为美人风骨,容着素妆,身无金玉,却将京师争艳的群芳都下比尘土。
楚凝停在三步远,不愿再近了。
那人注视她还是赤条条的眼神,仿佛大漠里饥渴的人发现了月泉,要占夺,要侵略。
她不舒服。
而且还要她舅舅和姥姥在刀剑前坐陪听戏,这哪里是你情我愿的拜望,分明是刀俎鱼肉。
“娥媚凤眼粉团腮,翠袄香裙花飘带……”美色当前,这戏越顾昀澈是越听越上瘾,他慢悠悠笑道:“这折《双蝴蝶》,前半出二姑娘都错过了,是没那日的心情了?”
“王爷缘何来此?”楚凝问得直白,不想浪费时间和他迂回。
顾昀澈抬眼望她:“当然是想见你。”
她强迫自己无视他刻意的轻佻:“既是为我,那请王爷容我舅舅扶姥姥回屋,老人家的身子骨,抵不住晚风。”
“好啊。”
顾昀澈答应得倒痛快,指节敲了敲身边的空椅,温柔对她笑:“过来坐。”
深知他不怀好意,但楚凝别无他法。他无疑是为婚事而来,得让舅舅和姥姥避开,免被为难。
至多是,她独自留这里。
楚凝用力掐住手心,过去坐到顾昀澈旁边。
她瞅了眼沈叙白,示意他先把姥姥带走,她自己有分寸。姥姥已是一副忍怒的样子了,继续下去势必要被这位不请自来的宣王气伤。
沈叙白有犹豫,但他们在这也无用,且他已让家仆悄悄给明府送去了消息,眼下就这般听戏拖着,不将局面激化,才是正经的。
他按了按老太太的手,不动声色将人带离。
人走了,楚凝方舒口气。
顾昀澈吩咐人给二姑娘沏茶,而后回头,见她搭在裙上的一双柔荑,肤如脂玉。顾昀澈对女人不算有耐心的,但这般真绝色,倒能惹出他几分怜惜。
“冷不冷?”他伸手,掌心覆往她手背。
楚凝面不改色躲了,双手掩到袖下,低声道:“想来王爷是不冷的,听戏不舒舒服服在戏楼,却有雅兴到沈家这小地方。”
顾昀澈笑了声,没恼。
“这可是冤枉,”他手顺势就搁在了她椅子的扶边:“我请柳小姐,是想讨你欢心,到二姑娘这儿,倒成我的不是了。”
她这才知道唱祝英台的花旦是那柳含烟。
楚凝本无心听曲,闻言稍留意,竟觉这柳含烟有些眼熟。那回她唱白玉容是在高台上,远远的瞧不清,此刻也是化着戏妆,始终不知真容。
但她没空多余关心,只懊恼当时借故想见柳含烟,平白给他今日占了理。
仆役将茶盏放在她另一侧的方几,楚凝没碰。她暗暗深呼吸,不看顾昀澈,只望着抗婚时泪涟涟的祝英台,决定坦诚和他谈谈。
“婚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短瞬的安静,身边的男人出一声笑:“嫁我是委屈了?”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她的真心话没有直白的资格,可要嫁给不想嫁的人,她确实委屈。
“我若不要你,往后还有敢娶你的人吗?”顾昀澈在戏声里踩着拍子,始终漫不经心:“这声二姑娘你能听到如今,那是你对崔婉禾还有价值可言。婚退了你试试,看她留不留得你?看你那爹是要权位,还是女儿?”
答案心照不宣。
楚凝面色白了些,闷声不语。
顾昀澈偏过脸,瞧着她慢慢地说:“二姑娘这么聪明,兔死狗烹的道理肯定能想明白的,对不对?我可以向你保证,成婚后王府中馈皆由你做主,想要什么,你说得出,我都给你。”
美人聪明且听话,他倒是愿意将人哄着。
“至于你哥哥……”顾昀澈故意不说了。
哥哥?
楚凝倏地回眸,直直和他对视。
顾昀澈不意外她的反应,耐人寻味一笑:“你那继母你比我了解,以她的心思,费如此大的劲为楚家谋权,得到的好处,能白白让你哥哥占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国公府公子,能威胁到谁?没人会闲来多事非要困他在北地。”
他的话,她琢磨着……楚凝呼吸渐渐不能稳了,笼罩十年的重雾慢慢散开,她猛然间想明白了个彻底——
哥哥没了,楚曜是小公爷,顺理成章。
所以……所以……
“是她……”是崔婉禾,只有她最忌讳哥哥的存在,逼走哥哥,好扶亲子承爵?从哥哥被受教唆到驻守北地,最终无诏不归,都是崔婉禾的手笔?!
