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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章十二 我曾错失了我的快乐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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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二我曾错失了我的快乐么
1
戚少商再度醒来的时候,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手指尖先有了触觉。
柔软细腻。
那是……人类的皮肤。
戚少商醒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底惊了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柔纱的床幔,是他第一眼看到的。
似乎是富贵人家的床铺。
“你醒了?”
一个女子柔柔地说,声音近在咫尺。
一时间,戚少商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了。
那声音,他太熟悉。
曾经日日相伴,却终于失去了的。以为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最终只能向万千女子怀抱中去寻求相似。
“红泪……”他困难地说,喉头被什么哽住,急忙咳嗽一声。
这才看清了她。
柔和的阳光下,伊人依然美美的,清清的,岁月不带一点痕迹般,唇边挂着一个关怀的笑容,定定看着他。
双手十指,柔弱无骨地,将他的大手牢牢握着。
红泪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我呢?戚少商想。
想必很久了。
——他们在一起时,怨比爱多。
——即使相爱相知,却难以相伴。
看见息红泪此刻那不带一点怨恨,只剩下关怀的清亮眼神,戚少商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尘埃四散。
——她终于是放下了。
放下了他,也放下了感情。
一定要说还有什么的话,仅只剩下那些纵马江湖年月里,相濡以沫的亲切了吧。
他苦笑。
伊已嫁作赫连夫人,他还希望她做什么呢?
这时,帘子一掀,一道暗影在两人之间投了下来,又消失。
赫连春水兴冲冲进来,一径走到床边:“你醒了?”
他还是那样一身锦衣,在阳光下看起来,更有一种出众的贵气。姣好的容貌挂着笑意,带着几分邪气,却另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气质:“你这九现神龙,看来也真有九条命!”
他转头,看向息红泪,声调瞬间柔软:“红泪,你也陪着半天了,休息去吧,嗯?”
息红泪一笑,摇首。
“我,就在这里看着。”她声音虽轻,却坚决无比。
赫连春水看看她,再看看床上仍愣着不出声的戚少商,无奈地摊手:
“随你。”
息红泪闻言一笑,转目深深看了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心里叹息一声。
——赫连应是好夫婿。
“小妖,你怎么会及时出现?”
“我本在边关助父亲抗辽,近日听闻京师异动,且与金风细雨楼有关,因此赶了回来。”赫连春水在床边坐下,说,“红泪担心你,我才派出我赫连家的斥侯,四处打探你的下落,终于赶得及救你。”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为了息红泪,他赫连公子多半是不会伸半个指头的!
“你可知我已经成为金风细雨楼欲杀之而后快的人?”戚少商苦笑。
赫连春水一挑眉,一斜眼:“你搞错了吧?”
戚少商愕然。
“金风细雨楼内乱,你戚大楼主被奸人暗算,只身逃亡。诸葛先生已派出四大名捕镇压内乱,现在正满城找你,又要防着你被六分半堂的人抢先害了——难道不是?”
“防着被六分半堂的人抢先倒是真的,不过——”戚少商住了口,转而问道,“你的消息是哪里听来的?”
“追命昨日来过,向我打听你的下落,并嘱我如果有消息,务必告知神侯府一声。”赫连春水观察着戚少商的表情,“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么?”
戚少商抬眼望向帐顶,淡淡说:“世事难料,一时间我也理不清头绪。我只知道,若没有顾惜朝,我怕是没命在这里和你们说话了。”
听到这个名字,息红泪立时眼底泛出凌厉的英气。
“顾惜朝?!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戚少商不答反问:“小妖,你昨日在江边可见到他?”
赫连茫然摇头:“我救了你,那些杀手很快就退去了。我担心你的伤势,立刻带了你回来,怎么知道还有顾惜朝那小子掺和在里面?”
他见息红泪的样子,急忙伸手按着她的手,眨了眨多情的眼睛,款款说道:“你不要急,我们把事情弄清楚。”
息红泪已转向戚少商,眼底带了几分煞:
“戚少商,究竟怎么回事?”
戚少商理了一下思绪,这才把这些天来的事情,一一向二人道出。
良久。
室内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戚少商是累了,倦了。
全身上下数十道伤口,都似在哭泣给他听。
息红泪秀眉深深蹙起来,像是难解的结。
阳光很好,深深浅浅照进来,和煦无比,却始终不能让戚少商感到暖意。
他只觉得冷。
良久,赫连春水方说:
“我觉得,你口中的这个顾惜朝,我完全不认识。”
息红泪微微颌首,表示赞同。
戚少商叹息一声。“你们也这么觉得么?”
