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西西惟亚

2、第 2 章

　　是夜，南荒的最南端又下起了雨。雨水腾起了一层雾色的雨幕，将柜山的壮丽山色掩得虚实难辨。英水自山顶发源，一路奔泻，有泛滥之势。
　　南沙军的营地在半夜就警惕了起来。他们在此地扎营了近千年，除了将军和副将的几栋木屋外，其余的兵都住在山洞中。山洞地势较高，虽不容易被淹，但也需得提防英水将泥沙冲入洞中。
　　小兵们半夜被迫起床。他们不能待在洞中，因为一旦被淹，那便是全军覆没。南沙军的兵都随主，有骨气得很。即便是死，也要将鲜血洒在战场上，绝不肯死得如此窝囊。
　　山雨在谷中肆虐，谷风呼啸，似上苍降下一层云纱盖在柜山之上，将其与世外隔绝。
　　南沙军的兵只能靠自己。
　　事实上，自从老魔君死了以后，他们南沙军就成了一支孤军。年轻的新魔君不待见他们，军饷少得可怜，只有近邻南丘军给他们送些物资补给。南沙军穷，向来只能赊账，这账本从他们上一任将军开始便一笔一笔地记，积年累月，已经摞得足有一人高了。
　　小兵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洞口堆木头，还有拿着簸箕严阵以待的。
　　南沙军共有两万余人，分居四方山洞八十二座。此时瞧过去，竟是一样的光景，可见平日里军纪整肃。
　　老天爷发了一晚上的牛脾气，这雨下得摧枯拉朽，直至中天才有所收敛。
　　营地内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靴子踩在泥地上泥浆四溅，嘎吱作响，就连巡营小兵都蔫哒哒的不太精神。
　　这些年来，南沙军一直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每一顿都得想法子解决。是以即便营中气势低落，小兵们还是得打起精神进山给兄弟们弄点东西果腹。
　　天雨路滑，他们骑不得鹿蜀，只得踩着脚下的泥泞徒步进山。
　　蛊雕立在枝头展开它那夸张的羽翼，抖去了上面的雨水，一声不叫得便往密林深处去。南沙军饲有蛊雕七十六只。除了上阵打仗外加往南丘军传信儿外，它们的主要任务是狩猎。
　　魔族的南沙军，是当真困难到了连军用的扁毛大鸟都要派出去觅食的地步了！
　　营中只剩了三三两两的巡营兵。弥菓守着炉灶，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盯着营地入口，等着兄弟们带点儿东西回来好下锅。他复又看了看拴在一旁脾气暴躁的狸力幼崽，悲哀地觉得若是今日大家空手而归，那么也就只能拿这可怜的小畜牲下刀了。
　　狸力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只一门心思地拿着鸡爪子刨地，叫得像条饥肠辘辘的野狗。
　　远处热闹了起来，三五成群，气氛欢快。弥菓当即来了精神，小跑着去营地口迎接。为首的那个是个生面少年，他单薄的肩头却扛了头庞然大物。在他身后，小兵们还抬着一串野物，个个膘肥体壮。
　　若不是肩头扛着重物，那少年郎大约此时鼻孔都要朝天。他把东西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叉腰道：“去，把你们那什么蒯哥叫来！”
　　弥菓是来接饭的，见了这个阵仗难免愣神。
　　“厨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蒯哥来！”少年身后的小兵喘着粗气，喜笑颜开地拍了一把少年的肩背，“可得让蒯哥好好瞧瞧，这小兄弟简直了！”
　　少年脸上挂着得意，靠在身旁的一颗歪脖子树下，甩手掌柜般看着小兵们把战利品往他跟前堆。
　　百来岁就在山上打野物这件事，他可不是吹的！
　　蒯丹匆匆赶过来时，小兵们还在忙活。他看着满地的大小狸力目瞪口呆。惊愕之余，他将目光落在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身上，不确定道：“听说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少年看着对方脸上的神色，满意地点了点头，“老子说了，老子牛逼得很！”他复又看向远远跑来围观盛世的结布，自豪道，“不是说一头狸力崽没诚意？老子这就把那狸力崽的七大姑八大大姨全都给你们逮来了！”
　　跑了一路刚立定的结布抬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唏嘘道：“丧心病狂啊你！人家招你惹你了，你把人家打得断子绝孙！”
　　少年大度一笑，“这不还留了只狸力崽给他们传香火！”
　　话音刚落，便闻那头拴在木桩上的狸力崽嚎得撕心裂肺，好似条丧家犬。
　　蒯丹没见过这么丧心病狂的猎户，当下即便起了收留之心，也多少有些顾虑与忌惮。
　　“什么事，这么吵？”
　　众人闻声回头，便见得营地口玉树临风地站了个人。
　　“哟，烨帅！”蒯丹借机把少年扔在一边，赶紧迎了上去，“昨夜这么大的雨，没想到烨帅还是来了！没浇着吧？”
　　“上原信中说是等着我这批补给下锅。”玄烨幽深的眸色扫过满地的狸力，“但看起来南沙军过得还挺滋润啊！”
　　蒯丹神色微露尴尬，“有个少年前来投军，为了自证本事，猎了这一地的野物。”他指了指那一地的死狸力，“便是这样了。”
　　玄烨抬眼，目光落在了那个少年郎的身上，许久才道：“他年纪轻轻，一个人便差点灭了一族的狸力。此人倒是可以留。”
　　蒯丹闻言一愣。凭着两军将帅间的关系，这小子留与不留，烨帅的一句话足矣。
　　不知为何，少年觉得方才这个男人瞧自己的眼神有点瘆人。他明明只是这么平淡无奇地瞧着，却让人不由背脊发寒。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皮囊，窥探到人心所想，乃至三魂七魄，让人感受到那绝对的震慑力。
　　“你叫什么名字？”玄烨问他。
　　少年被看得发毛，又被问得一愣，结巴道：“旱……旱雨……”
　　“哪两个字？”玄烨继续问他。
　　这可就难倒那少年了……
　　“老子……老子不识字！”
　　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玄烨衣袖一挥，当空便落下两字残影——邯羽。
　　“记住了，往后别再说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怪丢人的。”
　　蒯丹一愣，当即巴掌一拍，“好字！好字啊！”他立马提点那少年，“烨帅给你落了个好字，赶紧谢啊！”
　　少年一时也没回神，半晌才对着那远去的背影喊道：“谁他娘的稀罕啊！”