楚凝喉咙哽住,冷静再佯装不下去了。
那双狭长漆黑的眼她一贯抗拒,但此刻她却直盯住,想从他的眼底看出真相。
顾昀澈笑而不语,可以算是默认。
“想不想见你哥哥?我说过,不会让宣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平白吃亏的。”他言笑间勾着似是而非的纵容,人倚过去,声音压到她耳旁:“不怕你知道,北地总兵是我的人,楚庭是生是死,不过我一句话的事。”
话至此,楚凝大脑全已空白,那张莹白的脸褪尽血色。眼圈也红了,不是要流泪,而是因为惊惧。
原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有足够的筹码,威逼她的筹码。
楚凝如何竭力都克制不住心惊肉跳的情绪,指尖颤着,久久没能缓过来。
“耐心我姑且还有,你先想着,”顾昀澈料定她不敢再躲,掌心覆到她颈后,摩挲着,轻声道:“但也别让我等太久。”
他的体温炙得像要将她吞噬,楚凝僵着一动不动,死死掐住手心软肉。
暮色西沉,天已暗下,北风卷着花叶簌簌作响,大院里的戏都是哀曲。
祝英台一声梁兄响遏行云,苦楚唱道:“你好比断线风筝飘无际,弟好比笼中之鸟有翅难飞,这凄凉有谁知……”
她现在真正是笼中之鸟了,挣不脱天罗地网,有翅难飞。
木门扉就在这时突然被撞开,带刀的人涌进两列,转眼围住四面,惊得戏中伶人唱腔戛止。嘲哳刹地没了,大院里鸦雀无声,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静得人胆战心惊。
这些人是明府守卫,锦官城无人不识。
顾昀澈放眼望去,先看到的是明予。
少年正是雄姿英发的好年纪,仪表清正,昂首阔步,可晚辈终究是晚辈,不足以被他放在眼里。
然而后一瞬,顾昀澈瞳仁忽地一缩。
他看见了那个出现在明予身后的人,玉袍金带,哪怕唇白体弱,却总能让人从他身上清晰感受到凛不可犯。
顾临越快而稳地过去,径直走向楚凝。
当时他是无心再做这表面功夫了,自进到院中,他的眼里就只有她。见她在顾昀澈的掌覆下,仍坐那儿纹丝不动,顾临越便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
他也不是个永远都能保持理智的人。
紧随其后的九七掷地有声,道太子殿下驾到,大院中从仆役到伶人,乃至那些王府护卫,皆煞然一惊,齐齐跪到地上。
楚凝在一声声“殿下万福”中愣住,她本就心悸着,又看着他突然出现,朝自己走近,她整个人在发麻,手脚到脑子,都快要没知觉了。
太子殿下……什么太子殿下?
“倒不知皇兄过来了,臣弟怠慢。”顾昀澈慢慢撤开手,立身而起。
顾临越在楚凝跟前站住,她面容略显憔悴,惘然地看住他。事有轻重缓急,他未做解释,端量她两眼,见她身上大约没有事,目光这才斜睨向顾昀澈。
“她和孤是什么交情,六弟要人前,不懂先问问?”他眼神淡漠下来,如寒潭落雪。
四目相对,静着,暗涌跌宕。
顾昀澈先低声笑了:“皇兄在说笑?臣弟与二姑娘牵着一旨婚约,当初父皇下诏,皇兄尚卧病在榻,莫非是还不知情?”
“二表叔,”明予站出来:“要嫁的是楚家姑娘,却不是沈家的。”
顾昀澈去看他:“怎么?”
明予伸手入怀取物,刚摸出一截明黄帛布,耳边“砰”得一声迸裂,乍然响彻。
众人惊诧,循声一看,便见僵坐太师椅的姑娘左手落在方几上空,指尖的茶水正往下滴着,那只青瓷杯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
楚凝打翻了手边的瓷盏。
是故意的,她能猜到明予要拿的是过嗣圣旨,但现在不能说……她不敢拿哥哥的性命赌。
可她进退两难,实在想不到主意了。
这旨意是明家用丹书铁契秘密换的,旁人一定还不知晓。怕明予直接昭告了,楚凝发慌,下意识攥住身前那人的衣袖,仰起头摇了摇,眼里有哀求。
她目光委屈地望过来,顾临越便立刻弯了膝,在她面前半蹲下。
“不想在这,是不是?”他轻轻问她。
他的温柔冲倒了她心底摇摇欲坠的防线,楚凝鼻子瞬间酸涩,但她不想哭出来,便用力咬住下唇。
“跟我走。”
顾临越反握她手,她指尖湿漉漉的,止不住在颤。他裹住揉了揉,倾身去扶她:“这里有明予在,不会有事。”
楚凝腿还软得很,人离了椅,站不住地往下跪。顾临越弯臂一揽,抱她到怀里。
“坐太久,麻了?”他在她耳畔低问。
她似有若无地轻“嗯”了声,脸在他身前低埋。人受到冲击,她头绪紊乱着,一时不能清晰地去思考和面对。
“皇兄。”顾昀澈盯着两人,脸色沉沉的。
“有事等回京,去你府上吃酒,我们慢慢说。”顾临越的声音探不出喜怒。他去勾她腿,她重量很轻,他稍稍使力就将她横抱了起来。
走之前,顾临越淡淡一笑:“好不容易哄得楚二姑娘答应,今夜陪孤赏花,六弟,风月的兴扫不得。”
话落,他抱着人离开。
顾昀澈眸色变得莫测,却没法去阻。
*
走出沈宅,夜色里,月黑无光。
楚凝身心都很累,头枕到他肩。整宿不得眠,眼睛通红着,她已酸胀得睁不开了。
她虚着声,喃喃了句“要去国公府”。
顾临越没听清,头低下些,耐心问她:“哪里,你想去哪里?”