赫连春水一笑,笑容柔软得和他的名字一般,话语却尖利无比:
“我问你,三天前若有人告诉你,顾惜朝为了救人,奋不顾身,你,信不信?”
戚少商想了想,回答:
“不信。”
“两天前若有人告诉你,顾惜朝为了他人,甘冒奇险,甚至去面对比自己厉害的强敌,你,信不信?”
戚少商审慎地考虑了片刻,回答:
“不信。”
“一天前有人告诉你,顾惜朝和你并肩作战,而且在危急关头,主动让你突围脱身不要管他,你,信不信?”
戚少商抬眼看向他,诚实地答:
“不信。”
他顿了顿,又说:
“但他的确这么做了。”
2
赫连春水与息红泪互看一眼。
赫连:“我不信一个人的本性,会说变就变。”
息:“所以顾惜朝对你的态度,难保没有阴谋在其中。”
赫连:“你已经被他骗过一次,难道还会上第二次当?”
息:“你仔细想想金风细雨楼的变乱,难保没有他在幕后策动。”
戚少商等他们都说完了,才淡淡说:“你会用生命作赌注,去害一个人么?”
赫连春水摇首。
他倨傲地说:“我用不着。”
息红泪沉吟良久,方缓缓说:
“正常人都不会。”
她抬起眼来,深深看戚少商一眼:
“但是顾惜朝做人行事,不能以常人眼光看待。”
戚少商站起,走到窗前。
从窗户看出去,赫连府的庭院威严华美,在阳光沐浴下,自有一种宁静庄严的美。
没想到那般拼命的逃亡后,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京城。
他没有回头,只问:
“孙青霞怎么样了?”
赫连春水回答:
“不知道。”
戚少商旋风般转身,紧盯着他,沉声问:“不知道?!”
息红泪有些悲哀地看着他:“金风细雨楼到现在为止,还在完全的隔绝中。其中发生的任何事,我们都只能猜测。”
戚少商沉默良久,决然地说:“我要回去。”
他盯着赫连春水。赫连春水沉默地看着他,又看息红泪。他这才发现息红泪也一直在看他,眼光直愣愣的,死死地,盯着他。
片刻后,她低声说:
“当我听说你留下孙青霞一个人在洞口,自己跑了的时候,我以为,我认识的那个戚少商死了。”
她静默了一会,才说:
“现在看来,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戚少商。可是不知为何,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戚少商沉默下来,片刻后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走了。”
“等一等。”
唤住他的人是赫连春水。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般没心没肺的笑意。
“我想带你去看一个人。”
地道里,一股阴湿气息。
赫连春水最终站定,只以眼神示意他走过去。
戚少商站住,静止了一瞬间,而后问:
“你让我看一个死人?”
“我想你应该认识他。”赫连春水静静地说。
戚少商走上去一步。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严格来说,那曾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
成为尸体后,人的一些特质会消失,比如气质,风度,一笑起来瞬间的特质,鲜活的生命力。
但是有些东西不会改变,比如相貌,皮肤,头发的多少,身材的长短。
戚少商有些木然地想,他近来似乎经常与尸体为伍。
至少,也有份制造了很多尸体。
——但是尸体可以告诉人很多事。
“他是唐堂。”戚少商说,“曾联同顾惜朝,罗睡觉和温家的□□,在‘名利圈’伏击我。——他是怎么死的?”
“一击毙命,剑伤。伤口锐利,窄而平整。”赫连春水简短地说。
他走上前来,一把撕开死者的衣服,将它的胳膊抬起。
他面貌姣好如女子,气质又自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此刻做起这种事来,却驾轻就熟,越发显得眼前这一幕的诡谲。
“你看。”他说。
在唐堂的前臂内侧,刺着一只似欲张口噬人的飞鸟图案。
戚少商仔细看了片刻,说:“这似乎不是中原的图案。”
“不错。”赫连春水说,“幸而我这几年在边关,多与外邦民族接触,所以认得出来。”
“是什么?”