　　这一日，南沙军的营地内仿佛过年一般，厨子架起了所有的炉灶，炊烟袅袅，肉香弥漫，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雨后的阴天，空气潮湿，泛着股淡淡的霉味。即便木屋都搭在了高耸的塔基上，三面还有山毛榉环绕，头顶被枝叶盖得密不透风，但屋内还是散着股令人压抑的腐朽气息。
　　上原在木屋外的露台上款待玄烨。说是款待，实则也不过是一碗肉加一壶酒，再配上一碟粗盐豆子罢了。
　　这豆子，是上原留给自己的。玄烨讲究，喝酒得配肉。
　　“你这酒，倒是不错！”玄烨端着酒盏嘲讽般感慨了一句，“南沙军大约也就只有这金玉露能拿得出手了！”
　　“行军打仗，皆靠酒壮胆。都是把脑袋架在刀上的，没酒怎么行！”上原往嘴里扔了颗豆子，“只可惜这酒我们自己都不够喝，不然倒是可以拿来还上点利息。”
　　玄烨幽幽看了他一眼，“我问你讨债了吗？”
　　“债主坐在我跟前。”上原啧了啧嘴，“我压力大啊！”
　　他们相视一笑，遂默契地望向露台之下。今日热闹，士兵们明显都有些喝高了，此时竟围在一起划起了酒拳，输了的钻着裤底喊爷爷，竟也不露半点为难。
　　“大家好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上原望着底下燃着的篝火，脸上却布着阴郁忧愁。
　　“今日肉管够，吃得尽兴，玩的兴致也就起来了。这还得多亏那个新来的小子。”
　　上原睨了他一眼，“烨帅一句话，我南沙军就多了一张嘴。”
　　“又不是嗷嗷待哺，你无需这般愁苦。”玄烨小酌一杯，却依旧没碰碗里的肉。
　　“柜山不比祷过山，这里物质贫乏，还得三天两头应对南面翼族的挑衅。当年我在祷过山坐镇南丘军时，也不明白朝露的苦处。待到我坐在了她的位置上，才明白……”话到此处，上原一饮而尽，“世人只知飒三娘威震南疆，战无败绩，却不知她一个女子维系着这一方安定有多难。朝露也是血肉之躯，她并非无懈可击，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他顿了顿，似是在追思，“她是沙家的女儿，却逼着自己活成了沙家的儿郎。”
　　“月下空烛夜，把酒思故人。上原，你喝多了。”玄烨放下了酒盏，望向露台下那个少年郎的背影，“你守着她留下的南沙军过了六百余年，她会高兴的。”
　　一抹黑云掠过，露出了隐匿其后的零星璀璨。
　　上原望着那黑暗中微不足道的光点，徐徐叹道：“是吗？她会高兴吗？”
　　他额间的朱砂暗淡了下来，在又一片阴影袭来时，暗得让人心碎。

　　篝火旁，邯羽揣着坏心眼丢了块糊了的肉给狸力崽，“猜！这是你姑还是你婶？”
　　狸力仰起脖子张开嘴，明显是气急败坏了要嚎，但喉咙里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它还是头幼崽，已经哭丧似的嚎了一天，眼下实在是嚎不动了。
　　只见它把头一撇，眼睛一闭，一副宁可饿死的模样。
　　邯羽大腿一拍，“哟，骨气！”
　　“即便是牲口，也不食同族。”结布举着根骨棒，啃得嘴角流油，“当心这小畜牲记仇，半夜爬起来咬死你！”
　　“老子是傻是呆？还能睡在这里让这小畜牲给啃坏了！”
　　“这可难说，谁还没有脑瓜子进水的时候！”
　　“啪”一声，邯羽猝不及防一个跟头径直往前栽去。方才还在装死的狸力崽瞬间便清醒了过来，长开血盆大口，露出还没长齐的一排小奶牙迎接仇家。
　　“你踹老子干嘛！”邯羽在狸力崽那一对花白的小乳牙前堪堪稳住了自己。一回头，气急败坏道，“看不惯老子，咱们光明正大地打一架！”
　　结布冤枉，老天爷作证，他方才是想踹来着，但根本没来得及伸腿！
　　从旁飘来一股酒臭，伴着一句口齿不清。
　　“啧啧，这小屁股圆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