“国公府……”楚凝紧闭着眼,想把眼泪锁住,喉咙像被火烧一样烫,低声重复着:“我要去国公府……”
她要去问父亲,当面问问他,崔氏逼走哥哥的事,他十年不曾追咎,究竟知不知情。若不知情,他肯不肯休妻?若知情……
若是知情,要怎么办?她不晓得。
原先顾临越还在想,她是听顾昀澈说了什么话难受至此,现在她执拗地要去国公府,他心里隐约有了想法。
“你想要做什么,”他说:“告诉我。”
“我想要哥哥……想要哥哥回来……”她哑着哭腔,完全暴露出脆弱。
顾临越有些喘不过气,见不得她难过。
他知晓楚庭的事,但一时无能为力。
“我来想办法,不要着急。”他抱她进马车,将人放到软塌。
楚凝情难自已,侧身蜷缩着,胸口钝痛。
去了国公府也无用,她知道。
顾临越坐在她身侧,给她披了条薄衾,声音十分轻柔:“带你去眉山,好不好?”
回到他们今生重逢的地方,清静清静。
楚凝微微掀开眼睫,不知为何人开始恍惚,眼前仿佛遮了层纱,难看清晰,嗓子也干涩得出不了声。
她一只手软在脸旁,顾临越察觉异样,拉过她手,冰凉凉的。他轻轻拨开她蜷起的手指,去看她掌心,有三道月牙状的深印,淤着血痕。
是被指甲掐得狠了。
顾临越皱眉,问外面:“有伤药没有?”
九七隔着车门应了声有,不出片刻便送来只瓷瓶到他手里。
可就这么一会儿,等顾临越要给她上药时,塌上的姑娘已经睡过去了。
马车内悬了盏陶灯,光晕暖黄,不大亮,温和地映照着她鹅蛋脸,巴掌大,线条很柔和。她头发微微分开,露出漂亮的额头。睫毛上有晶莹,要湿不湿的,约莫是刚刚想哭又要强忍。
顾临越低头,在她的伤口薄薄敷了层止疼的粉末,怕她乱蹭,又仔细缠上纱布。
车厢宽敞,但塌上也只够一人睡。
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他曲腿坐地,人在榻下靠着,看她的睡颜。
他倚着,手撑在腮边,安安静静直直白白地在瞧她,瞧不腻。
她小小地动了动身子,薄衾滑到肩下,他伸手,将衾被慢慢拽回去,掖到她下巴,只留脸在外面。这姑娘的脸却突然蹭上来,寻着温度蹭到他手心,枕住。
人倒是安分住了,但脸压着他手掌,触感细腻,唇吻在他虎口,鼻息全暖到了他指腹。
顾临越微微敛息。
仿佛有只猫儿顺着她呼吸的节奏,在他心上轻轻地挠。
他任她枕住自己的手,不想吵醒她。
马车稳稳地行驶,楚凝阖着目,唇畔微动:“戌时……到了吗?”
她声音虚虚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顾临越一顿,才知道原来她没睡着。
“到了。”他嗓音很轻,拇指压下来,若即若离地抚在她颊侧,像是稍用力点就要碰碎她似的。
楚凝微不可见地弯了唇,没动,就这么给他摸。
心说,嗯,你没有食言。
其实楚凝很困倦,但不知怎么就是睡不熟,他为她掖被的时候,她都是知道的。
“我现在……”楚凝低着声,思绪被淡淡的白檀香俘获,慢慢地说:“只想当你是他。”
他。和她眉山遇见,岁园别过,戏楼重逢的顾四爷。
而不是远在庙堂的太子殿下。
她语调含着细微嗔意,显得很是可怜。但事实上,这是一句任性的话,是对他隐瞒身份的不满。
顾临越听懂了,被她惹得一笑。又是万幸,她没生他气。
“是我理亏。”
他无奈笑说:“不管现在,或者将来,想把我当成什么,都由你说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