“这是肃慎人中一姓的图腾。”赫连春水面色难得的凝重,“属于大金国黑号之姓下独特的一支。”
戚少商挑挑眉。
“我不认为唐门的人,可能有金国血统。”
“那是否可以这样推测,他们的首脑人物,来自金国贵族?”
戚少商伸手揉揉眉头,觉得身上的伤势在这小小的动作下,也一起疼起来。
“但是,又是谁杀了他?”
他忽然联想到了什么。
“杨无邪先生也是死于剑下。”他说,“一击毙命,剑穿心而过,身躯却不曾倒下!”
“京师里,有如此剑法的,不超过三人。”赫连春水斜睨着他,“你是一个。”
戚少商苦笑。
“你不信我?”
“红泪信你,我便信你。”赫连简短地说。
戚少商想了片刻,说:“孙青霞也可以。”
“他既然救你,又怎么会害你?”
戚少商沉默了一会,才淡淡说:“救人的人,也可以害人。”
“你在怀疑他?!”
“他出现在金风细雨楼的时机,未免碰巧。”戚少商说,“若连你们都被封锁消息,他是怎么知道的?”
赫连春水看了他半天,语调转冷,带着三分讥讽说:“戚少商,你什么时候学会怀疑朋友了?”
戚少商不答。
赫连春水又说:“莫非这段时间和顾惜朝在一起,近墨者黑了?”
戚少商只是抿紧了唇。
他知道自己的心,是被这么多年的江湖诡谲风云,亲友离叛磨出了坚硬外壳。
不过小妖归咎到顾惜朝身上,他又能怎么说?
他忽然感到一丝苍凉,为生死不知的顾惜朝。
“更有可能的是罗睡觉。”他只说。
赫连春水研究似的看着他,问:“你又为什么不怀疑冷血?”
“冷血风格彪悍强烈,他不会暗杀人。”戚少商说,“就算出手暗杀,也不会那样精准到杀人而不摇动尸体。那是思维极其缜密、冷静的杀人者才能做到的。”
赫连春水沉吟不语。
半晌后,他说:“我想,与其去金风细雨楼,不如重回江边。”
戚少商沉思,点头。
“也许我们能从那些死掉的杀手身上,发现什么。”
3
戚少商出得地窖的时候,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惟有尝过那混着尸臭的腐蚀气体,才能觉得这地面上空气的鲜活可贵。
他与赫连转过了后厅,走过了花园,正要从正门离开,却见息红泪正坐在前厅,悠然地喝茶。
她美目流转,看了赫连一眼,淡淡说:“我和戚少商说几句话。”
赫连春水微微扁了扁嘴,委屈似的问:“我不能听么?”
“不能。”息红泪一眼瞪回去,“你去门口候着。”
赫连的眼光在他们之间打个转,一下子,变成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提着枪出去了。
戚少商看见,也不知好气好笑。
——一百对夫妻,就有一百种相处模式,他能说什么,有资格说什么。
息红泪微笑地看他:“坐。”
戚少商干咳一声,老老实实坐下来。
息红泪又说:“茶。”
戚少商只好伸手,替她斟茶,顺便也帮自己倒了一杯。
息红泪淡淡说:“我知道你们出去,必有凶险。换了以前,我必定带着我的刀和我的箭,站在你身边。砍你的刀,要先砍在我身上。伤你的人,我必叫他受更重的伤。”
她低头看向自己腹部,声音温柔起来,“可是,现在不行了。”
戚少商一愣,立刻明白,满心凄苦,只说:“恭喜你。”
息红泪温婉地一笑,伸手指指桌上。
桌上放着一长条状的包裹。
戚少商不明所以,伸手拿起。拿起的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传遍全身。
他“啊”了一声,立刻打开包裹,只见久违的宝剑逆水寒,正躺在自己手中。
剑在鞘中,忽然发出细微的铮铮声响,像是因为回到主人手中,而高兴雀跃。
戚少商手持着剑,感觉剑柄与自己血肉相连,一时百感交集,半晌,涩声问:“这剑,我不是……在皇宫门口丢了么?”
“我捡了回来。”息红泪说。
戚少商一时只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说哪一句。半天才干涩地说:“谢谢你。”
息红泪笑了一笑,探手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
“此行凶险,一路小心。”
戚少商默然点头,提剑离开。
出门的瞬间,息红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还有,小心顾惜朝。”